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最后一次廷议
(1)
苑孝政被俘,苑君璋立马躺倒了,这次他是真的躺下了。他揣摩不出那个狠辣的侯君集将如何处理自己的儿子。这次,侯君集一定不会放过政儿的。急火攻心呀,他满嘴燎泡,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只好躺在床上,度日如年。
“难道我苑君璋真的到了穷途末路?”苑君璋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念叨着儿子,儿子生死未卜,是他的心病。
主帅躺倒了,军心就真的涣散了,士兵们开始开小差,不断有人溜号。此时,牙庭信使接多尚未离开马邑,苑君璋病倒,他干脆不走了。亲自指挥一支军队与唐军作战是他的愿望,现在好了,马邑给他提供了舞台。每日里,威风凛凛的接多带人四下巡视,抓捕那些逃跑的士兵,调动军队,准备与唐军大战一场。唐军尚未攻城,马邑守军却频繁换防,将军们苦不堪言,频频到苑君璋那里告状。苑君璋顾不上与接多斗气,他把全副心思放到了儿子身上,派人四处打探儿子的下落。得先把儿子找到再收拾局面。
突然就传来了苑孝政被唐军射杀的消息,苑君璋口吐鲜血,昏迷过去,好半天才回过气。满府上下一片悲声,苑君璋的夫人、儿媳妇双双哭晕过去。军中大惊,与苑孝政交好的将领们怒火万丈,纷纷要求与唐军决一死战。
苑君璋老泪纵横,强撑着身子起床,“来人哪,把我的铠甲拿来,”他抓起床头的宝剑,“我的政儿,爹爹要为你报仇!”
众将领眼含热泪,劝慰大帅身体要紧,苑君璋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召集众人,披挂整齐,来到了城墙之上。接多正在训人,耀武扬威,好不威风。苑君璋见到接多,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个大耳刮子贴了上去,把接多打出了半米远。
“你个老家伙,这是要反呀。”
接多恼羞成怒,拔刀相向,手下人纷纷上前,团团围住苑君璋,眼看着就要动手。苑君璋的部下们受够了突厥人的跋扈,呼喊一声,把突厥兵团团围了起来。
“都给我住手!”
苑君璋低喝一声,他指着接多,“老夫告诉你,要不是你这厮前来催战,我的儿子不会仓促出战,也就不会再次被俘,以至于命丧敌手。现在,我要倾全军之力与唐军死战。这里用不上你。你,给我滚出马邑城!”
“回去告诉那颉利,愿意相帮就来,不愿意相帮就不用缩在后面充数。我苑某人受够了你们的背信弃义,这仗,离开你们,我自己能打!”苑君璋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接多被镇住了,一句话说不出,带人悻悻离去。苑君璋随即全军动员,欲与唐军决一死战。
(2)
接多添油加醋地把苑君璋的话说了一遍,颉利却没发火,他定定地坐在那里,没有言语。
大帐内众人齐聚,包括久未露面的突利,这是牙庭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卷面了。义成、执失思力、赵守德、康鞘利、骨午录、欲谷、郁射,以及康特勒古等各部首领。汗国形势危急,颉利诚心相邀,突利终于回到牙庭协商大事。
“打探到拓设的下落了吗?”突利问。
执失思力摇了摇头。碛北战败,阙华一直杳无音信,不知生死。
众人沉默,心下难受。牙庭上下皆视碛北大营为汗国最能战的部队,且阙华熟悉西域,熟悉铁勒诸部,他的战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前后三战皆败,这是汗国战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再派点人去打探吧。”突利叹了口气。阙华对汗国无私的忠诚让他深受触动。一个西方面的设都能做到为国而委曲求全,甘愿舍去性命,他作为名义上的大汗,也不能由着性子分裂汗国。他保持了军队的独立,并刻意与颉利的部队保持着距离。但是,真的到了汗国危急时刻,他愿意与颉利协商大事,共同分担汗国的重担。
“我们得好好议议如何灭掉薛延陀。”突利的口气极其诚恳。
“必须阻挡住唐军的攻势!”颉利转换了话题,“契丹降唐,我派人去跟那李世民说,牙庭愿意用梁师都来交换契丹所属之地,你们猜,李世民怎么回的?”他看了一眼突利,心想大唐国力弱的时候,李世民是你的异性兄弟,一旦强盛了,这兄弟就翻脸不认人了,就来抢牙庭的地盘了。
“他说,梁师都本来是汉人,窃取了我大唐的土地,你们有什么资格来交换本属于我的土地?有本事就去帮衬那梁贼与我决战!”颉利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忒也猖狂!我要亲自去打退唐军,灭掉他们的威风!”
