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越山川古路,从奇松高林中呼呼掠过。苍苍莽莽的山林中,尘沙远远地扬起几丈来高,一队车马驰骤而来。
“阿忍,你可瞧清楚了,要是劫错了,这个月你就别想吃糖葫芦了。”岩石后窸窣响动,半腰高的草垛子里钻出个面上风尘仆仆的少女来。
少女头发黑如乌木,粗粗挽成的发髻上插了一朵白色的山茱,嫩白的花瓣上还带着山间拂晓的晨露,脸部线条柔和秀美,眼波流转间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坚毅。被她死死扣着肩膀的少年年纪看起来比少女还轻,他伛偻着背,照着少女的嘱咐再三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她乌发上的山茱后,才“喔喔”地发出声音,表示确认。
“做得好,等萧明基那小子来了,我让他天天带你喝酒吃肉去。”她扬起脸来,语气间是惯有的爽快豪气。阿忍才发现她又犯了大忌,被她吓得脸一阵发青一阵发白,正要捂住她的嘴,力气却大不过她,反而手被少女扳住。
少女眼睁睁看着他痛得喘气,憋不住笑,才略略松了力道:“阿忍,你又来了。别想用他一堆乱七八糟的官衔来压我,就是他做了皇帝,我还直呼他萧明基。”阿忍听她说着以下犯上的话,气得差点当场昏阙,嘴里“呜呜”地表示抗议,少女又一次赢在了力气上,乐此不疲,这才得意洋洋地两只手一伸,少年便扑了地。
半晌后,远处马蹄滚过,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伛背的少年好奇地钻出半个身子来,少女立刻把他的头压下去,目光灼灼地对他“嘘——”了一声,自己却下意识地起身,焦急地张望着目光所及的不远处。
声音越来越近,尘头漫起,少女面色发红,激动得身子有些发抖。
一个不慎,腰际的长刀“啪嚓”一声掉落在地上。
“唔唔唔、唔……”少年揪了揪她身上着的劲装的衣袖,少女聚精会神地听着动静,并不理他。少年歪着头,无奈地擦了额头上的热汗,把散开的长刀和镂空的刀鞘一并捡起,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从京畿到远在边界的梁州,一行数月,行经汝阴、司州、雍州等大小几十座城池,正是人马疲弊的时候,一眼望去,视野倏然开阔起来,眼帘被清新的新绿填满。仲夏的边疆长川平直,可能是因为地界偏远,春天来得迟,夏天也来得晚,出了峡谷后,已经可以看到远处林木稀疏的地方有一线村庄。
大路上尘头漫起,几骑人马正飞驰而来。
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枣红色骏马,那马浑身赤如烈火,马上骑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白衣男子身后两侧分别立着两匹护行的棕色马,左边马上坐着一个高大宽厚的汉子,一身侠士打扮;右边马上是一个身形稍瘦的青年男子;白衣男子身后面还有几列人马,阿忍从岩后窥视认了认,马种看起来,却像是边疆所产的百里驹。
少女看着他双手比划着,有些难以置信。正在这个关头,几骑人马却停住了。
“吁!”谢宣远忽然长喝了一声,用力提缰勒定了马。
“怎么了。”萧衍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谢宣远倏地拔出了剑,勒马到萧衍身旁,“有杀气。” 萧衍容色淡漠地俯身拍了拍马背,枣红马便心有灵犀般行了几小步停住。萧衍忽而笑了笑,“父亲这样一个重仪礼的人,不能亲自送我来梁州,一定早就给我备好了礼物。”
说完他双腿一夹,猛地作力扯起马缰。骏马咆哮一声,四蹄翻飞,竟追风逐电一般向前疾驰。萧衍提身纵起,反手一握马身侧的刀柄,身形滑开,长刀凌空勾出一道白光,劈拉一响,青岩上已经落下一道粗深的刻迹。千钧一发之时阿忍大惊,立马将少女勾走,不料少女轻易挣脱,从青岩后跃起,右手划过腰间向前疾送,纵身而上格挡。
她忘记了预想中的长刀这个时候正不偏不倚地悬在阿忍的腰上,身势却来不及收回,只能变作掌势。几番缠斗后,萧衍发觉来人是个女子,收了剑身形一滑,少女并不稳的掌风歪倚地打向枣红马。枣红马察觉到危险,却是提起前面的两只腿,猝不及防地重重地两蹄正踢在少女小腹上。
“哎呦——”少女被踢翻在地,呜呼哀嚎抱着肚子打滚,发髻上洁白的山茱也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看着少女受苦,。阿忍气冲冲地涌上,举起长刀便往白衣少年后背打,萧衍带起刀柄轻轻一回撞,刀柄打中了阿忍心口。阿忍低哼一声,身子也往后倒了几步,委顿在少女身边。阿忍颤声呜呜咽咽,泪光点点,少女摁着小腹,满脸怒容,不耐地凶道:“阿忍,你再哭,你下个月的月钱就归我了。”
几人一起纵马围上。萧衍重新骑在枣红马上,好笑地看着少女因为腹部受了马蹄,疼得在地上咿呀乱叫打滚,气定神闲地挑了挑眉。
裴邃将刀尖对向一身男装的少女,厉声喝道:“说——是谁派你们前来行刺的!”
