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史德统所预想到的那样,李瑰最终的目标仍然是周军把手的鹿台山。除了分出百余名士卒驻防太平驿,牢牢地守住这处交通要道,防止小部分的周军,乘机偷袭他的虒亭老巢外,他独领着万余大军,在入夜之前便开到了鹿台山周军大营之下。
李瑰根本不让赶了一日山路的部下们有喘息的时间,大军一到达鹿台山下,他便挥师强攻,想要一鼓作气拿下鹿台山大营。
一场恶战,瞬时爆发。
“上啊!”已经强行军一日的汉军士卒,来不及吃些饭食,补充体力,又被军官们驱赶着朝鹿台山冲去,他们又饥又渴,可还是咬牙坚持着,他们举着刀枪,抬着各色攻城器械,纷纷呐喊着,奋力朝周军营寨仰攻而去。
“莫要心急,待敌人进了射程再射箭!上了战场就不要怕,都给我记住了,这刀箭也是长眼睛的,你越怕,它就越会往你身上招呼,越是不怕死,这箭矢见到你都会绕着走…”依山而建的寨墙上,周军军官们正为手下的士卒们打气。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弩箭,预备…放!”
刺耳的破空声响起,一架架远程床弩,在周军的操作下,发射了第一波箭雨,瞬间,对面冲锋而来的汉军军阵,不断地有惨叫声传来。
“床弩装填,弓箭手听我指挥,预备…放!”周军沉住气,毫不留情地反击着。
大周广顺元年的四月二十日夜,在潞州鹿台山下,相持数十日之久的北汉与大周双方终于又爆了一场大战。与晋州双方相持不下的局面不同的是,拥有优势兵力的汉军,正在围攻驻有少量周军的鹿台山大营。双方都亮出了各自的底牌,都想借这一战,一举扭转晋州的困局。
汉军一上来就是强攻、硬攻,根本不顾惜伤亡,汉军主帅李瑰就是想靠兵力优势,妄图一举夺取鹿台山。面对汉军的密集攻势,山上的周军也不甘示弱,他们借着地利,倾洒着箭石檑木等各种守城器械,给汉军以极大杀伤。这场属于大周和北汉双方偏师级别的战役,大有演变成一场真正决定双方胜败的生死之战。
夜空中,点点的星河下,第二波补充过体力的北汉士卒们呐喊着、叫嚣着,发疯似地一拥而上,经过第一波汉军的试探,这一次他们显得更有经验,他们绕开正面的山体,从两侧有山石抵挡的地方迂回向前推进,而营垒上的周军依然无所畏惧,他们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沉着应战。寨墙之后的几座高高的望楼,就是为了应对防守死角,这一次,周军准备充分,营墙与望楼上步军配备的各色弓弩,诸如擘张、蹶张或腰引弩,甚至还有几架双弓床弩和三弓床弩,如雨点般射出,山下的汉军如同被狂风卷积的野草一般,折伏在地,血水横流。
可是不管周军防守的再厉害,再严密,那汉军就如同不要命了一般,嘶吼着往前冲锋,仿佛鹿台山上遍地都是等他们来取的金银美女。似乎李瑰的密集攻势开始奏效了,在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之后,汉军终于摸着了周军的营墙,趁着周军箭雨似乎后力不继,汉军士兵急忙将数十架云梯搭上山脚的营墙,急切地向上攀登,火光的映衬下,汉军如蚂蚁一般向上攀附着。
鹿台山大营一时间岌岌可危,守营的周军将士们自从入了这座大营,他们便将自己的生死将与这座大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尽管汉军已经杀到营墙之下,但是守军依然冷静应对,滚石檑木一时齐下,数十架赶制出来的汉军云梯要么被砸断,要么直勾勾的向后倒下,附在其上的汉军瞬间全部掉了下去,发出一阵阵惨叫声。
汉军主帅李瑰见状,当即命人在阵前点起数十个火堆,并让后方的弓弩手压制对面的周军,山下汉军亮起的火光将整个鹿台山包裹着,汉军射出的一波又一波火箭如同银河中的万千星辰,自下而上,向鹿台山周军营寨倾泻而去,火光四射,惨叫连连,双方的嘶吼声、喊杀声响彻整个天际,焦灼的战事让双方士卒脑海里只剩下厮杀与反击的机械本能。
