寒冬的夜晚,冷风肆无忌惮地咆哮着拂过大地,所过之处,一派萧肃。
东平王府内,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黄子辕率领一家老小来到跨院的祠堂,毕恭毕敬地对着供桌上的灵位跪拜祭奠。
这天是黄承业和黄子轩的忌日。
在子辕的印象里,父亲和兄长总是那么的伟岸,似乎无所不能。每当在他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他就总会想起他们,仿佛这样就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力量。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父兄的印象在他的心中越来越淡,他如今甚至已记不清他们的相貌。
子辕时常会想起这样一个场景:昏暗的灯光下,戎装待发的兄长站在自己的面前,是那么的英姿飒爽。他告诉自己,明日他就要出征了。这一别,不知还能否再相见。
当时自己只有八岁,对于很多事情并不是很明了。可是,兄长临别时的最后一句话却让自己终身难忘。
“辕弟,日后若是有人让你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便是我黄家的仇人。”
每每想起这句话,子辕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仇人……仇人……”
望着父兄的排位,他在心中默默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东平郡王,礼部尚书。
这个看似外人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恩宠,却是用黄家六百余年的基业换来的。
这其中还有姐姐的功劳。她自从嫁到京城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注定了独守空房的命运。即便在后宫拥有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也难以幸免。
每当想起这些,子辕的脑海中就会显现出晓遥的身影和陈继善那张肥硕的脸。
这个乡巴佬何德何能?他也配在自己面前狺狺狂吠!
然而,即便自己如何咬牙切齿,也终究奈何不了人家。如今人家仗着女儿就是春风得意,又弄来个歪瓜裂枣般的洋人非撺掇皇帝用洋人的东西,就连帝师周正儒也回天无力。
为了个女人,皇帝连祖宗都不要了。如此情形,他陈继善不小人得志就怪了!
回到书房,子辕的心情仍难平复。他必须强迫自己做点什么才能抑制住浑身沸腾的血液。
皇帝不可久居宫外。这是大越的祖训。若是以礼部的名义上一道这样的折子,皇帝也没什么可说的。即使皇帝不理睬,也能恶心一下陈继善。
他打定主意,命人备好笔墨纸砚,便在纸上刷刷点点起来。
“子夏!子夏!快起床了!”
还未睡醒,欧阳子夏便又听到了外婆那刺耳的叫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她看了看眼前模模糊糊的世界,又要昏昏睡去。
楼下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门被推开了。一股凉气吹来,让欧阳子夏不禁打了个寒颤,脑袋也清醒了些许。
“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赖在床上!”一边说一边来到床边,沈氏面露微嗔地伸手拍了几下床板。
子夏又一次睁开眼,看见外婆站在面前,便打了个哈欠。
“外婆,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了?”看着懒散的外孙女,沈氏佯装怒道,“太阳都晒屁股了!”
“哦……”
起身揉揉眼睛,子夏不慌不忙地穿了衣服,命小丫鬟推门进来服侍她梳洗。
自打中元将子夏从西镇的硝烟中带回来后,金道荣和沈氏便掌上明珠似的抚养着她。开始的日子非常艰辛,虽然搬回了金家老宅,但两人深知自己是戴罪之身,只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中元登基后,曾下旨修缮金府,又封给金道荣一个闲职,俸禄虽然不高,但一家人总算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了。
时光飞逝。一晃两人都老了,欧阳子夏也已是二八年华。承蒙皇帝天恩,子夏从小到大过得非常幸福。只是,随着年纪的增大,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有时候,她会问外公外婆,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何自己一直都没见过?
每到这时,金道荣和沈氏都显得异常的慌张。皇帝下过旨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子夏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此,不管怎样,两人都要瞒下去。
好在子夏心大,见二老吞吐支吾便也不再多问。
梳洗已毕,镜子中旋即映出了子夏美丽的面庞。有老妈子端过早饭,子夏匆匆吃了几口便要起身出去。
沈氏忙问:“做什么这么急?再多吃点啊!”