颉利明白,自己对薛延陀之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战战皆输,输就输在了时机选择和汗国的团结,而非实力上。第一战,欲谷仓促出征且轻敌。第二战,突利被迫出兵且无后援。第三战,阙华独力对敌且中敌奸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从一开始就集中汗国精锐全力进击,只需一战便可解决掉对手。现在好了,薛延陀已做大,高昌、龟兹等西域小国皆派出使臣与夷男通和,进献物资,夷男坐拥二十万大军,直指原东突厥汗国所辖之地,一个新帝国的雏形已经形成,要轻易灭掉他已非易事。当下,南有强大的大唐,西有新崛起的薛延陀——汗国颐指气使面对漠南和西域的大好日子结束了。
突利气得扭过头,不再说话。颉利的话让他后悔来牙庭,这不是诚心商量事情的架势。
“不必计较苑君璋的牢骚,他儿子被大唐杀死了,他会铁了心跟着牙庭走。”颉利接着说。
虽然嘴皮子仍旧很硬,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颉利显老了,原先动辄骂人的那股火气也少见了,浑浊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水,叫人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实际上,颉利自己也不清楚在想什么,走起路来时常叹气,到底是先打大唐还是打薛延陀,他想不通。这两个大国像两堵墙横在他心里,无法撼动,无法绕行。最后,还是可敦替他拿了主意——大唐为先,制住大唐,再灭薛延陀。
突利冷漠的表情熄灭了初见时的热闹,牙帐内一片寂静,没人接颉利的话。老态龙钟的康特勒古急得直搓手,褥旦战死之后,他的身体很快跨下来。他们部族首领最不愿意看到两汗相争的局面。康特勒古推了一下执失思力,“你倒是说句话呀!”
“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沉下心休养生息呢?”执失思力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突利来牙庭,很大程度上是执失思力劝说的结果。
阙华战败失踪的日子里,执失思力把阙华给牙庭的信拿出来细细看了一遍,他读懂了阙华所思所想,阙华字里行间对汗国的一片赤诚之情深深感动了他。草原正处在一个紧要的关头。在执失思力看来,这比近两年连续发生的旱灾还要可怕。从两汗并立开始,时至今日,各式各样的矛盾终于积攒到顶点了。执失思力认为,阙华一直以来倡导的东西是对的,那就是,先把汗国自己的事务做好,再行考虑统御四方的问题。现下,都鲁伦草原已经不能独立支撑大规模的远征作战了。对比之下,大唐军团的物资供应无穷无尽,这说明他们的策略得到了百姓的支持,大唐国力日渐雄厚。而牙庭不仅不再从所属小国获得贡奉,反而要为他们的军事行动提供支持,整个汗国的财政陷于恶性循环。很多牧民不堪忍受沉重的赋税,干脆卖掉牲畜到大青山以南的互市上做起了生意。大唐宽大为怀,给他们以优恤,长此以往,漠北人口急剧减少,那将是草原的灭顶之灾。
对汗国的未来,执失思力非常担心,甚至恐惧。从郑元寿源源不断送来的书籍中,他学到了太多的知识,思考了太多的哲理。越思考头绪越乱,以至于两鬓渐白,形容枯槁,卷曲的胡子像粘在嘴唇上一样,叫人看上去像假的。人们相信,巫师们有通往未来的天眼,他便相信巫术,遍访草原上仅剩的几个巫师,包括服侍了前后四任大汗的扎罗察。可是从他们沧桑的呢喃中,奔涌的泪水里,看到的只有悲伤和失望。是啊,还用得着问巫师吗,未来建立在现世,对现世都失去了信心,未来的希望在哪里呢?
“哪怕是短暂的和平,也能让草原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一年四季,万物更新轮替,人们可以安心侍弄牧草、牛羊,积蓄力量,那样光景会好一些。我很恐惧,终有一天草原内在的生命时钟停摆了,而邻居们却在茁壮成长,包括那可恶的薛延陀,我们突厥人就将面临从未有过的终极挑战。数百年来,先辈们依靠高超的游牧艺术,在有远见、自信和神明的领袖领导下,在血缘纽带联系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维护了神山的尊严和神圣。休养生息就是保持我们这条纽带的基本条件啊!一旦失去这样的纽带,我们的族群将面临被撕裂的危险,会被撕裂成为七零八落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无法独立生存。”执失思力慷慨激昂。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颉利正带领大家走在这样的道路上。
如此深奥,所有人听来如同听巫师们的咒语,大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从颉利和义成可敦的表情里,执失思力看到了嘲笑,他们一定认为我疯了,读书读疯了,变得跟草原上那些不通人情的巫师和浪人一样,不可理喻。
执失思力还想接着说,但可敦阴沉的表情让他闭上了嘴。他心里叹了口气,可敦终究无法接受大唐的崛起啊。
“为什么现在才提休养生息呢?”赵守德开口说道。他已经不在乎执失思力怎么看到他了,为汗国的重新强大他绞尽脑汁。他清楚,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漠南,李世民决计不会放过自己的。自己也决计不会走回头路,他就是要与那李氏父子放手一搏。他对公主多次说过,“公主,我们是大唐的死敌,在他们那里,我们是没有活路的。趁汗国实力尚足,要与那李世民放手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公主赞同他的说法。
“现在难一些,不等于将来就难。北海部、海右部以前一直靠牙庭接济,现在牙庭用兵,康特勒古等老首领源源不断送来牲畜和物质,值得敬佩。”赵守德说道。
“那是涸泽而渔。”执失思力接话道。他知道北海部和海右部的情况。连年干旱,整个草原上现下都在勉力支撑对外用兵了。“连明年用来下仔的牲畜都用了不少,明年怎么办?”
