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宫的院子里,两名太监病怏怏地躺在椅子上。昨日的一场大雨把两人浇了个落汤鸡一般。
按说两人身材魁梧,淋点雨并无大碍,可这次却偏偏染了病。生病倒还在其次,今日一早,内务府秉承皇帝旨意,兴师动众地将两人抬到了皇帝寝宫外。这两人只是做粗活的太监,品级很低,平时连总管太监韩德全都见不到,如今被抬到皇帝面前,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虽说这是平日里两个不起眼的奴才,但此刻在中元眼中却是异常重要的宝贝。
霍华德不止一次地和他提起,洋人的医术如何高明。他听后心驰神往,只是不敢尝试。此番宫中正好有人患病,他便灵机一动,命御品太医朱世玉进宫,又让霍华德请了一位洋医一同来给这两名太监医治。
为了向朝臣展示西洋医术,中元又召周正儒等重臣入宫,就站在两个太监身旁,亲眼观看洋医施诊。
众人到齐,有人抬过洋人器械放在院中。几位大臣见了,甚觉古怪,不由窃窃私语。
待一切准备妥当,中元先命朱世玉给两个太监诊脉。一番望闻问切后,朱世玉向中元深施一礼。
“万岁!此二人乃卫气不固,又因偶感风寒,故而外邪趁虚而入。依微臣之见,只需柴胡数钱,早晚煎服,不出三五日便可痊愈。”
微微颔首,中元问道:“朱师傅,此二人体质有何差异吗?”
朱世玉想了想:“回万岁,几相差无几。”
“那有劳朱师傅了!”让朱世玉闪退一旁,中元又命霍华德将洋医唤来。
两人低语了一番,洋医冲霍华德微微颔首。
洋人看病的法子让旁边的几位大臣大开眼界。他们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有如此瞧病的。周正儒目不转睛,只等洋医开方子。
那洋医忙活一通,又走过来和霍华德低声说了几句。霍华德不敢怠慢,忙向中元回禀。
“陛下!两位公公的病现已查明,都是因免疫力下降导致病毒细菌入侵所引起的。”
虽与朱世玉诊断的病因不同,但好歹也是一家之言。中元听罢不住地点头。
见皇帝又要着了洋人的道,周正儒赶忙过来插话。
“敢问霍帮办,既已查明病因,你打算如何医治呢?”
霍华德看了看周正儒,没有回答,转身又同洋医嘀咕一番,才道:“只需几片阿司匹林就够了。”
“什么林?”周正儒一时没听清。
“阿司匹林!”
虽未见过阿司匹林,但中元也知道那是洋药。他看了一眼霍华德:“需要多久才能治好?”
洋药的效果才是他最关心的。若能让眼前这帮守旧的大臣亲眼所见洋药的厉害,这便是对变法莫大的帮助。那日在夏宫品尝洋点心时晓遥的那番话点醒了他。若想让那些顽固不化的人从心底接纳新法,只有让他们亲眼见识才能心服口服。为此,他才特意安排了这一幕。
霍华德眨了眨眼:“如果陛下要他们快些好的话,不出半日,我便可以让他们站起来。”
周正儒听罢撇了撇嘴,暗想御品太医朱世玉是大越医术最高明的人,连他都要三五日才能治愈的病,洋人凭什么半日便能治好?莫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不成?
他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陈继善,只见他眉头紧锁,想来也是心中无底。
听了霍华德的回奏,中元倒是喜上眉梢。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见霍华德和那洋医胸有成竹,他忙吩咐下去:两个生病的太监全部抬到他们的住处,朱师傅和洋医用各自的方子分别医治一个,待有好转即刻禀报。
送走洋医,群臣跟着皇帝进屋喝茶。对于洋人的医药,众人几乎一无所知。大越对于行医之人的要求异常严格,洋药作为新生事物当然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甭说那些守旧的大臣,就连天天守着霍华德的陈继善也未曾亲身领略过洋药的厉害。
众人喝了半日,还未见有人前来禀报。几位大臣开始沉不住气,三三两两地低语起来。陈继善也面沉似水,不时地向窗外望去,期盼着霍华德能带来好消息。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周正儒心中暗喜,思忖洋人回天无术,无颜面圣交旨。其余大臣也都频频把目光瞄向窗外,等待着有人来报信。
中元也坐不住了,暗想半日已过,霍华德那边为何还没动静?莫非真的医术不精,未能将人治好?
