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慕雪昏昏入睡的时候,楼下大厅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打破了她的美梦。推杯换盏行酒令的吆喝声,粗旷不停歇的劝酒声,此起彼伏的大笑声……慢慢聚拢在一处,全部杂涌了上来,如狂暴而至的瓢泼大雨,浇灭了她正当良辰美景的好梦。
翻来覆去、辗转无计很久之后,她霍然坐起,烦躁地束了头发,走到走廊栏杆缶下一望,酒楼里还是人声沸腾,乱哄哄地如一锅滚烫的酒水。她晃了晃身形,打算游走回房,趁着天未清明躺一会儿。
“听说了吗?竟陵王军营里好像又拉拢了一个能人,又做文臣又做武将的,本事可大了。”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扬声说道。
“嗳,”另一个立刻附和,“这种事我们怎么会知道?要不是我三叔的一个外家侄子在竟陵王手下做事,也不知道萧衍这个名号!”
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她耳朵,秦慕雪微微发愣,然后听到“啪”地一声,是酒碗被砸碎的声音。她吸了口空气里的酒香,顿时几分清醒,不禁朝大厅中望去。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手里还激动地攥着一块酒碗的碎片,口中恨恨道:“要不是我家那婆娘说什么家里还有几口人要养,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早就提着长枪打到边界打胡人和敌人去了!”
说罢,他又重重地喘了口气,脸上满脸横肉都震了一震,“身为男儿,就得用这一身蛮力,拼一个国泰民安不是!”
目眦欲裂,酒楼里打杂的店小二看他暂时平息不了,竟胆怯地站在他旁边,不敢上前去收拾。
“说的好!”酒楼里的人纷纷喝彩,这时候,有一个声音道:“屠户张,你也消停消停吧。要什么报效国家,你看江东住着的那些世家大族,他们都没发话,你叫个什么真嘞!”
“他们?!”汉子往嘴里塞了一块肥肉,一咽,“他们这些有钱人,哪个不是像公鸡一样,舍不得拔毛的?”
“屠户张,你也别怨你家婆娘,”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口里醉意朦胧地说,“父母在,不远游。不远游呐。”
酒楼里顿时又是一番哄闹和感慨。
“说到这竟陵王,”书生打断道,“那还真是一个贤者啊,门下养了一些有名的贤士,朝中声望也令人信服。”
“什么贤不贤的,你们读书人就是这么多门道,”有一个粗哑的声音不耐道,“他再有能耐,还能做老子不成?文惠太子还在,他怕是难出头喽。”
秦慕雪走到柜台前,也打了一壶酒,好笑道:“店家,你也真是心大,天天任由他们这样说不成?”
酒楼的店家听到这样的谈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也明白这不过就是一群醉汉在说胡话,于是皱眉,摆手道:“公子,你是有所不知。这帮汉子夜夜喝完酒便在这里泼皮耍酒疯,你看,我这小店也得继续开下去不是……”
“就是,竟陵王是难出头了。”又一个粗野大汉说道,“别说文惠太子了,就是”当今皇太孙,虽然是他的侄子,他还能得罪不成?”
有人问他:“这皇太孙又是谁?”
“……萧昭业。”秦慕雪倚在柜台上,自言自语道。
“萧、萧昭业。”那粗野的汉子喝得七荤八素,“一看你就是小地方来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这皇太孙高皇帝疼爱他,武皇帝疼爱他,当今司空王大人两朝元老,被皇帝任命为他的师父,关系不浅,你们就说,谁的势力唬人呢?!”
有个声音谨慎道:“还是少说两句吧。”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处声音尖利地响起,“皇太孙这几天就在江陵呢。”
“胡……胡说。”众人当然不会相信,“住在东宫的人,好好的来江陵做什么?!”
“这你们就不懂吧。我也听说了,”另一个人得意道,“你们有谁听过晴昼谷?”
秦慕雪心里一跳,只觉得呼吸突然漏了半拍,一口酒险些呛了出来。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
“晴昼谷就在江陵和扬州交接的不归山里。”声音里又多了几分得意,“你们可知道,晴昼谷里住的是什么人?”
“嗳,直说了吧,”众人七嘴八舌地抗议,“老是悬着,吊人胃口。”
“就是就是,扫兴扫兴。”
“你们还是不知道吧。不归山里可住着神仙呐。”
“噗嗤”一声,一口滚热的酒烫得秦慕雪喉咙一痛,她嗷嗷叫了一声,店家立刻递上清水,“公子你是知道晴昼谷?”秦慕雪只干干地一笑,继续装傻充愣。
秦慕雪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脸上的人皮面具,很是妥帖。
“传闻晴昼谷里住着神医木轩辕……”果然他这一句还没说完,店里如一声惊雷炸开。
秦慕雪从未感受到,师父的名号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她此刻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以木轩辕弟子的身份,应该也可以衣食无忧吧?
