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红楼。楼下人来往如织歌舞升平,楼上九曲回廊笑语轻渗。 正在秦慕雪辛辛苦苦尤其犯难地寻找出路的时候,乐台中突然响起了鼓声。
“咚、咚、咚、咚……”
喧闹嘈杂的大堂里顿时一片沉寂。仿佛有神力将时间静止,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堂在一瞬间阒寂无声,那些饮酒醉作乐纸醉金迷的公子名流都在鼓声响起的这一刻停息了动作,目不转睛地定定看着乐台的方向,似魔怔一般,目光丝毫牢牢锁住乐台,不肯移开。
秦慕雪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乐台楼上的位置,那显眼的位置上坐了两个男子,一个着华贵青袍,一个一身紫色深衣,鼓声响起时,紫衣公子向旁边的人附耳嘱咐了句什么,随后身边的杂役走开,而两人依然谈笑自若。
如果她记得不错,焚风谷谷主从软轿中走出时,正是一身青袍。
她暗自捏了把汗,也不禁将目光投向乐台,扫了一眼不远处端坐在大堂中瞪得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的无数人,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的处处诡异。近乎机械化表情的客人、不寻常的鼓乐之声、楼上客座中仍然谈笑自若的两个男人……总之,一切都很不科学。
“咚、咚、咚、咚……”鼓声再次响起。这鼓声不似江南地区的乐鼓,音韵奇异,较之江南地区的乐鼓更为清越,可也不像江北中原之地乐鼓声音般浊流浑厚,却仿佛惊涛骇浪一起一伏,如远古的兽骨埙声,慢慢渗进人的耳膜,流过全身,让在座人都有昏昏沉沉的感觉。
秦慕雪定了定心神,忽然想起有关京城第一美人程婉歌的风风雨雨。传言程婉歌自幼长在南疆,后来被萃红楼主晋子云带到江南地区。
如果那青袍公子真是焚风谷主穆尘鞅,那么接待他的不就是……萃红楼主晋子云?!
秦慕雪猛地抬头看向方才二人所在的方向,那个位置却已经空无人影。秦慕雪再仰头向四处探看,这时——
“咚、咚、咚、咚……”两列舞姬随着鼓声鱼贯而出,其中四个女子在如云纷扬的舞袖中用足蹈击鼓面,此起彼伏,忽强忽弱。稍顷,只见立在乐台一旁的紫衫女子向楼上招了招手,整个大堂蓦然漆黑一片。
蓦然间,一盏、两盏、五盏灯又相继明亮起,只见立在乐鼓上的四位舞姬妙体轻盈、飘若浮柳,双手交替挥出的长袖在空中缠绵纠缠,腰肢柔软若无骨一般扭转,鼓声如江潮高低起伏,层隐若现,渐渐清晰,峰回路转处又听一阵清脆的鸣铃声动,伴随着滴水拂玉般的琴音,在众舞姬的簇拥中,一名红衣女子腾空跳起,舞动长袖,腾跃顿踏,手足上系的细碎银铃随着身上舞动,时而如春莺低语,时而如归凤鸣鸾,渐消渐远,和着踏鼓声如水声叩石,绵延不绝。大堂内灯光也慢慢暗了下去。
美则美矣,风髻雾鬓,浑然天成的妩媚入骨三分,美到妖冶的脸,红衣云袖却恍然仙姿玉色。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堂中众宾客皆神情恍惚,直到厅内宫灯再次尽数燃起,光亮如初。
“婉歌姑娘……!”乐台下一男子神色激动地喊道。
“得见婉歌姑娘一次,此生不枉!”
“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应和,欢喝声此起彼伏,一时间气氛热烈。
人家来自南疆,还没说过自己是京城人呢……秦慕雪腹诽。这些突然点起的亮光刺得秦慕雪的眼睛微微发涩,她揉了揉眼睛,眼角突然瞥到楼上廊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分明是刚才的那个疯丫头,一身衣衫和萃红楼姑娘的格格不入。秦慕雪心里蓦地升起了指望,穿过人群,急匆匆地跑上楼。
萃红楼楼上的设计比楼下还要精妙,上百间厢房,四周各种声音交织杂沓,笑语连连,秦慕雪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到刚才的位置,哪还有什么人影。
她累瘫得靠在柱子上。
“真是能跑,这个楼里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句话未毕,突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道“穆谷主,有请”,仿佛一阵疾风,只熏得她整个人仿佛石化,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秦慕雪惊魂未定,心中怒骂“真不是时候”,来不及躲避,正在慌张无措,站立不安的时候,突然身体一个重心不稳,猛地被人一把拉进厢房里,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秦慕雪呲牙咧嘴地痛呼了一声。
面前的姑娘凑了上来,瞪着一双杏眼浑圆眸子,笑嘻嘻地打量着她。
秦慕雪拂开了她的手,“疯丫头,我可算找到你了。你告诉我,这地方要怎么出去?”
