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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来信

2017-06-22发布 3128字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萧衍此刻是在笑还是在泣。

叶知新眼眸定定,开口道:“听闻流沙城不为朝廷管制,远居南疆,没人知道它真正在何处。”

他不止一次梦到这样一个场景,梦里是无边的炼狱,有年幼女童的声音在经久回响,他在一群麻木不仁僵硬行走的傀儡中不断穿行奔走翻找,最终看到一个年幼孤弱的女孩子的身影,高高地被禁制在炼狱之上。那里没有人帮她,她无助地大哭,也没有人理睬她,万丈火焰堆积在她脚下,要将她烧得骨头也不留。

她在火光和一片黑暗里绝望地叫着“哥哥”,他嘶喊着找到她,梦境却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

很多年,很多年了。他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握着玉坠的手,有些颤抖。

“既入裂海流沙,万物皆为掌中傀儡。”萧衍定了定神,冷哼了一声,把玉坠紧握在手心,脸庞笑意凝固,眸色冰寒起来。

“叶将军,梁州可有快马?”

“萧公子真是说笑,你所骑的良驹,怕是这千里之内也难找了。”叶知新恭维地笑了笑,忽然明白他的意图,不解道:“萧公子是要去南疆?”

“不可。”谢宣远立刻打断,“南疆太过危险不定,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萧衍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故作轻松地起身上马,竭力抑制声音里的颤抖,道:“既然到了梁州地界,自然要先拜会主人。”他遥遥朝叶知新作礼:“叶将军,劳烦带路。”

叶知新回头示意阿忍,阿忍会意,不一会儿便从远处牵来一匹马,叶知新便一同上马,同萧衍、谢宣远、裴邃等人一起拍马提缰,向梁州方向奔驰而去。

一路上,萧衍偶尔问叶知新关于萧宏的行迹,听到他去江陵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然嘴角弯了弯,眸中有柔和之色一闪而过。

叶知新忽然不明白竟陵王萧子良让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到边界来有什么意图。若是她,断然不可能将这样的一个人引入麾下。她做不到用人不疑。

自小穿行在疆场肃杀中,作为一名将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只是兰陵萧氏的世家子弟那么简单。

他,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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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宏,兰陵萧氏扬名在外的纨绔公子,身长八尺,美须眉,容止可观,与其兄萧衍极似。连秦慕雪第一次看到萧宏的时候都被兰陵萧家的强大基因吓得说不出话来。不过这是后来发生的事了。

秦慕雪会认识萧宏,起讫于萧昭业。

但凡与齐国朝堂有半分关系的人都明白,身子入了朝廷,暗流汹涌之中,在皇太孙郁林王萧昭业和竟陵王萧子良之间,必须做一个选择,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虽说当今武皇帝还在世,文惠太子萧长懋正值盛年,可武皇帝年岁已高,文惠太子盛年体弱,景况一年不如一年,平常都靠东宫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寻医问药养着,而皇太孙萧昭业相貌出众,自幼才华横溢,深得高皇帝萧道成和武皇帝萧赜喜爱,虽年幼便被封为郁林王,武皇帝却特许其自由居住于东宫内,由此更是与朝臣亲近几分。

竟陵王萧子良是太子萧长懋的亲兄弟,与皇太孙萧昭业叔侄相称。萧子良以好结儒士美名远扬,永明五年便正位为司徒,但他喜清静,自请前往封地抵御外族战事,在朝中树立了威信。

仲夏的天气,空山中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新雨。山里的雨其实是很温和的,可能因为是在深山之中,一场雨后,天气有些泛凉。

这样一个凉飕飕的天气里,熏炉里又燃起了安神香,沉沉雾气里,秦慕雪百无聊赖地坐在木桌旁边打盹,她头下枕着一本书,书封上写着“伤心小鬼”四个大字,不知不觉间,口水淌了一隅,浸湿了书封。

神识恍惚间,有什么东西突然叮在她背上,她一个猛回神,抬手理了理头发,便听到木轩辕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死丫头,这可是世上仅有的一本伤心小鬼啊!”木轩辕拎着湿答答的书卷,横眉怒目地瞪着她,语气里满是心痛:“啧啧啧……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秦慕雪朝他投了个极无辜的眼神,却被木轩辕瞪回去:“死丫头,还不去喝药、做饭!”