“所以,大汗才下定决心南征,阻击大唐。此战宜快,速胜之后,马邑和夏州将是牙庭前突大唐的战略要地,草原急需的牲畜和物质也就有了互市的通道,完全可以补充。”赵守德抬高了声音,气势很足。听上去,他的话不无道理。
问题在于,如若不能速胜,或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愿意触及这个问题。除了执失思力。
他转向了康鞘利,“作为一个建立在马背上的汗国,多少年来,我们就像一张拉满弦的弓——谁不服就射他。问题是,再结实的弓弦也经不住这么始终绷着,对不对,康将军?”康鞘利点点头,他赞同执失思力的话。他已经好久没有参加廷议了,作为汗国最优秀的将领,他不愿意卷入汗庭纷争。
执失思力作一个拉弓瞄准的动作,“我们这么绷着,不光被瞄准的人害怕,自己人也累呀。大伙不觉得现在咱们快绷不住了吗?”
“执失思力说得好啊,我们是该醒醒啦。”突利说话了。他一直抬眼看着牙帐的金顶,已露出斑驳的颜色了。他心中一阵凄凉,无法言语。这两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除了自己人憋屈着斗,没有一件事情做到点子上。看着闷不做声的颉利,他气不打一处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的牙帐有两年没有涂金粉了吧?”突利大声质问。
颉利想要开口,却无从谈起。这两年,牙庭确是诸事不顺,没有人把心思花在营造上。
“老帐篷里睡觉更安稳。”执失思力挖苦了一句。
赵守德看着略显丧气的颉利和一直沉默的义成公主,执失思力的苛刻让他愤怒,“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搞什么族群分裂成‘碎片’之类的屁话,危言耸听。我是大隋的秀才,学问比起你只多不少,还没捣鼓出这些东西来糊弄人。你现在发飙,就是支持突利闹事!”他心里想。
义成一直端坐在颉利身旁,面色沉静,她心里明白,此次廷议关系到汗国的未来,更关系到她杨家的未来。杨政道维持的小朝廷明摆着是不行了,靠他恢复朝廷一点也指望不上了。必须要把汗国的重心放到南面,现在李世民初登大宝,力量尚嫌不足,牙庭还有取胜的希望,越拖,越没有机会。她与赵守德密谋多次,一致认为薛延陀人尚不足以对牙庭形成致命威胁,当下里,要把大唐作为汗国首要的敌人。前几次南征让大唐疲于应付,如果发动一次新南征,以割取土地为目标,说不定会有不错的收获。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突利掌控了局面。
义成抬眼看了一下赵守德,随即收回目光。
那意思很明白了,该说话了,不要犹豫。
“这就是一个无法安静的时代!”赵守德大声说道,“休养生息是好,但是也得看时候。当下,谁缩回去谁就前功尽弃啊。监国下定决心亲征,是对汗国的担当,是对民族的功莫大焉!”他冷冷看一眼突利,“如果人人都有监国的勇气,那汗国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动!”
突利噌一下站起身,指着赵守德呵斥道:“放肆,这里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吗?”