正踌躇见,他忽听屋外脚步声杂乱。众人忙起身随皇帝来到院中,但见霍华德、朱世玉并那个看病的洋医带着先前还躺在椅子上的太监回来了。那太监已没有了前时的病态,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看见方才还病怏怏的太监和眉头紧锁的朱世玉,周正儒不由心中一沉。
中元兴奋地看着霍华德,眉宇间流露出赞许之色。
“启禀陛下,这位公公用了我们的药后已经痊愈了。”
“真的吗?”中元几步来到那太监身前,“你真的好了?”
太监忙跪倒在地:“回万岁爷,托您的福,用了洋人的药片奴才就好了!”
“是么?”中元好奇起来,“那药片是什么样子的?”
霍华德忙从洋医手中拿过一个白色的小药片递给中元。中元将它放在掌心,左看右看。
“这就是你说的什么林?”
“阿司匹林!”
“哦,对。这小小的玩意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功效?”言罢,他让身旁的宫女将药片呈给诸位大臣看。
“朱师傅,你医治的那个人呢?”
闻听皇帝发问,朱世玉叹了口气,边说边摇头:“回皇上,微臣施治的那个还在床上躺着呢……”
侧目又看了看洋医治好的那个太监,他黯然道:“午前微臣也给这位公公把过脉,脉象和另一位几乎相同。可是服下了洋人的药片后,这位公公的脉象竟然大变,身子这么快便好了。微臣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怪相……”
拍了拍朱世玉的肩头算是安慰,中元向众人说道:“看来这洋人果然有些手段,看病的法子连大越第一神医朱师傅都叹为观止。”
至此,陈继善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他对霍华德微微一笑,转身对中元道:“皇上圣明!洋人的长处还不止于此,微臣以为当下应该立即取洋人之长,补大越之短。如此,我大越才中兴有望。”
周正儒将药片拿在手里上下翻看,如何也弄不明白这小小的东西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功效,连御品太医朱世玉都甘拜下风。见陈继善见缝插针,又在怂恿皇帝,他不由一阵心急。
顾不得血往上涌,周正儒紧走几步来到中元身前:“启奏圣上,微臣觉得一个小小药片还不能说明孰优孰劣。洋人的东西再好那也是洋人的,放到我大越未必适用。”
陈继善白了周正儒一眼,心中实在搞不懂这个腐儒为何这般倔拧!往常各说各话倒也罢了,如今已亲眼所见,依然顽固不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周师傅此言差矣!”走到周正儒身边,陈继善嘴角一撇,“您饱读诗书,岂不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我泱泱华夏,从来都是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怎么到了周师傅这就变得这般难呢?您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皇上变法,莫不是有什么私心?”
让陈继善一番冷嘲热讽,周正儒肺都要气炸了。若是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你陈继善仗着自己女儿入宫为嫔,大肆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已是臭不可闻,还有何脸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倏地怒发冲冠,他当堂便和陈继善理论起来。中元见状,赶忙阻拦。
“周师傅消消火!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只不过洋人的东西实在好,故此朕今日才让诸卿前来见识。我堂堂天朝,理应海纳百川,切不可虚骄自大啊!”
今日所见,让刘吉元和陆永年等大臣从心底折服。他们纷纷点头赞同皇帝的话。周正儒心有不甘,害怕皇帝就此抛弃了祖宗之法,被小人所利用。
“圣上!自古贵贱有序,土洋有别。用洋人的东西就是用夷变夏,如此一来,将祖宗成法置于何地呀?”
听罢这一番肺腑之言,方才还兴致正浓的中元忽然面沉似水。他猛然觉得面前的周正儒很陌生,仿佛和二十多年来那个慈眉善目的周师傅判若两人。
叹了口气,他抬头仰望,但见朗朗晴空,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