疯丫头见了她好像很欢喜,嘴里咿咿呀呀的,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晃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却不回她的话。她恍然大悟:“你是个哑巴?”话刚说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疯丫头似乎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她又哭又笑。
秦慕雪淡然地看着她,一度觉得气氛十分尴尬。
“穆谷主,这边请。”正在这时,门外却又一个响起一个男人的音嗓,秦慕雪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挣开了疯丫头,顺手从桌上抓了一个果子塞到她手上:“记住,你没有看过我。”
说完,她急忙闪进了帘帐后。
疯丫头嘴里咿咿呀呀着,回过头冲着她笑。
秦慕雪气急,又一次探出头,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表情狰狞,压低声音道:“乖!”
这招果然管用,门被小厮推开后,一行人等在门外又关上了门,秦慕雪只看到帘帐外三个人影,照身形看,有两人是之前坐在楼上赏乐的青袍男子和紫衣公子,另一人是疯丫头,她坐在地上玩着手里的果子,嘴中嘟嘟囔囔,发出吃吃地笑。
两人坐定后,互斟了酒。
“她是什么人?”听声音和方才请穆谷主入室的声音不同,所以,说话的人不是萃红楼楼主晋子云,应该是青袍男子——焚风谷主穆尘鞅。
“不过是之前从流沙城里带出来的人,穆谷主不必在意,她是个傻子也是个哑巴,不碍事。” 晋子云沉声道。
……流沙城?
秦慕雪不禁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帘帐后,屋内因烛光明晃而照映在帐上的人影。
穆尘鞅打量了疯丫头一番,才轻笑一声:“因为是大哥教出来的人,才不能不提防。”
疯丫头嘴里咬着手指,碰上他探究的目光,突而把手上果子一扔,见那果子骨碌碌地滚进了帘帐后,突然仰头望着焚风谷主,嘿嘿傻笑起来。
晋子云不由地笑了,“只是一个傻丫头,谷主不用太过草木皆兵。”
焚风谷主嘴角微勾,声音却几分冰冷地道:“对我的大哥,我向来心细如尘。”
大哥?焚风谷主穆尘鞅怎会有兄长?还有,依江湖中盛传,焚风谷主和流沙城主都是穆尘鞅,那么晋子云为何要分提别论?这个焚风谷主,看起来又为什么对流沙城处处警惕呢?
秦慕雪直觉此中,疑云重重,不禁思量起来,却得不到结果。她又想起在药坊门外第一次见到焚风谷的一个小头目刀柄上的裂海重明游云纹。
传闻重明鸟乃上古神兽,鸣声如凤,一睛生双瞳,可逐妖兽鬼怪,所在数百里之内。无鸱枭。而焚风谷的印记,正是裂海重明。
秦慕雪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保护师父,也不是因为萧衍说过的有关流沙城主穆尘鞅的话。只是因为她在看到焚风谷的一个小头领刀柄上的裂海重明游印记,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认识这印记并且记忆深刻,她想斩开这重重的迷雾,因此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然而现在,心里的疑云却再次把她的神志吞没。秦慕雪脑中乱哄哄的一团,甚至都没留意这期间焚风谷主和晋子云说的话。
“嘤……嘤嘤……”疯丫头回头朝着帘帐,突然敛了笑容。穆尘鞅看了一眼疯丫头,警觉心起,起身慢慢走向帘内。
果子一直滚进帘帐内,滚到秦慕雪脚下才停下。她听着帘外的渐进的脚步声,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笃笃的脚步声急跳,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冰冷,她下意识趔趄地退后两步,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心里迷迷糊糊的,突然之间,又感到头脑晕晕沉沉,心口感到一阵剧痛,如同心腑被炸开,上有利器钝痛,努力稳定身形才站好。
这当头,疯丫头突然猛地扑到晋子云身前,手脚齐用地比划着什么,脸上又是急切又是愤懑又是欣喜,嘴里却喑哑地发不出一句话,气得急得面色通红。
晋子云身体一僵,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瞬失措:“阿杏,你说的……是真的?” 焚风谷主疑惑地看向他。
疯丫头几乎要哭出来,噙着泪狠狠点头,忽而又傻笑了起来。
晋子云握紧酒杯的手颤了颤,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思索片刻后,嘴边笑意隐晦。
秦慕雪此时在帘后,只觉幽香扩散,全身渐渐没了气力,她忽觉颈侧被重力一击,眼前一黑,脚下瘫软,全身便无力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