“赵达官怎么就没有说话的权利,他的勇气比这牙帐里许多人强!”颉利硬硬顶了回去。
执失思力并不在意颉利的怒吼,他把突利请回座位,直面赵守德。
“你可怜的勇气让我不忍直视,”执失思力拍拍袍子上的灰尘,仿佛赵守德的话粘在那上面,他要抖落到地上。“要知道,不管谁出征,死的都是我们突厥人。”他把突厥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说我不是突厥人而已。”赵守德声音不高,却令满帐皆惊。今天这两人是要把话挑明了。
“哼!在李世民那里,我自知是挂了死号的人。所以,从踏上草原的那天起,我赵守德压根就没想有一天会活着回到漠南去。我对草原、对公主、对大汗的感情,一点也也不比牙帐里某些自称是读书人的人差。在赵某人的脑子里,从未想过我汗国会败给大唐,也从未想过会死在唐军手里。要死,我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不是突厥人,是不是汉人,对我一介书生而言,又有何用?”赵守德早就等着这一天,等着执失思力说出这样的话,从执失思力说他是骡子那一天开始,他就在等。终于,他说出了心里早就想说的话。这些话,不光是与执失思力的辩论,也是在证明他赵守德存在的价值,是在说明他的人生。
这次,执失思力沉默了。不管赵守德给颉利出了多少馊主意,他对颉利的忠心,的确让人无话可说。
“南征,是唯一解决目前危局的办法,其他路行不通!”赵守德咬着牙说道。
“本汗亲征,就这么定了。”颉利说道。既然他亲征,那就意味着颉利将率自己的人马全数出战,情势逼着他是真下血本了。“康鞘利、骨午录和接多率本部人马殿后支援,等候指令。”
“这薛延陀,本汗不急着收拾,收拾完唐军,再收拾他们。阙华轻敌冒进,导致失利,本汗亲征,他薛延陀一个小部族,哼,回头灭了他们全族!谁要愿意自己去打,本汗也不拦着。”这话分明是说给突利听的,这个时候了,颉利还不忘挖苦一下自己的侄子。突利嘴一撇,歪头看着别处。他不会出兵,也不会打薛延陀。
颉利牙帐内踱着步,边走边说,语气不像刚才那么激烈,他在讲道理。“草原上的大户人家,家里再难,总还存栏几十头羊,转一个春天羊羔降生就缓过劲来了。诸位,我汗国现在远未到危难之时,我们的家底丰厚啊,精锐骠骑十五万,”他伸出五个指头,“十五万!为什么一论起南征大唐,就有种种的非议,种种的不是,好像我军必败,敌军必胜,一片哀鸣之声。这是什么习气?!要论,就论论我军前两次大规模南征,第一次,全胜之后签下便桥盟约,尽得李世民的资财。第二次,我们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却也是全身而退,收获颇丰。牙庭为什么有能力发动发动新的战争,就在于我们积攒下了足够的财物。”
“我知道,大伙议论这些对外的方略,都是为了汗国。提出的各种想法,本汗都能理解。但是,我们不能老是自己吓唬自己。西边的薛延陀,充其量拼凑了十万乌合之众,是我们迫在眉睫的威胁吗?不是!给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觊觎东边。那么阙华失踪了,大家都吵吵着要去找他。我问问你们,去西域,急行军的路程也得大半个月,加上薛延陀人沿途拦截,谁去找?怎么个找法?大伙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总得看看现实吧。要说着急,我是他亲三叔,我比谁都急。我就纳闷了,怎么在大家的眼里,我就成了见死不救的罪人呢?一国之运,在于通盘考虑大计。现下,我们的大计就是对付大唐。我若西征薛延陀,大唐必会从后面插上一刀。而南征大唐,薛延陀人没有这个胆量来犯。击退大唐,我可全力剿灭薛延陀。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颉利站起身,走到每个首领面前,拍拍他们的肩膀
“诸位首领的忠诚令本汗和可敦感动。今年我们坚持一下,度过这个艰难时期,把该打的仗打完了,明年就好过了。”
牙帐内雅雀无声,颉利的话让人无可辩驳。颉利的温和态度也出乎大家的意料。义成可敦一句话没说,但是这次廷议分明是按照她的意思在进行着。
没人会想到,这是强大的金山汗国最后一次两汗齐聚的廷议。自此之后,颉利和突利再也没有碰过面,直到数年以后的长安。
这次时间并不长的廷议,决定了汗国下一步的对外方略。
“自家人,能经常凑到一起商量商量事情,议论议论国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哪怕闹别扭,哪怕脸红脖子粗,哪怕看不上眼,可毕竟是自家人啊。咱们为什么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呢?”多少年后,当执失思力在长安见到颉利的时候,心里涌上的,即是这句埋在心里许久许久的话。那种滋味,凄凉而又无奈。
“都是颉利这个领头羊走错了路啊!”执失思力心里总结道。
(3)
梁师都实在是高兴——夏州安矣。金山大牙传来的消息,颉利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动身南下。马邑苑君璋认为大唐杀死了他的儿子,他要死拼李靖,夏州已非主战场啦,梁师都兴奋地作出了判断。
“弟弟,这功劳是你的,哥哥要在颉利大汗面前为你请功。”他对梁洛仁说。
“哥哥,把苑君璋拖进战事是好事,但射杀苑孝政,我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君子之战,总得有点说得过去的名堂。”梁洛仁想起射杀“苑孝政”的场景,总觉愧疚。他们一样的年龄。
“嗳,你还年轻。战场上哪有什么对错,只要赢了就是对,输了名都没了,上哪当君子去?”
“要是苑君璋扛不住怎么办?唐军不就直接杀奔我们夏州来了吗?”
