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伤心小鬼的人,心里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小山丘壑中充溢着一种清淡而微苦的味道。那是相思子的香味。山谷竹楼几十步外种了一大片相思子,谷中无辜死去的药童就永远安睡在一大片相思子的旁边。
每个学伤心小鬼的人,心里都有想守护的东西。牂牁族的祭司是为了南疆的族人,木轩辕是为了茕茕孑立的幼女,那些慕名而来却不得归的药童,家中都有要守护的人。
“那么,你呢?丫头,你是为了守护什么?”木轩辕在药童的坟前点上一支哀烛,突然回过头问她。
暮春时节的阳光温和地投下,秦慕雪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恍惚。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清楚的人,怎么会预料到未来想守护什么?
秦慕雪敷衍地回答:“弟子……是为了救济沧生。”
木轩辕忽然放声大笑,直呼有趣。秦慕雪一头雾水带着询问地看向江无有,却见他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自己。
“我的女儿死于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木轩辕继续说道,“丫头,如果艺浅还在的话,她也有你这般大了。”
“艺……艺浅?”秦慕雪突兀地说:“薛、薛艺浅。”
这个名字很久没念,从她嘴里说出来,其实很是生疏。只是木轩辕不经意说的一个名字让她想起自己的闺蜜,薛艺浅。
薛艺浅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父亲是浥市大学的一个副教授,也是浥市医院专门请来的外科医生。薛艺浅曾经和她说起过,每一个学医的医者,都会谦称自己“艺浅”,因此给她取名薛艺浅。脱离了那样的生活太远,秦慕雪有些发愣,甚至怀疑哪种生活才是真实的。
“木艺浅。”木轩辕沉吟片刻,“当年我目中无人,自以为学了些皮毛,就看不起所有医者,以至于竟然无力救艺浅一命。现在看来,这一生学得再深,也是艺浅。”
身为医者,心中痛却剜不去,便是一生技疏艺浅。
木轩辕闭着眼,秦慕雪只觉得心痛,却没看到江无有脸上莫测的表情。
三年前,偌大的晴昼谷当时只住着木轩辕一个人。也不能说住,实际上,他从不打理晴昼谷,任由花草疯长,和他一样,自生自灭。神医木轩辕名扬天下,可因为女儿的死折磨自己十几年的父亲,却永远在梦醒时分纠缠着他。
是木轩辕救了秦慕雪。晴昼谷的镜鸾花海中,杂草丛长有人的腰高,木轩辕在杂草中找到了一个人。三年前秦慕雪从大梦中醒来时,木轩辕看着她微眯了眯眼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姑娘,要不要当我的徒弟啊?”
那时她还不知道木轩辕是谁,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像缠了一个死结在心里,心里沉静异常,于是望着眼前这个两鬓微白,仙风道骨的男子反问:“先生看起来像修道的大仙。你……有没有听说过夺舍?”
木轩辕看着她,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超出常人的沉静。他一下来了兴趣:“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学医术啊?”
秦慕雪蓦地看着他,翻了个白眼:“我本来就是医学专业的。跟你学医术,有什么好处?”
木轩辕也不生气,只是笑嘿嘿地说:“跟我学医术,我把濯香令给你继承啊。”
秦慕雪甚至不知道濯香令是什么,她心以为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于是,为了这一个碰不着的宝物,她留在了晴昼谷。他给她新名,收她为徒,让她有了全新的身份。
木轩辕的竹楼里,还悬着一幅“叶离风影”的字迹。仿佛是久经风霜雨雪侵蚀,布帛上已经有些泛黄发旧。
“师父。”江无有恭敬地在木轩辕身后站定,木轩辕却只是盯着墙上的那幅字看,听到他的声音很久后,才转身:“阿有,你说,为师当年有没有做错?”
江无有脸上神情莫测。片刻后,他恭敬地说:“师父为师姐做的,当然没有错了。”
“小子,我问你为什么学剑术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呢?”木轩辕突然问道。
江无有毫不犹豫:“为守护师父,守护师姐。”
这些话,其实他已经练习过很多遍。以至于明明心里想到的是那一张比镜鸾花还灿烂明媚的笑容,他仍然能够波澜不惊地说着漫不经心的话。
“那你呢?你、可恨为师?”
“师……师父……”江无有有些讶异地笑着摆手,“师父说什么胡话呢。”
木轩辕的声音听起来几分衰老:“让你入流沙城的是我,在流沙城抛弃你的也是我,你不恨为师?”