鹿台山大营上空往来穿梭的箭雨消失了,原来第二波攻击的汉军在周军的顽强阻击下也败却了,汉军来的迅速,退的也奇快,战场上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周军大营内外死伤狼藉,军士们来不及将战死的袍泽搬下城去,只得抓住这短暂的空隙,补充体力与各色防具,汉军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取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战鼓隆隆声中,汉军的选锋抬着各式登具,又吼叫着蜂拥朝大营扑来。
选锋,顾名思义,就是从军中挑选的悍不畏死的精锐之士组成的前锋,由这些人打头,汉军的攻势立刻又变得凌厉起来。
汉军的箭雨一波接着一波,一波密过一波,压制的城头的周军根本抬不起头来,营墙上已猬集了许多箭矢,不少周军也被射成了刺猬。冷兵器战争中,箭矢就如同现代战争中的香烟,消耗的奇快,汉军即使准备的再充分,补充的的速度也赶不及消耗的速度。
见汉军的箭雨变得稀疏,营寨上饱受打击的周军,又纷纷冒出头来,见汉军仍然无休无止朝己方的营墙攀附而上,他们或用弩箭或用乱石,奋力反击着,万箭齐发,乱石飞舞,泄着他们的满腔怒火。
忽然,攻营汉军的头上落下一股厚重的‘乌云’,似乎是沙尘,又似沙土,有着一股难言的怪味,这股‘乌云’将攀爬的汉军包裹在其中,空气中飘散着阵阵刺鼻的气味。
“不好,是火药!”一名汉军嗅了嗅粘在身上的粉尘,当即惊恐地呼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火箭自周军残破的营楼上疾射而出,瞬间,整个营墙下闪过一阵火光,紧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迅速地扩散,让所附之物全部点燃。
周军的营寨前瞬间变成了火海,奔在最前头的汉军葬身在一片大火之中,他们痛苦地哀嚎着、翻滚着,可是没人能救得了他们,他们含恨倒地,烈焰吞噬了一切,夜空中飘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糊焦味。
坚韧的周军挡住了汉军的数波强攻,没让一个汉军突入营中,守营的周军顽强地将汉军阻挡在寨前,令其一夜无功,当旭日越过东边的山岭,将万千金光洒在鹿台山营垒内外的时候,汉军主帅李瑰站在营寨五里之外的一座巨石上,遥望周军鹿台山大营,面色漆黑。
这鹿台山自古就是潞州境内第一高峰,其岩峰耸峙在众山拱绕之中,山势峥嵘,气势磅礴,迤逦东南,叠嶂起伏,气贯长虹。背有杏谷朝霞,阳为芦苇深丛,西起黑岭黄父,坞岭卧云;南应远眺历山,舜耕遗迹;北依碧峰清翠,苍柏参天;东延石楼精舍,金碧辉煌。据《山海经》记载:鹿台其山,以台拱叠为山,雄立群山之中。山中有鹿,常年嘶鸣,故名曰鹿台山。
眼下的鹿台山可没有诗经中记载的雄壮磅礴之景,一夜的厮杀,山脚下的周军营寨前已经一片焦黑,余烟缭绕之下,整个鹿台山一片死寂,战死的双方军士东倒西歪地横尸在地上,也无人来收殓,寨墙上寂静无声,除了值守的军士外,其他疲困的周军士兵索性倚着寨墙,酣睡起来,有的士兵则抓紧补充体力,等待着下一波汉军的来袭,被战火熏黑的周军旗帜在清晨的微风中无力地飘动着。
一夜之间,汉军损失了数百人,这是让李瑰完全没有想到的,而鹿台山周军的战力也同样让李瑰乍舌。见周军大营难以急攻得下,李瑰只得让奋战一夜的大军暂且安营扎寨,补充休整,同时他也放弃了当初极其乐观的设想,做好了长久围困的准备。
鹿台山半山腰上的营垒中,石守信正‘咕咕咕’的大口灌着清水,看到双眼通红,满脸黝黑的韩通走了过来,他连忙又舀了一瓢清水递了过去。这鹿台山大营共分为山脚、山腰两处,有两处青石山道连接上下两个营垒,自从史德统率军离开后,便由韩通与石守信两人率部各守一营,这韩通刚巡视完营,正准备与石守信换防,昨夜鏖战,韩通沉着应对,将汉军的攻势一一消退,但是己方损失也不小。
自从入了史德统的麾下,和忠义军士卒一起并肩作战,他似乎少了一些作为悍将的猛鸷,倒多了几分作为儒将者的沉着。
看到石守信递过来的水瓢,他也不客气,‘咕咕咕’如牛饮一般将清水一饮而尽,韩通擦干嘴角的水渍,问道:“对了,石兄,我寨中饮水可够将士一月之用?”