“突厥人很快就到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唐军撒野啦。”
“既如此,我们是不是先行出兵援助马邑。”
梁师都腮上的黑痣抖动了几下,眼露凶光,“弟弟还是心软,我们既然设计杀掉了他的儿子,就让他陪着他的儿子一块走进坟墓!马邑的军队和人口,今后就是我们的了。为兄我想好了,先让苑君璋在前面挺着,跟大唐死拼,借大唐的手除掉这个老家伙。将来苑君璋死了,马邑就是咱们的了,为兄交给你。”
看着梁师都恶毒的神色,梁洛仁一时没上来话。这个堂哥狡诈多疑,他会把马邑交给自己?梁洛仁心里存了一个问号。
颉利大汗正率领大军日夜兼程赶往夏州,梁师都算是放下了那颗始终悬着的心。颉利让他先行出兵援助马邑,他不听,苑君璋死了更好。他加紧训练军队,防备李靖的偷袭。对于李靖,他保持了十二分的小心。
颉利尚未到来,马邑却派来了一支队伍,是苑君璋的一员副将,叫张虎,带着他的几百人前来求援。去往马邑的时候,梁师都见过张虎。张虎身上血迹斑斑,看来是从唐军的重围中杀将出来。梁师都派出的探子也证实了这一点,说李靖的大军已经团团围住马邑,发动了几次大的攻势,声势浩大,数里之外便听得惊天动地。
张虎率人立马于城下,梁师都立于城墙之上,“张将军,马邑那边的情势如何啊?”
张虎高声回道,“情势紧急,快要支撑不住了。我家大帅派末将拼死杀出重围,前来求援,还望将军打开城门,让末将进城。”
梁师都眼珠转了转,“既如此,将军不进城也罢,我送你一批物资,我回去告诉苑老将军,且让他坚持,我不日就兵发马邑,共击唐军。”
张虎心里骂梁师都狡猾,简直是成精的一只老狐狸。他抹抹脸上的血水,“梁将军,说白了吧,这马邑眼见是守不住了,末将也回不去了。我来,就是带着这千把兄弟投奔于你,捡条命。留与不留,你给个痛快话!”
梁师都心下大喜,苑君璋的精锐骑兵训练有素,堪与大唐和牙庭的骑兵对垒,紧要之时平添一股生力军,他求之不得。不过脸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略作沉吟,他说道:“也罢,既然将军话到这个份上了,本帅绝不会坐视不管。本帅亲自下城,迎接张将军前来投奔!”
梁师都命人打开一扇城门,而不是两扇都打开。他一向如此,从不把自己轻易暴露给别人,这是他能生存到最后的不二法则。他学曹操的奸诈,从不让人进入自己的寝室,包括堂弟梁洛仁。
梁师都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旦看到马邑军的真实面目,梁师都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上当了,张虎身上的血迹太假了,分明是抹上去的油漆啊。
“快!关上城门!”梁师都大声喊道。
不待喊声落地,张虎抬手一箭,直擦着梁师都的头顶飞过。梁师都吓得一缩脖子,却并不退缩,拔剑指向城门,“来者是敌!快放箭,把他们顶出去!”
梁洛仁率领卫队杀出城门,硬生生把马邑军顶回了城门外。城上的夏军开始射箭投石。眼见偷袭没能成功,张虎边打边撤边骂,“梁贼,设计害我家公子,这次便宜你了,留下你的狗命待我再取!”不远处,苑孝政正带领马邑大军候着,冲城上的梁师都做个骂人的手势,会同张虎自行离去。
城门上,梁师都擦着头上的冷汗,跳着脚回骂,“回去告诉苑君璋老儿,没杀死他们父子是本帅疏忽,回头有你们的好看!”
梁师都回头对梁洛仁破口大骂了不下十个“混账玩意”,“不是让你亲眼看着苑孝政死吗?这下好了,马邑反水了,竟敢偷袭我城,幸亏老子反应快,要不然今天就完蛋!”
梁洛仁脸色通红,低头任由堂哥痛骂,心里却恶狠狠回道:“我最恨你骂我‘混账玩意’,老子受够了。早晚有一天有你好看。”
事情原委不叙自明。二柱子的死让苑孝政很快清楚了梁师都的阴谋,听闻父亲的状况,当下向侯君集请命,要求回马邑劝降父亲。正秣兵厉马备战的苑君璋见到突然出现的儿子,狂喜之下第二次口吐鲜血,昏倒在地。苑君璋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却十分的兴奋,儿子没死,比什么都强。他把军队交给了苑孝政。
苑孝政却没有立即与唐军联系,他与张虎谋划,将计就计,出奇兵先取下夏州城,作为归顺大唐的见面礼。梁师都狡诈,让他们功亏一篑,只好悻悻回师。回到马邑,苑孝政亲赴李靖的帅帐,向李靖请罪,表示马邑全军就此归顺大唐。他惴惴不安,大唐如何对待他们父子始终是他的心病。他事先没有告知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令他喜出望外的是,李靖当即宣读了李世民的密旨,苑君璋为安州都督,“封国公,邑三千户,赐帛四十匹。”封赏之厚高过唐军主帅李靖。苑孝政也因功封赏。
苑孝政兴冲冲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了父亲。苑君璋狂喜之下,第三次口吐鲜血,直直躺在床上半年才勉强康复。
(4)
大军进驻马邑。李靖不进府衙,在南门空地上设帐,以示对苑君璋的尊重。此时,他正微笑着与坐在帅案前的副帅柴绍谈话。他刚宣读完李世民的圣旨,柴绍统军攻打夏州,李靖回长安复命。
“皇上于此时召您回长安?”柴绍问了半句话。他的意思,此时尚有夏州未取,李世民便召回李靖,其中有原委。
李靖点点头,他一身便装,很是轻松。“大军就由副帅您统领啦。夏州之役不好打呀,皇上的意思你明白吗?”