“照你这么说,皇太孙去找神医木轩辕做什么?”有人起哄道,“皇族得病,有多少病是太医治不了的?! ”
“要是这病是怪病呢?”另一个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还真就是怪病了。皇太孙长得仪貌比女人还美,就是不能靠近女人,京中盛传,皇太孙萧昭业不好美人好相马。”
“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秦慕雪懒洋洋地伸了个腰,“不喜欢女人,说明他喜欢男人嘛。”
她正想着回房,便发觉不对劲。
因为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围向了柜台。凌厉如电,灼灼逼人,把她盯得死死的,浑身像密密麻麻几百根银针扎呀扎,扎呀扎,钉牢在她血肉里一样不舒服。
“呵、呵呵……”她善良热情地回报他们以干巴巴且亲切可掬的笑容,“我的意思是,木轩辕是神医,一定可以医好皇太孙的。”
说完后,她立刻怂了,一溜烟呲溜跑回了厢房里。
良久后,酒楼里恢复了平静。
“其实……我觉得那位公子说得挺有道理。”一个声音首先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其实……我也觉得。”
“就是嘛,不喜欢女人,铁定喜欢男人。”粗野的汉子把酒碗狠狠往桌子上一拍。
“……”
“……”
众人如醍醐灌顶,不一会儿,酒楼里又恢复了欢快愉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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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秦慕雪在酒楼里昏睡了一天,到第三天一大早,便出现在桃花坞门口。
桃花坞作为江南第一大舞楼,实是为一水榭,亭然建在水上,因坞边几株连枝桃花而得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有螓首蛾眉的姑娘候在楼下,见秦慕雪到来,立刻前来阻挠:“公子,桃花坞白日不接客。”
秦慕雪站着不动,挑了挑眉,“为应了一个姑娘的约而来。”
“公子找谁?”
秦慕雪剑眉轻扬:“就是你们桃花坞长得最美的那个……红翎姑娘。”她用了好一会儿才把红翎这个名字想起来。
“这……”侍女的笑容僵了一下,犹疑道“公子,实不相瞒,红翎姑娘最近奉楼主之命外出,尚未归来……”
“外出?”秦慕雪想到霍思如身上的一身伤痕,刚想问霍思如的行踪,想到她们一定不会告知,便凝眉道:“让你们楼主出来。”
“这这……”侍女更加犯难,随即突然“噗嗤”一笑,嘲讽地打量她:“公子,楼主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秦慕雪静静地站着,思索着想什么法子好。桃花坞戒备森严,硬闯她肯定打不过,不能进去的话,便只能违约了。
她想了想,才提高了声音,故意让两个侍女凑近:“告诉你们楼主,红翎姑娘身上有很严重的余毒,为是来自晴昼谷,奉我师父之命为红翎姑娘看诊。”
“晴昼谷?你师父是谁?!”楼里传出来一个声音。
秦慕雪心里一惊,侍女更是神色立变,刹那之间,便又肃立在两侧,其中一个侍女扯了扯她的衣袖,眼神示意她可以进去。
秦慕雪意料之外,但仍是小心翼翼地进了歌楼。刚进歌楼,便又有一个侍女迎上来,躬身对秦慕雪道:“公子,楼主有请。”
秦慕雪随着她一路前行,走了几步是一条长廊,长廊开阔清雅,右侧贴着金线屏风,秦慕雪粗略地看了看,屏风上用金线勾出的也是连枝桃花。长廊檐下挂了挑宫灯和风铃,那风铃看起来却不像是青瓷,也不像是金属制成。风吹过庭院,檐下大大小小的风铃发出清脆奇异的声响。秦慕雪看得兴趣正浓,在前面引领的侍女突然回头:“这风铃,是人骨做的。”
秦慕雪:……
她顿时感觉腹里翻江倒海,仿佛有人紧紧掐着他她的脖子,险些呼吸不过来。
侍女又回过头奇怪地打量她一眼,说:“楼主不喜欢等人。”
“是……是是……”秦慕雪当下再不觉得这个地方清幽雅静了,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处处透着诡异。
长廊后竟然又是一扇大门,进门后是一座更大的庭院,勾栏几角也种的是连枝桃花,相比一般的桃花,它们枝叶更为苍翠,开出的花却极为浓艳,似染血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