石守信笑道:“虽然眼下天气炎热,多日未曾降雨,但我鹿台山中有山泉,水源充足,莫说一月,就是三个月也没甚问题!只是自入夏以来,天已经好些日子未下过雨了,这鬼天气闷热的很!”说完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无妨,我鹿台山山势高耸,绿荫环绕,寨中多有阴凉之处,只是那营外的李瑰老儿怕是要热成了哈趴狗,哈哈!”韩通笑道。
“只是不知军上在襄垣如何?那李瑰敢肆无忌惮的率大军前来攻取我鹿台山,那襄垣定是诱饵,只是不知军上有没有中计。”石守信叹道。
“勿管其他,军上临走前将鹿台山交予我两共同把守,就是因为此地太过重要,你我二人只需要死死守住此处,就是对军上最好的支援。”韩通说道。
石守信正欲开口,却听山下的汉军大营又发出隆隆的战鼓声,韩通、石守信对视一眼,当即疾步往山下跑去,石守信边跑边对着身边的韩通说道:“这李瑰老儿倒是勤勉,昨夜在我鹿台山碰了钉子还不死心,可笑他是痴人说梦,想攻破我鹿台山大营,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与焦糊味,此时的鹿台山周军营寨下又倒下一批汉军。守营的周军将士没有时间庆贺自己暂时的胜利,因为更多的汉军在督战队的逼迫下,又从后方蜂拥而来。接连的攻营失利,让李瑰感到莫大的耻辱,他急红了眼,誓要血洗鹿台山大营。
如同蚂蚁般的汉军一拨接着一拨,向着周军营寨攻来,汉军的弓弩甚至靠近阵前,为的就是压制寨墙上的周军。尽管汉军的攻势一浪胜过一浪,可仍然被顽强的周军顶了回去。鹿台山下,韩通、石守信、王彦升等将,各守一方,赤膊上阵,战鼓与报警的角号声一浪赛过一浪,甚至有零星的汉军越过营垒,杀入营中,韩通为此特意从军中挑出一队精锐编入牙军,亲自率领,救援四方,以防有失。
激战仍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山脚下最前沿的部分营墙上,其上的周军早已撤出,残存的木质梁架,不堪大火的焚烧,再也支撑不住自身重量,纷纷倒塌,溅起一片片火星。
敌军一波又一波起攻击,似乎不知疲倦,这让守营的周军极为疲惫,凄凉而急促的号角声响彻了夜空,那是西寨门的方向。
还没喘息下来的韩通,听到求援的号角声,又急忙率领着救火队奔往该处,只见西寨墙上已经翻上了几个汉军身影,下边不断地有汉军往上涌动,而寨墙上的周军伤的伤,死的死,还剩下十几来个军士在苦苦支撑,攀上墙头的汉军,见周军人少,顿时士气大增,一时间将周军杀的是节节败退。
眼看西寨墙即将有倾覆的态势,急切之下,韩通引弓便射,“嗖”的一声响,一个刚刚攀上来的敌军转眼便被射翻下去,他来不及动员部下,直接弃了弓箭,拔刀直奔城头,往那人头攒动之处奔了过去。
眼见似是周军的大头目引兵杀将过来,汉军纷纷舍弃了各自的目标,都同时将目标放在了韩通身上,杀一个周军小兵,只不过餐食能多加一个馒头,若是杀了一周军大将,那可是有数百贯钱 奖赏,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他们当兵为了什么,不就是为的这个。