柴绍是何等聪明之人,李靖仍旧称呼自己为副帅,转瞬之间他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李靖仍是唐军主帅,自己乃是代大帅而取夏州。既如此,担子就更重了。他肃然起身,躬身施礼,“请大帅放心,末将必全力争胜,一战而退颉利,取夏州,代大帅为皇上打好这最后一战!”
李靖请柴绍坐下,认真说道:“将军统兵多年,深受皇上器重,本帅相信你一定不负圣望,全取夏州。不过,临行之前,本帅有两句话要向将军交代清楚。”
“请大帅示下。”
“这第一句话,夏州绝非我大唐最后一战。”李靖意味深长地看着柴绍,“皇上召我回去,是要我对西域的局势作出一个分析,提早谋划,以备薛延陀。下一步,面对的不光是金山汗国了,还有一个新兴起的薛延陀汗国,局势十分的复杂呀。皇上的眼光,已经看到几千里外的地方了。夏州只是起点啊。”
“那我们更要打好夏州这一仗了。”柴绍接话道。
“是啊,夏州之战当然须全胜。不过怎么个全胜法,柴将军可曾细细斟酌?”
柴绍摇了摇头,他有点迷惑。对于即将到来的攻城和与颉利的对决,他并不担心。唐军的战力和装备远超敌军,胜利是意料之中的事。关键在于,李靖取马邑只死了一个人,还是自己的将领为了保护苑孝政而死。他柴绍打夏州,无论如何不能死伤太多人,他不能让皇上小瞧了自己。
李靖微微一笑,“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句话。”他摊开案上的地图,指向夏州,“你一定要集我军精锐于夏州正面,面对面地打,无须围城而攻。放开他的后方,也就是北门,让突厥人畅通地来,畅通地走,反复地打,打他们的反复。如此,皇上就满意了。”
柴绍听得一头雾水。他本是统军之才,但李靖这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打仗,哪有在优势兵力下任由敌军来去自如的?
“此战,要从战略上,而非一个战役的胜负上去考虑、计算它的价值。”李靖当然清楚柴绍所思所想,他抬眼看着柴绍,“颉利必会倾力来攻。”
柴绍点头,这一点他明白。
“那我问你,借夏州之地打颉利方便,还是去漠北打方便?”
柴绍恍然大悟,“当然是在夏州打方便,不必横渡大漠,劳师远征。他们上赶着来挨打,我军岂有不胜之理?皇上真是英明啊。”
“我一定在夏州剿灭颉利!”
李靖摇了摇头,“大可不必。以金山大牙的实力,我军尚不足全歼之。”
柴绍大惑不解,“那大帅的意思?”