“师父是为了救师姐,理所应当,弟子没有资格恨,也不会恨。”
木轩辕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雪儿那丫头分不清防风和前胡,怎么如今,你也分不清了。”
江无有没有回答,只是作别了师父,躺在镜鸾花海里,思绪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时秦慕雪奇怪师父为什么把剑术传给江无有,把医术传给自己。江无有也不能回答,只是当师父问自己为什么学剑术的时候,他心里一闪而过的,想到了慕雪。
每个学剑术的人,心里都有要守护的东西。用一己之力保护心里的的那一处柔软,即使卑微到尘埃里,也非如此不可。
“你们两个,一个学医,一个学武,将来游走江湖,才能互相接济嘛。”那时竹檐下挑灯夜谈,他和慕雪跪坐在木轩辕身前,檀香熏潦中仿若仙人的长者,笑得一脸舒坦。
这些年岁的风雨过去,人心更迭,只余镜鸾花海的颜色,斑驳陆离,从未变过。
江无有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覆在脸上的书卷砸醒。
“师姐?”他嘟囔了一声,嘴巴便很快被秦慕雪塞来的杏花糕堵住。
秦慕雪做了个“嘘”的手势,收掉在他脸旁的书卷,却被江无有一把夺走,他粗略地转身看了看,“伤心小鬼——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秦慕雪立刻收起他搁下的医书,揣在怀里:“不归山几里路外的清禾村爆发了瘟疫,师父这几天大概是要出山了。”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江无有:“师弟啊,要不我们也出去玩玩?”
江无有想也不想便答:“不去。”
“为什么?”
“晴昼谷好山好水,还不够你疯的?再说了,这几日时间,一定到不了梁州。”
梁州是萧衍的目的地,江无有说的这句话,话中所指,意味非常明显。
秦慕雪脸耷拉了下来,辩解道:“梁州……谁要去梁州啊。我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哦。”江无有随意地抬手一指,“看见东侧的云崖了吗?登上不归山的云崖,可以极目远眺江陵的秀丽风光。”
秦慕雪脸色瞬时变得不耐起来。
她自然不会知道,在她离开山的好几个月,他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清晨踏林间落叶,正午看谷中飞红,下午嗅晴昼花海,夕暮观落霞孤鹜,夜来了,就醉坐临不归山云崖,看着沉寂无声的夜,和悄默翻涌的云海。
那些故事都随不归山的风飘散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仿佛从始至终,这场风月,只是他一个人的故事。
江无有简单地问她:“师姐,伤心小鬼学完了?”秦慕雪更加无言和气泄:“我连草药都分不清……对这些复杂的针法真心学不来。”
“不过是一套针灸之法,”江无有伸了个懒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医书,看秦慕雪犯难地蹙眉,淡淡地笑指点:“晴昼谷的医术,和南疆巫术有些一脉相承,尽管和中原的针灸之术有区别,却也有相同的地方的。这也是为什么师父习的是巫医,却有源源不断的中原人来求学医的原因。”
“那为什么师父只将剑术传给你,只将医术传给我?”
江无有倏地笑了,“师父以前常常说,我们两个,一个伤人,一个医人;一个被人追杀,另一个还可以负责救治,相得益彰。”
不知怎么的,秦慕雪听到自己嘴角冷冷抽动的声音。
他继续说,“牂牁族原本是南疆的一个部族,牂牁族祭司算是师祖,师父学术于南疆巫医,却又比南疆巫医造诣更深。伤心小鬼是师父当年研究出的一套针法,据说可以生死肉骨,从不外传。师姐,你可要好好珍惜。”
“牂牁族?你是说被诸葛亮俘获赐名的牂牁族?”
江无有笑,“西蜀灭亡前,牂牁族在南疆一带繁衍,所以分布很广,聚众甚多。但是牂牁族毕竟经过蜀国朝廷统治,原住民中正统的牂牁族人被冲击得零零落落,现在,极少数散居在南疆边界,还有一些——,”他突然扮了个鬼脸,粗声,“听说,都被流沙城掳去了。可不可怕?”
秦慕雪被他突如其来的鬼脸唬了一大跳,“流沙城的人……还真不是人!”
“对啊,听说那里面都是一些吃人的妖怪。”
身上经脉有些隐隐作痛,他又懒洋洋地躺下,摘了一根镜鸾花的叶子咬在嘴里,“师姐,那个地方,你可不能去。”
“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