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山的清晨起了新雾,山色空濛,木叶清香,沿着西侧荒芜的小径而出,谷中镜鸾花开了满地,半山高的地方尽是参天古木。幽僻的不归山里乔木翁然以深,面前豁然开朗的时候,入眼是高耸入云的青苍石壁。
这几天木轩辕应青禾村的村民邀请,赶往山外治疗瘟疫。没了木轩辕的苛责监督,秦慕雪学习伤心小针越发敷衍,期间她偷偷出去,要么在晴昼海赏花,要么认以择草药的名义到山里玩,只要对江无有略一示软,江无有绝对不会多加过问。
秦慕雪背着药蒌,沿着清溪河岸走得缓慢。清晓沿着浥水河岸慢慢走着,沿岸是一片杏树林,和不知名的杂草密密交织生长在一起,根枝交接,蓬勃茂盛,一眼望不到尽头。绯色泛白的花瓣在清溪畔纷纷扬扬,看得人心里生出欢喜来。昨夜微雨刚过,踩在泥地上的脚印很浅,落在杂草丛地里的杏花瓣都被雨水打湿了,一副清风愁露的模样。风吹落杏花如雪,秦慕雪伸手拂去头发上还带着雨水的花瓣,弯腰捡了一根树枝,拨开杏树下的草丛。
茎细柔无骨,轻呈线状,分枝缠绕,叶若鱼鳞,花白,簇生,茎细如银丝,食之味苦。
便是它了,炼忘尘香的最后一味药,菟丝子。
忘尘香不是香,是木轩辕为了压抑秦慕雪身体里的毒性和医治她的失魂症而开出的一味药。木轩辕开出药方后就随村民出谷了,因此缺失的药材还得秦慕雪自己找。秦慕雪自认为师父的品味一直都挺清奇,什么不归崖,忘尘香,三枝鬼……只要经过他钦定,任何东西都可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秦慕雪将那几簇蓬生的植物连根挖出,娴熟地抖了抖泥土和露水,丢进了身后小小的药篓。
极目望去,杏树下竟然都是一簇一簇的菟丝子。秦慕雪觉得新奇,沿着杏树往前走,蓦地,她拨草丛的手便顿住了。
血水浸湿了菟丝花寄居的一方土壤,连同菟丝花的茎叶都呈现出诡异的红色,看起来有些瘆人。秦慕雪愣了片刻,拨开杂草,伸手去探那菟丝花丛中女子的鼻息,随即便看到她背上的一大片血迹。她后背上有一个血窟窿,像是被毒箭所伤,血窟窿呈现出不常见的青黑色。断断续续的温热的气息扑过秦慕雪的手指,那女子嘴唇阂动,似是要说些什么,秦慕雪心中一惊,更弯下腰贴近她,那女子竟费力的睁开眼,虚弱却镇定地瞪视着秦慕雪,秦慕雪便又被这样的眼神一惊,正要拉起她的时候,她却是轻轻颤抖,又昏睡了过去。
秦慕雪更添了几分好奇了。日头高照晃人眼,秦慕雪蹲下身细细打量她。受这么重的伤还有力气戒备她,这样的人,她是打心眼里有几丝佩服的。女子面庞清清澈澈,脸上的血迹和菟丝子的碎花却为她添了几分明丽妩媚,一身紫色衣衫却能看清受了多重的伤,秦慕雪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料,是江南地区世家大族时兴的浣云布,由此看来,应该是哪个富家千金小姐。她费劲地搀她起身,竟在她耳后看到了一个印记。
若游丝缠绕,若流云飞曳,碎红的乱点,如菟丝花在冰玉上舞动。秦慕雪甚至在这一瞬间觉得,这个紫衣少女,怕是菟丝花变作的仙子。
忽见她衣袖下还枕着一把刀匕,秦慕雪拉了拉,她竟无意识地费劲攥得极紧。秦慕雪来了兴致,便松了手,从药篓里翻了一株小蓟,咬碎替她印在伤处稍微止血。
“看你长得美,又可怜又受了重伤,我替师父做主,晴昼谷留你一命。”秦慕雪微眯了眼轻叹着,侧过身把她斜翻在背上,费力地拖曳回晴昼谷。
霍思如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澄明,温和的日光让她有些眩晕。头脑中一阵疏忽,意识渐渐转醒澄澈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清洗包扎过了。她用手挡着窗格里渗进来的日光,艰难地睁开眼,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是一间竹楼,入目是清新的淡绿色,装饰极少,只有东墙上挂着一幅仕女赏花图,靠北竹窗的矮几上放置着几卷书,正中地上置了一个熏炉,安神香袅袅绕绕P地升至半空,又靡然消散。靠南窗的地上随意摆放了一个长条玉石小食案,食案上却是放了一张画,画上绘的是一个半裸的女子吹笛起舞。屋子的主人是个女子,显然是不拘小节,把画当作了梳妆台的桌布,因为食案上摆了一个刚磨过不久的铜镜,食案旁还摆了一盆她叫不上名字的草,她挣扎着下床走出竹楼,便闻见了一阵微苦的草药味,有人在用药杵“笃、笃”地辗药。
傍着竹楼的是一棵很大的杏树,枝桠投下的阴影落在树下相思木做的长桌上。
阳光温和的投下,山谷中有一种淡淡的微苦的味道,还不及她细想,便听见一个悠闲的女声。
“食案上放了一碗相思子做的提神汤,你先把它喝了。”
霍思如一愣,这才发现相思树下,桌前坐着一个女子,清淡的声音确是她发出的,因为穿了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在青翠的枝叶间难以看见。但少女并未回头,正在轻轻极专注地翻弄研究着长桌上摆的各色干枯药草,她身边摆了一个小食案,案上放了一个药炉,空气中那淡淡的微苦的味道,正是药炉里沸腾滚烫的相思子。
霍思如理了理思绪,这才略显仓促的对着那个消瘦的背影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并没有等到女子的回复,她又问:“姑娘可见过我的一把匕首?”