“我就不兜圈子了,直说吧。在皇上眼里,此战要打成一个消耗战、折损战。据我所知,当下漠北草原状况艰难,牧民食不果腹,无力长时间支持大规模战争。颉利劳师南征,甚至把他的后方空给了薛延陀人而不顾,实在是犯了兵家大忌啊。在这样的情势下,皇上要我们拖着颉利打,把夏州变成颉利身上一个不能愈合的伤口,断不了的流血,让他源源不断从本已十分艰苦的草原上运来给养,补充他这毫无意义的征战,消耗他,掏空他,让他疲惫不堪,一直到他不堪忍受,再给他狠狠一击,彻底打掉他的士气和信心,为即将到来的漠北决战打好基础。此即此战的战略意义。”
“皇上厉害。”柴绍言道,“大帅也厉害,把皇上的方略看得清清楚楚,谋划得如此到位,末将佩服。”
李靖哈哈大笑,“皇上总是厉害,圣旨里就那么几句话,得咱们细细琢磨啊。”
夏州之战持续了大半年。按照李靖的部署,柴绍率领薛万均、刘昊、刘兰,进退自如,与倾力来攻的颉利、郁射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令突厥骠骑疲惫不堪。终择机列阵大战于夏州城前,大破敌阵,颉利死伤惨重。闻薛延陀乘机东进,直逼於都斤山,颉利无奈之下狼狈撤军。梁师都退回城内,梁洛仁听从柴绍劝降,斩杀梁师都归顺大唐。夏州之战圆满收官。
大唐统一大业完成。李世民的巨阙长弓,即将指向漠北。
(5)
数千里外,库苏尔大湖湖畔畔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也就是阙华第一次来到大湖的驻足之处,一场规模不大但惨烈的战斗正在进行。
这是与唐军收复马邑同步进行的一场战事。对阵的双方,一方是薛延陀军,一方是碛北残军以及山北各部、康羿族联军。
取下碛北大营之后,薛延陀军嚣张至极,他们乘势横扫山北诸部,向大湖进军,要拿下这块肥沃的草地。夷男早就对大湖垂涎三尺,只是忌惮于阙华的厉害,不敢伸手,现在取下它应是易如反掌了。开始,他只派了一个小将官率千人前往,没等走进森林便被击溃,死伤惨重。夷男大怒,派上手下悍将拉德尔率精锐五千前来征剿。
率军与拉德尔对阵的是王贵。当初取下垭口之后,他率领数十个兄弟离开大军,四处寻找那珠部,寻找巴娅和他的儿子。打听到那珠部迁徙的路线,他一路追寻到大湖附近,终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媳妇和儿子。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休整几天,待要重返部队的时候,拓设在巴南绿洲惨败的消息传来,紧接着碛北大营失守,依兰王妃在其温的保护下退到了大湖,康羿族慷慨地迎接了王妃的到来。他们的新首领康强是康九叶的儿子,对拓设同样忠心耿耿。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我的儿子来接我!”王妃打扮得整整齐齐,佩戴上象征幸运的红宝石之冠,端坐于大帐正中。她眼含热泪,但神色坚毅。“我的儿子有神狼护佑。他的萨尔曼奶奶早就说,突厥人的命运有一半系在他身上,他还有神圣的使命没有完成,天神不会就此召唤他离开。薛延陀等豺狗杀不死他!”
“我等誓死保卫王妃,等候拓设归来!”王贵、其温和康强率领众将领向王妃跪拜。阙华失踪的消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王妃的刚毅鼓舞了所有人,大伙坚信拓设不会死于夷男之手。
危难之际,王贵扛起了抗击薛延陀人的重担。在打仗这件事上,没人可以比他经验更丰富,更狡猾,更善战。造化弄人呀。十年来,他从内陆来到了遥远的西域。他从唐军一个优秀的探子,成长为他族指挥大区域作战的将军。他从一个孤儿,成为了一个父亲、丈夫,甚至是一个部族的主心骨——老首领战死,巴娅的父亲成为那珠部的首领,事事都要征求王贵这个汉人女婿的意见。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里,谁又能看清自己最终的归宿呢?王贵不后悔,上天让他来到这个地方,寻找到了自己的家,他就要为家而战,为对他好的拓设而战。别的,他想不了那么多。
“说什么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王贵对巴娅说,他恨不得时刻把儿子捧在手心里。麻子他们大多已经成家,跟王贵一样娶了当地的媳妇,王贵的话代表了他们的心声。
“与薛延陀人决一死战!”麻子恶狠狠说道。
“不,我们要活着,让敌人去死。我们还有老婆孩子呢。”王贵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他要把自己的本事发挥出来。尽可能地多杀敌人少死兄弟。他把军队分成三支。他率领南人营和山北各部的人马,千人之众。其温的弟弟其木嗵率领碛北大营剩余人马,两千之众。康强率领康羿族本部人马,善战者千人,其余皆可参战,不论老少,凑齐了说七八千人马也不为过。
“我们是万人之师,何惧恶敌?”王贵鼓舞大家说。困境之中,士气最重要。
而当战事一起,王贵发现,眼前这个拉德尔的确彪悍。自己的人马数量上对对手旗鼓相当,却被对方围起来打。攻破碛北大营的即是此人。薛延陀人放弃了他们固有的绞杀式打法,一色的精锐骑兵,在大湖守军的阵里来回冲杀。王贵精心操练布下的阵势很快被冲垮了,各部勇士们毕竟不是正规军,无法阻挡薛延陀人的强悍冲击。
“大哥,这样打下去不行,弟兄们快顶不住了。”麻子冲到王贵身边,焦急地喊道。
王贵看到,自己的人马十几个人围成一团与对手对战,薛延陀人策马围着他们呼啸着肆意砍杀。山北各部和康羿族那些牧民、猎手出身的勇士们面对恶敌明显处于劣势,却毫不畏惧。他们挥舞长矛和猎枪的姿势虽然笨拙,但冲锋上前的劲头丝毫不差,勇敢地与薛延陀人绞杀在一起。薛延陀人毁了他们的家,他们以命相搏,叫人感动,也令人揪心。不断有人倒下去。不能再这么惨烈地打下去了,王贵迅速做出了决定。
“麻子,你去把我们的人集中起来,顶住前面。”王贵吩咐道,他要撤退。“康强,带上你的人向森林里撤!”