“是是是……师父您别气着……”秦慕雪点头如啄米,如获大赦地飞回了竹楼里。

“马上、马上啊……”一直到身影钻进竹楼里,声音还在空旷的院里回响。

说来也奇怪,自从重新成为木轩辕的徒弟,师父一天天变回了以前的老样子,秦慕雪在镜鸾花海偷懒的时候经常想,研究毒药毒虫,研究人皮面具,偏偏不让她碰一分。这哪是一代名医所有的德高望重的样子?不过,这样的木轩辕,活得豁达乐观,活像一个老顽童,也算是解开他的心结了。

木轩辕怔忪地站在木桌前,信手翻开书卷,看着里面戛然一新的书页和作书签用的镜鸾花瓣,眸中情绪翻涌。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那时候他在杂草丛生的荒谷里救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待她醒后,他站在她身边,笑容悠长:“小姑娘,要不要当我的徒弟啊?我把濯香令给你继承啊。”

镜鸾花海在晚风中此起彼伏地翻叠,秦慕雪低着头,发丝随风长长地拂到地上,她却觉得那一刻,如花落无息,整个世界归于静寂,心中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无悲无喜,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空洞无物。

终于,镜鸾花海中,她双膝一曲,沉静的跪在木轩辕身前,额头紧贴在温润的泥土中,像江南的镜鸾花一样,扎根于不归山晴昼谷,再不能迁移分毫。

“弟子秦慕雪,愿拜入晴昼谷。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清淡而笃定的声音,明晰地在谷中环绕回响,终是唤醒了木轩辕苍老而沉重的回忆。

秦慕雪明面上答应了木轩辕做饭,其实只是找了一个借口离开,每一天她做的活,除了洗草药分草药晒草药收草药学习针法,江无有都抢着帮她做了。

身边的矮竹楼里炊烟袅袅,秦慕雪打盹的时候被钻进鼻子里的饭菜诱人的香味扰醒,心想着厨房边上果然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正要转身踱步上竹楼,一只毛色乳白的信鸽却扑簌着翅膀停在了她手边。她随手把鸽子扯了过来,刚要大喊让师弟把鸽子一起炒了,突然发现鸽子腿上绑了一封信。

行经江南歌榭,风雨萧萧,见桃杏飞花落,至仲夏尚未凋谢,桃花坞歌舞未尽,残花绕画梁,有意邀姑娘一聚。

这是霍思如写来的信。虽然当日霍思如不得已被驱逐离开晴昼谷,她却因为秦慕雪救命之恩而挂念在心,有意邀她到江陵游玩。

可霍思如那样一个在刀光剑影中生存的人,这一次被她救了,下一次又该如何呢?

秦慕雪心里生出许多感慨来。她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一边啧啧赞叹好字迹好文笔,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在师父和师弟的注视下安然离开晴昼谷。

现下身体里余毒未清,师父断然不会准许她离谷。最好的办法,只有偷偷离开。

这天晚上,秦慕雪居然又做了同样的梦。

梦里的人好像清晰了几分,又好像更加如身临尘雾,看不真切了。记得最清楚的,是散碎的月光流进来,那人秉着烛火,手指漫不经心地在琴弦间游走,一字一句地轻唱: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她听见自己用虚弱游丝的声音问那个人:“怎么……是你。” 你,到底是谁呢?我又是谁呢?

秦慕雪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急剧地喘息着,呆愣愣坐了近一个时辰,满头虚汗。

她没有点亮烛火,倏地打开了竹窗。风从山谷中卷入,凉凉地呼啸过她的脸颊,全身瞬息之间感受到的冷意让她重新变得清醒。

天将明未明时分,烟云叆叇,她背起行囊离开了晴昼谷。

她当然看不到,在她走之后片刻时间,有另一个身影,跟随在她身后,离开了不归山。

走走停停,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秦慕雪终于走出了不归山,一路问路找到了江陵。

江陵与建康、汝阴、扬州等郡城一般,都是江南地区繁华的地方,太平日久,人物繁阜。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繁盛得难以想象。

临江多船家,船中多舞姬歌女,因此打听到桃花坞的位置并不难。秦慕雪也并不急着去桃花坞,毕竟桃花坞是有名的杀手组织,为以防万一,在准备时她带出了师父调制的许多药物和人皮面具,其中自然也有上等的毒药。在城中逛了一天后,她考虑再三,找了家酒楼,要了一间房,好好吃了一顿为自己接风洗尘。

箫鼓花光,喧空夜宴。

酒楼中夜晚也流动着浓重的人间烟火之味,秦慕雪在晴昼谷生活了两个月,此时呼吸着寥寥绕绕的酒香,心想着这才是适合她这种俗人过的生活。她惬意地往床榻上一倒,假寐之际,眼前居然没来由地浮现出萧衍的脸。

笑意似真似假,琉璃似的眸子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