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富接到了圣旨。
皇帝命工部在京郊的一片野地上建造两座一模一样的土堡,由梁安富本人亲自督造,务必坚固。
对梁安富来说,这并不难。两个月后,工程竣工。这一日,中元率领文武百官亲临土堡,但见两座土堡坚固夯实,若在里面藏上上百军士,还真是易守难攻。
众臣跟在皇帝后面看了半晌,不知圣意如何。中元见时辰已到,便命人从堡内拉出数门大炮。
众臣仔细一看,只见当中一门炮口甚大,两侧装有木轮,与其它几门造型不同。
指着那门炮,中元朗声对群臣道:“此乃当年津门海战后,米利坚人所留。今将它拉出,只为让众卿家亲眼见识一下它的威力!”
众人拥着皇帝退出百步以外。有军士点燃那几门土炮,对着一座土堡一阵猛轰。硝烟散去,众人看见那座土堡虽有砖瓦脱落,但依旧岿然不动。
中元又命士卒将那门洋炮对准另一座土堡,只一声轰鸣,那土堡竟然塌下大半。
朝臣无不震惊,就连对洋炮威力略知一二的中元也是目瞪口呆。
一阵风刮来,吹得周正儒一脸的灰土。他咳嗽一声,掏出手帕将尘土掸去。皇帝的用意他已知晓,无非是和上回请洋医入宫瞧病一样,让大越和洋人一较高下,从而说服朝臣支持变法。看见众臣不住地赞叹洋炮的威力,他不禁心中黯然。
朝堂上,皇帝的语气和他重申变法的决心一样坚定。这次,满朝文武似乎没有一个站在周正儒一边。这让他忽然感到莫大的孤独。
祖宗之法不可变啊!
法先王,顺礼义。这是自他识字起就明白的道理。此乃天下之根本,他不容许任何人来改变,包括皇帝!
在中元表明变法决心之后,大殿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山呼万岁,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整个皇极殿静得让人心慌。望了望端坐在宝座上的皇帝,周正儒一狠心,又出班进谏。
见周师傅再次站出来,中元并不意外。自打洋人意外地闯入大越领地,他似乎就与他们势不两立。改变祖宗大法,连自己这个做皇帝的都认了,他一个臣子为何还要顽固不化呢?
洋人救命的东西见识过了,洋人要命的东西也见识过了。中元稳住心神,倒要看看周正儒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圣上!平心而论,洋人的东西的确略高我大越一筹。可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洋人的枪炮固然能使我大越看似强大,但倘若失了人心,终究不过外强中干。”
周正儒一番肺腑之言不但未触动中元,反而使他有些恼怒。起身走下丹墀,他目光冷冷地看向这个当朝宰相。
周正儒心头一抖。在他的记忆里,这是皇帝第一次这么看着自己。这种眼神让他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不敢与皇帝目光相碰,连忙低下头。
“周师傅!朕问你,这天下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此言一出,周正儒再也站不住。他慌忙跪在皇帝脚下:“当然是圣上!”
“那就好!”中元微微颔首,面色依然冷峻,“那此事就到此为止,你勿再多言!”
夜色沉沉。
万籁俱寂中,周府书房的灯还亮着。愁眉苦脸地倚坐在太师椅上,周正儒自斟自饮,借酒消愁。平日里,他不爱饮酒,即使要饮也是点到为止。可今晚,他喝得有些醉。朝堂上,皇帝对自己的态度不禁让他有些伤心。
二十多年来,无论身居何位,皇帝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他甚至一度有些错觉,以为皇帝就是自己另一个孩子。他的君临天下,旦夕祸福,绝离不开自己这个亦师亦父的人。然而白日里的一幕犹如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得周正儒猛然惊醒。
天下是姓张的天下,连皇帝都弃祖宗之法于不顾,自己这个外姓人还坚持什么?
由他去吧!
自己已是位极人臣,即便天下举世混浊,自己仍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不行!
自从自己读书的那一天起便知道读书人要以天下为己任。若天下大乱,仁义充塞,人将相食,那所谓的富贵荣华还有何意义呢?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绝非一姓之尊荣的天下。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离经叛道!自古以来文死谏,武死战。满朝文武想来已是指望不上。倘若皇帝一意孤行,那自己必然以命相争!
想到此处,周正儒胸中的热血又澎湃起来。可他虽要力挽狂澜,然而心中忽地像堵了一块石头。这石头似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酒劲旋即袭来,弄得他不由一阵头晕,忙将身子靠在椅子上。恍惚中,他忽觉有人推开屋门,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女儿。
“游游……”他张了张嘴,含糊地叫了女儿的名字。
周小妹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书案上的杯盘狼藉,回头示意下人进来撤下。
一番收拾后,又有丫鬟泡了新茶献上。喝了几口,周正儒微微清醒一些。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儿,心头不由得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周小妹已年近三十,脸上的稚气早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皱纹和数不尽的哀伤。周正儒看在眼里疼在心。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年在江城大义灭亲的举动如今还历历在目。
此举不仅维护了礼教,更是给自己带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若说平定襄王叛乱给自己带来的是无限荣耀,那么给女儿带去的便是无尽深渊。多少年来,她一个人担负着叛逆王妃的名声。自己头上的光环仿佛就是一道影子,将女儿牢牢地笼罩在黑暗中,被所有人遗忘。而她,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
想起这些,周正儒头痛欲裂。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试图缓解些许。
见父亲面露苦色,周小妹忙又斟了茶端到他面前。
“爹,您年纪大了,今后可别再喝这么多酒了。”
女儿的声音不冷不热。周正儒知道,这是多年的积怨所致。当初,自己极力将她推入襄王的怀抱,后又一手把襄王送入深牢大狱。这一前一后,都是把女儿往绝路上逼。
“游游!”面带深深的愧意,周正儒不敢看周小妹的眼睛,只是盯着她的脚尖,声音微弱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周小妹的身子猛然一颤。十几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说。往事一幕幕又在心中闪过。那些旧伤再一次刺痛着她。
委屈!自己的人生恐怕只会剩下委屈了吧!
抑制着眼中就要流下的泪水,她转身走到门口,推门让丫鬟进来。
“快扶老爷回房休息!”
“游游!”
在出门的那一刻,她又听到父亲了的呼唤,那声音略带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