拉德尔发现了察觉到了战场上的变化,碛北军要回撤。他下令,跟上对方,找到他们的老巢,一举摧毁之。夷男给他的命令是斩草除根。
甩不掉薛延陀人,王贵急了。无论如何不能把敌军引进森林深处。“听我命令,碛北的人马守住这条通道,把薛延陀人顶出去!”森林里毕竟不是外面的开阔处,骑兵没法展开,这给了自己机会。王贵决定,哪怕是多死些人,也要打一次决战。
“王将军,闪开喽,我们冲过来啦。”身后传来了康强的呼喊。
王贵定睛一看,康强骑在一头壮实无比的马鹿上,正向森林外狂奔而去。他结实的肌肉黝黑闪亮,跟他的父亲康九叶有得一比,骑在鹿背上毫不紧张,就跟驾驭他的战马一样自如,嘴角上还带着笑意。身后随行上百名骑手同样骑在鹿上,他们是鹿群的引导。后面跟着一大群马鹿,足有数百头,狂奔不止。王贵看到,每只鹿的鹿角上都绑定了尖刀,尖刀高度正达到马匹的脖颈,用于冲刺马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个好招数,王贵想也没想,转即下令:“弓箭手,调转马头,跟随鹿群冲击!”
森林外,薛延陀士兵们正在准备向森林深处进击的时候,几百匹马鹿狂奔而出,径直冲向马匹最密集的地方,转瞬间数十匹战马被冲倒。薛延陀军大乱。碛北的弓箭手们跟在鹿群后面从容地发射弓箭,看着薛延陀人惊慌失措地躲避、退却,人人心里感到解气。拉德尔慌不迭吹响了收兵回营的号角,薛延陀人退却了。
“仗就得这么打。”王贵见好就收,不能陷入敌军大营。回来的路上,他对众人说道。“我们的优势不在于硬拼,在于巧打,回去想法子对付他们。”
一旦确定了思路,剩下的仗就好打了。大湖守军就跟消失了一样,再无大的战事。起始,薛延陀军贸然进击,意图寻到碛北军的营地一举歼灭之,沿小径行至森林深处,四下里射来的暗箭令他们死伤惨重。那箭头上抹着毒药,伤口沾上边不能愈合,状况惨不忍睹。拉德尔改变策略,找到当地猎人或牧民带路,分兵进击,要么被突然涌现的大股敌军围困,要么陷入早已布好的陷阱,数次折损人马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他们点燃树林,把对手烧死或者逼出来打,那火烧一阵却自行灭掉了,精心布置的隔离带把火苗给遏制了。最后,他们干脆把几个出口把控起来,意图一直围困到冬天,里面缺衣少食,那时候不战也得战了。没成想,王贵却带人主动出击,到外面寻着薛延陀人打,巡逻队和运送粮草的队伍屡屡被劫杀,吓得晚上没人敢离开大营。这下好了,薛延陀人不是来征剿和围困别人了,而是被人家困在当地进退不得了。事情还越传越邪乎,说这些荒蛮部落抓住落单的薛延陀士兵,就挖出人心、人肝狂吃一通,脸上血迹斑斑,好不恐怖。实际上,那是王贵效仿薛举噬人心肝的恶行,让人拿着一堆鹿心、鹿肝在薛延陀军营前装模作样,以吓唬对手为乐。再到最后,鬼神之类的传说也起来了,什么一股妖风吹过,薛延陀士兵就消失在大雾中,等等不一而足。
九月底天气尚热,但是在薛延陀人看来,如同生活在寒风里,每天顺着脊梁骨向上冒凉意。恐惧在军中蔓延。夷男派人前来催问战事,拉德尔语焉不详,只说正在加紧清剿,要大汗等候胜利的消息。他心里着急,军心已经散了,对手捏造出的鬼神之类的东西叫人防不胜防,无法辩驳,这些东西竟能吓唬倒一支军队,作为主将,他无计可施。他苦思冥想,希望糊弄个理由尽快结束战事,回去交差。
夷男没让他久等,到了十月初,汗庭令下,回师以备东征。拉德尔长出一口气,不作停顿,拔军就走,这个鬼地方实在令人窝火。
薛延陀人终于退兵了,各部族首领十分高兴,大营内欢声一片,人人都来表达对王贵将军的感激之情。王妃也特别褒赏了王贵和各部首领。
“王将军,你带领大伙走出了绝境啊,你不愧是拓设亲自培养的好将军啊。”人们对王贵说。巴娅抱着孩子站在丈夫身边,神色间充满了自豪,他的丈夫是部族里最有出息的人。
王贵一一回谢,心里却想着:“这绝非最后一战。我一定要带领大家坚持下去,等候拓设的召唤。”
“拓设,您到底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