“朝廷派遣的辅将也敢拦,竟陵王境内,过路山匪这种小事应不难解决。”萧衍言下之意,是把他们绑起来交给竟陵王萧子良。
“别别别,我可不知道你们不是萧明基……”少女一直假装受重伤,甚至想过装死,这个时候听到竟陵王萧子良,却突然睁开眼说,“几位……”
正要说“大人”,话语在看到红枣马上的白衣少年后戛然而止。
少女镇定地打量萧衍一番,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淡笑着说:“萧宏。好久不见,你胆子是肥了不少啊。”
萧衍“哦”了一声,闲闲散散地问她:“你认识萧宏?”
少女一下子跃身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奇怪道:“萧宏,不过才两个月没见,你就得病糊涂啦?”
示意几骑人马退开,萧衍笑:“我是萧衍。”
“所以你是萧宏的哥哥?”少女更加好奇了,“早就听说竟陵八友之一兰陵萧衍和他弟弟萧宏相貌相像,原来是真的。”
“你方才说我弟弟两个月前在梁州?”
“怎么,”少女站定,在呼呼掠过的风里,竟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你是萧宏那小子的兄长,连他来梁州,去江陵都不知道?”
阿忍在一边看得着急,恨不能立刻拉她跑开,谢宣远却一直淡淡都打量他,阿忍朝着几骑人马,默默捏了把冷汗。
“王爷向京城上了文函,原来萧公子就是朝廷派来的辅将。”
萧衍沉思了好一会儿后说:“你是什么人?”
少女一声大笑,豪爽地像男子一般抱拳对萧衍一行人叫道:“梁州右将、领兵置左叶知新。萧辅将,有礼了。”
裴邃暗暗吃了一惊。叶知新这个名字,在场的人都不陌生。传闻叶知新其人,是竟陵王幕下最得意的僚属之一,竟陵王萧子良封地在边疆,时有魏国兵将来侵扰,五年前,萧子良指意叶知新为梁州右将,食邑五百户,可自由出入关,统军几万。而叶知新,自上任的第一日起,屡次击退魏国兵寇,是边疆地界久负盛名的常胜将军。
而更为重要的是,梁州右将叶知新是个女人,萧子良放心把军权与她分立而治时,她才不过十五岁。
萧衍面色转冷,漫不经心地回了个礼。裴邃上前问叶知新:“如你所说你是叶将军,那你怎么会做这种山匪所做的事情?”
叶知新似乎语塞,有些哭笑不得,还是平静地说:“此事以后再议。既然萧公子来到我梁州,还请萧公子赏面,让我叶知新为各位接风洗尘。”
阿忍也一瘸一拐地走到叶知新身边,同她站在一起。萧衍淡漠地笑了笑:“好。”
“慢着——”叶知新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忽而就近抽出萧衍马身侧的长刀,翻身向几步外挡去。只见白光一闪,一只飞向众人的短箭被刀背猝然弹开,“叮”地一声,箭矢没进泥土中。叶知新冷冷地哼了一声,飞步就着箭矢的方向,腕间翻转,荆木已经被挑开。荆木后跳出一个黑衣人来,裴邃正要上前,却见叶知新噌噌噌几下攻势,黑衣人见自己已经败阵,狠命地直往刀刃上冲。叶知新出刀太快,还来不及收回,重重地刺入。一声闷叫,黑衣人便委顿在地,口中喷血,待叶知新上前一探,他已经没气了。
萧衍翻身下马,朝黑衣人走过来。
叶知新颇有所指地淡笑问道:“萧公子前来梁州上任,还把仇家也带过来了?”
萧衍并不回答她,只是无意瞥到了压在黑衣人身下的一个行囊。他抽出行囊随便翻了翻,打开一个小布袋的一瞬间却愣了。
布袋里装了一块玉坠。叶知新见她神情恍惚,凑近来看,玉坠上的图案,是邹虞戏海棠。
萧衍愣愣地看了很久,静默了很久,却慢慢笑了起来。
叶知新看得惊奇,忍不住问他:“萧公子知道这个给黑衣人的来历了?”
萧衍合眼缓缓叹一口气,低笑道:“你,可曾听说过流沙城?”
一时间,在场的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