七八支刀枪刺了过来,将韩通逼到了墙角,韩通奋力回击,刀光剑影之后,他砍掉了几颗脑袋,手中战刀传递而来的阻力让他虎口有些发麻,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尽管他连续砍了十几名汉军,但仍然无法击退连续爬上来的敌军,亏的是寨墙短窄拥挤,狭拥成一团的汉军反而处处受制。
“呼哧…呼哧…”韩通将刀拄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剧烈的攻防战严重透支着他的体力,这时他隐隐有不支的苗头。
一个汉军头目此时跳上了城头,他一眼就从交战双方的士兵中看到了韩通,此时的韩通在他眼中分明就是等着被狩猎的动物。
那汉军头目狞笑一声,举刀杀来,速度极快,韩通也不甘示弱,提刀迎上。
“叮叮叮”两人瞬间已交手了三个回合,双方似乎都使出了全力,都想一击制胜。韩通此时是咬牙支撑,若是让他歇个半个时辰时尚且算不得什么,此刻他的双腿却有些抖动。
那敌将似乎看出了韩通的不支,怒吼一声,提刀纵身扑上,一招力劈华山,直取韩通面门,攻势凌厉之极,韩通避无可避,横刀托肩迎上。
“叮”又是一声双刀交击之声,韩通感觉虎口一阵发麻,他还未来得及应变,又一刀赶至
,危急时刻,韩通变挡为拨,巧妙的闪过这一击,他使出全身力气,斜劈而下,刀尖距离那敌将肩头不过分毫,那敌将收身堪堪避过这一击,还未来得及举刀,却见韩通嘴角带着一丝冷笑,他手中的横刀突然变了方向,变劈为斩,刀锋掠过敌将的脖颈…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了韩通一脸,更显现的他如同杀神一般。
这时,石守信率着一部士卒及时赶到,见到己方兄弟赶来增援,周军士气复振,寨墙上残存的十几个汉军立刻被砍杀殆尽,汉军仍然抑制不住的往墙上涌来。
“杀!”众军士内心深处最富有野性的斗志被激了出来。
“杀!”韩通仍然一如既往地挥刀、抽刀、再挥刀。
倒仆的尸体叠加在一起,血水已经浸湿了地面,营寨上下都成了血地,被鲜血浸润的地面甚至让敌我都双方站立不稳。韩通狠狠地将被砍崩的横刀插入迎面从寨下扑来的汉军小卒,又飞快地抽回,将那具尸体一脚踢落下去。周军歇斯底里的杀戮与暴喝,让攻上来的汉军愈发的胆寒,他们支终于撑不住,纷纷转头,又顺着云梯往山下退去。墙头上剩下的唯一的汉卒,木然地看着杀神一般的韩通,那名汉卒从韩通的眼里,分明看到自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他本能地往后退,一不留神,未曾站稳,竟惨叫一声,直接跌落了下去。
厮杀声渐渐由强变弱,最后偃旗息鼓,又归于平静,汉军在寨前丢下数百具尸体,又匆匆的逃回大营而去。夜里,习习的山风袭来,冲散了一整日的硝烟,奋战多时的将士们经凉风这么一吹,有的力竭倒地,有的累的甚至昏死过去。
“除了按例值守的,其他人抓紧时间吃些热食,吃完饭抓紧休息,这帮河东贼子说不定待会还会来攻哩!”韩通顾不上已经干哑的嗓子,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