来不及咽下嘴里的东西,子夏便含糊道:“嗯……不做什么……就是去玩……”
看着外孙女的憨态,沈氏心中五味杂陈。十几年前,自己的女儿不也是像她这般每日只知道玩耍么?想到金小姐,沈氏的泪水不禁在眼圈里打转。她怕子夏看出端倪,忙将脸扭了过去。
忽地,楼下又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小厮匆忙跑了上来。
“禀夫人!宫里来了几位公公,说是有事找您,正在前院等候。”
一听是宫里来人,沈氏不禁眉头一皱。金道荣早已去衙门公干,莫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十几年的风声鹤唳已让她的神经紧紧绷着。她越想越害怕,脸色都变了,忙带着子夏来到前院。
几个太监正在院中说话,看见沈氏,忙走上前来。当中一人拱手道:“老夫人万安!今儿是腊八,宫里设宴,特召汝家小姐入宫赴宴!”
“召我?”
看着恭敬的太监,子夏一头雾水。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这个院子里,连宫门都未曾去过,实在想不出和皇宫里面的人有什么关联。
沈氏也想不通。她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这几个太监:“敢问这位公公,这是哪位娘娘的旨意啊?”
“是内务府的意思,详情如何我也说不上来。”那说着太监摇摇头,抬眼看了看子夏,“马车就在府门外候着,还请小姐快快动身!”
沈氏心中没底,只是干点头不说话。倒是子夏干脆,暗想皇宫也是人待的对方,虽然神圣,但并无可怕之处,便对那太监道:“既然是宫里有旨意,那我去便是了。”
说罢,她跟着几个太监出了门。
望着子夏的背影,沈氏恍惚间又想起了女儿的身姿,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年关将至,皇宫内外除旧革新,渐渐有了喜庆之意。马车载着子夏来到神武门外停下。
从马车上一下来,子夏便被皇宫的宏伟壮观所吸引。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太监身后,目光不安分地扫向四周,试图越过高高的红宫墙去探寻里面的世界。
几个太监将子夏引到御花园便站住了。一宫女上前把她带到花园角落的一座小屋里后也不见踪影。
身边没有了人,子夏的目光越发大胆起来。她上下打量着这间屋子,从陈设上看好似一间女儿家的闺房,只是这里并无床榻,但窗户下面却摆放着一张梳妆台。
难道这里不住人,只是给女孩子梳妆打扮的么?
子夏倍感奇怪。她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梳妆台上非常整洁,并没有女孩子的胭脂,只有一支头钗静静地躺在上面。伸手将头钗拾起,她但见钗头铸着一只蝴蝶,十二只蝶尾四下张开,虽能看出是别人用过多年的,但却依然觉得甚是好看。
正爱不释手间,她忽听身后有人说话。
“喜欢么?”
子夏惊得一抖,忙将头钗放下,转身看向门口,手也下意识地背在了身后。
门口站立一人,七尺之躯,一身淡黄色的衣服,剑眉桃眼,华发丛生,一缕胡须飘在下颚,正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
子夏的心砰砰直跳。她怕面前的这个人责备自己乱拿东西,一时不敢言语。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又问:“你是子夏?”
子夏点点头。那人敛住笑容,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中流露出让人难以捉摸的情愫。子夏被看得不自在,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开口问起那人来:“你是谁?”
那人被问得一怔,笑容很快又挂在脸上。他没有说话,绕过子夏来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蝴蝶钗。
“喜欢么?”眉毛一动,他将手伸到子夏面前。
子夏看了看他手中的蝴蝶钗,又看了看面前的人,迟疑半晌。那人见子夏不开口,便微微一笑,将蝴蝶钗放在她手中,转身离去。
子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一头雾水。她傻傻地在屋子里站了半天,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壶茶的功夫,先前带子夏进来的宫女又把她带走。两人穿堂过院,但见前路忽然曲径通幽,不多时,一座大院子豁然映入眼帘。时值隆冬,院中花草尽已枯萎,但子夏依然能想到它盛夏时的繁茂之色。
进了屋,子夏才发现这是好大的一间房子,里面摆了不知多少张大桌,一眼望不到尽头。每张桌子旁都已坐满了人。那宫女将她引到一张靠门的桌子边,见这儿还空着一把椅子便让示意她坐下。
“待会宴席上,姑娘爱吃什么就自己动手,切莫委屈了自己。”宫女说罢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出去了。
子夏看着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些和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的女孩子。她们每个人都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也许是宫中规矩甚严,她们都害怕说错话吧!她想。
“皇后娘娘驾到!”