接着便听女声中带着些笑意:“我仔细检查过了,匕首上没有血迹,你身上倒是一滩一滩的血,有趣呐。”
霍思如微愣,又细下一想,女子便把一把匕首扔到了她脚下:“我原以为你是什么富家小姐,结果还是个手上长了茧子的杀手。来,说说看,你是什么身份?”
听她的声音,霍思如料想着她定是个清清冽冽的冷美人,待她蓦然转身,却不免有些讶异。女子狡黠地冲她笑着,眸子里春花般的妩媚,仿佛倒映了沉彩镜鸾花海。她一袭青衫,身子纤瘦,面上带了些奇异的病态,举手投足之间却是爽快利落,目光望着她时,明澄得出奇。
清丽明媚,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英气。
女子伸手指了指身旁:“坐吧。”
待她坐下,女子的手指搭上她的腕,三分得意眯了眯眼:“幸亏是在晴昼谷,没有我这般的医术,小姐姐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霍思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自吹自擂不要台面的郎中,一时间有些无语。
“你叫什么名字?”
霍思如脸上没有过多神情,道:“霍思如。”
秦慕雪打算追根寻底:“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追杀?仇家是谁?”
霍思如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噎住了,思绪打了好几个圈,才慢慢说:“我不能说。但我以性命担保,我不是恶人。”
“这年头有几个恶人不声扬自己是好人呐,”秦慕雪笑吟吟道,“晴昼谷不收外人,我要救你,自然要打听清楚你的底细。”
霍思如面色一冷,蓦然起身:“你信不信与我无关,既然姑娘不打算留人,我走便是。”
说完便要走,却被秦慕雪留住:“真是爱逞强,你以为以你现在的模样,有气力能走出不归山吗?” 见她的身形顿了顿,秦慕雪妥协了,上前扶住她:“当我没说。我救了你就好人做到底,你在这里静养几天,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就拉一匹骡子把你驮出去。”
霍思如的视线停留在她扶住自己的手上,一时间静默无言。秦慕雪正要把她扶上竹楼,却被一个声音喝住:“站住!”
霍思如只觉得眼前蓝影一晃,江无有一把拉过秦慕雪护在身后,恶狠狠地说:“师姐,桃花坞的人,留不得!”
“桃……桃花坞?”秦慕雪听到自己发出惊叹,不可思议地望向霍思如。
便是那个名镇江南,以舞乐为皮,以杀手组织为骨,杀人不眨眼的桃花坞?
“我看过她的短匕,那上面,有桃花坞的标识。”
霍思如心口血气翻涌,连连咳喘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望着秦慕雪,虚弱地说:“不错。我是桃花坞的小主,红翎。可是,我也是霍思如。”
红翎,桃花坞七小主之一。擅使小匕,容貌出尘,行动迅速,江湖中人多敬畏。
秦慕雪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眼前柔弱如菟丝花的少女,曾经也手握双匕,穿行于刀光学海,并让人闻风丧胆。
江无有道:“我一开始便觉得你不寻常,你身上的杀气很重。”
“师姐,这样危险的人,再留不得。”
秦慕雪顿了顿,无奈地抚了抚额:“先留下吧。”
“师姐!”江无有不满道,“我不放心你……”
“三天后你便走,”秦慕雪打断了他的话,对霍思如说,“至于我救你这一命,你先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