“皇贵妃娘娘驾到!”
“婉贵妃杨娘娘驾到!”
………………
听到后宫的女主纷纷到场,屋子里的姑娘们全都起身跪倒在地。子夏也跪在地上。所有的人都把头埋得很低,不敢抬头向前看。子夏很好奇,她非常想知道这些雍容华贵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便悄悄抬眼观瞧。
还未看清前面有几个人,她只见当中一人开口说话。吓得脖子一缩,她赶紧低头跪好。
“今日是腊八节,乃佛祖释迦摩尼成道之日,又逢今年京察,因此本宫便请诸位大人们的千金进宫来热闹热闹。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众人山呼谢恩,缓缓起身。
原来皇后的声音这么温柔啊!虽然没看清皇后样子,但她的声音却让子夏判断出那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
众人重新坐在椅子上。宫宴一道道传了上来。子夏想起那宫女临走时的那句话,便不似身旁其他女孩子那般拘谨,像模像样地吃了起来。
宫宴虽是花样繁多,但却不合子夏的胃口。她吃了一会便感繁腻。这里的气氛实在压抑,有些让她喘不过气。正盼着这顿饭能早点结束,她忽听门外有人叫自己。
子夏回头一看,见还是方才领自己来的那宫女,便起身走到门口:“姐姐!”
那宫女笑问:“姑娘用好了么?”
“用好了!”子夏颔首道。
“那随我来吧!”
出了屋门,子夏跟着她三绕两绕,来到一处僻静之所。抬头一看,她见门前悬匾,上写“上书房”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宫女笑道:“这是上书房,是皇子们和王公大臣的公子们读书的地方。”
皇子?
子夏有点害怕了,不知道这个宫女把自己领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不安地向屋子里面张望,发现里面站了许多的人,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宫女见子夏迟疑,便笑道:“姑娘快进去吧!”
“进去?”子夏疑惑地看着她,“我进去做什么?”
宫女笑而不答,拉着子夏的手来到门口,用力地将她往里一推。子夏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进了屋。屋里的人听见响动,全都扭头看向她。子夏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想逃出去,可是刚一转身,门便被那宫女从外关上了。
没办法,她只得又转过来,低头迎着屋中人异样的目光。
“皇上驾到!”
太监一声尖叫,吓得子夏身子一颤。屋里面的人也都紧张起来,一个个全从座位上起来跪倒在地。
怎么皇上也来了?子夏几乎惊慌到了极点。她大气不敢喘,也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跪下。
耳畔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子夏也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良久,便听得一人低沉而语。
“都起来吧!”
子夏一怔,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跟着众人起身,她偷偷抬起眼皮,看见前方的书案后端坐一人,正是方才在花园小屋把头钗赠送给自己的那个。
莫非他就是皇上?
子夏的头都大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今天这一幕幕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进宫面圣了呢?
中元让屋子里的人都落座,又朝子夏露出一个微笑。今天的这一幕,是他一手安排好的。
自从把这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从硝烟弥漫的西镇带到汴临后,十六年了,他未再见过她一面。延兴帝在位时,他不敢;自己即位后,心中更是感慨。他有时会害怕这个小生命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果真如此的话,她将如何面对自己的余生啊?
见不得面,他便加倍给金家恩惠。不但加封金道荣官职,又拨下帑银重修金家老宅。然而他对子夏的思念仍是日复一日地增加,直到几天前的那个夜里,他在梦里又看见了早已多年不曾梦见的金小姐,使他的思念到达极致。
恰逢今年京察,大越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都齐集京城。当中又有不少人带着家眷,中元便让嫔妃们在宫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官宦小姐,以借此机会让子夏进宫。
在御花园那间小屋里,当一个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中元有些恍惚。他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毅王府的书房。金小姐那春水映梨花般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将那支珍藏多年的蝴蝶钗交到子夏手中,也算是履行了对金小姐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