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见此状,只淡笑,不紧不慢地接过酒壶,往秦慕雪面前斟了一碗酒。
“容儿性子倔嘴硬心软,还请姑娘大量。有失礼之处,我这个做兄长的代她赔罪。”
这话表面上看是赔罪,可是他语调悠闲慵懒,听在耳朵里总有一种威胁的意思。
言外之意是,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大约,他是个妹控。
郗容儿瞪了秦慕雪一眼,柳眉倒竖:“衍哥哥!”
秦慕雪仰头灌酒,笑:“萧公子倒是护短。”
郗容儿扬起下巴,傲然道:“你不要以为有我哥哥护着你,我就会相信你!”却见萧衍给她施了个眼色,她气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愤愤地离开了正厅。
没了这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总算安静了些。
秦慕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也不理会她说的话,问萧衍:“公子怎么肯定我能找到木轩辕?”
“因为你舍不得付五百金。”
语声淡淡。
秦慕雪:“……”
月华如水一淌千街万巷,巷边庭树堆雪。
天还没有亮,四周黑沉沉地没有一个人。秦慕雪醉意朦胧地摸索着回药坊,经过巷尾的时候,耳边不远处“哗啦”一声惊响,像抹不开的凝墨的夜空里,急急地闪过一团黑影。
用“一团”是因为,那黑影实在有些体积,行动却又很是敏捷轻快。
秦慕雪醺醺赞道:“好大的鸟。”
再回想那黑影掠出的方向,竟然正对着药坊。秦慕雪心里突地一惊,顿时没有了一分酒意,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糟糕”,鹰隼般急惶惶地往药坊的方向蹿。
意映听到踹门的声响,急忙提了盏灯出来,却看到了秦慕雪扶着桌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幸亏幸亏,不是药坊被偷被抢了。
意映点了灯,给她递了清水,“慕雪,你怎么才回来?我要担心死了。”
秦慕雪松了口气,累得简直要趴下。
“被阎王请去喝酒,能回来已经是我福大命大了。”
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慕雪问沈意映:“景栖那个面瘫脸呢?”
两人又匆匆跑到景栖房门前,沈意映敲了几下门,门里没有任何动静。秦慕雪猛地推门而入,看清门内状况,朝意映招了招手。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意映为方便照顾景栖而收拾过来的细软却完好地放在床榻边,地上赫然是一滩还没有干凝的血。
沈意映不禁失声惊呼,缓缓走向枕边,却在枕下发现了一柄匕首,匕首上刻着奇怪的类似族徽的纹饰。
“没有打斗的痕迹,”秦慕雪检查四周后说,“是被人带走了。”
仲春会的这一天,春和景明,衢陌旁的花树开得灼盛,兰溪镇曲水流觞,波光潋滟。
所谓的仲春会,是自流民之乱以来历年由官媒组织的踏春会,这一天城中年纪轻的男女汇集于仲春会,击乐对诗品酒,歌舞相和。春花烂漫,春水碧蓝,盛装打扮的公子小姐们歌舞相和,心有灵犀者,可能因为这一天而牵定一生的良缘。
由于正处盛世,官媒组织的仲春会亦有了更为广泛儿内容。许多人选择在这一天出游,或游玩赏春,或朝拜祭祀,或拜访亲友,亦有名医带有慈善性质的悬壶出诊、名乐师公开奏乐。
神医木轩辕的弟子将在兰溪镇仲春会上面诊病者,广结医者探讨医术。一夜之间,这个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建康城。
秦慕雪不得不佩服萧衍强大到可怕的公关能力,啊不,是滋事造谣的能力。
此刻,兰溪畔的曲水台,秦慕雪端坐在席上,沈意映在一旁协助。秦慕雪看着眼前的黑压压一片人,心里有些发虚。
曲水台是建康城郊最空旷的一块供游春赏玩的地方,因为神医木轩辕的名号汇集而来的人挤满了石阶和空地,其中有衣衫褴褛的乞人流民,有仪态雍容的富商,有衣裙精美容貌巧丽的世家闺秀,更多的是慕神医木轩辕之名而来的各地医者。
曲水台上着男子衣装的“木轩辕关门弟子”风度清雅,面如冠玉。
所以,仲春会上一度又出现了不是那么和谐的状况——
“公子,我与郎君成婚两年,郎君却患上流连烟花柳巷之病,该如何是好?”
“公子,我年方二十一,尚未有夫家,该如何是好?”
沈意映暂时忘记之前心中因景栖之事带来的阴霾,一个劲咯咯地笑。
秦慕雪:……
所幸打扰的因素不多,更多人是在一旁依顺序静静等候,而秦慕雪也和郗茗学习过三个多月的古代医理药理,因此应对如流,场面井然有序且肃穆。
但秦慕雪清楚,从这一天开始,神医木轩辕关门弟子这个身份,也是要玩脱了。
另一方。
见不得秦慕雪又以神医木轩辕弟子的身份招摇撞骗,八方玲珑的彩雕乐台上,郗容儿长袖飞扬,翩翩起舞。
般般入画,有如春风拂面,未几,便吸引了众多游人停驻。
但见她从风回绮秀,映日转花钿。
低吟浅唱——
献岁发 吾将行
春山茂 春日明
园中鸟 多嘉声
梅始发 柳始青
泛舟舻 齐棹惊
奏采菱 歌鹿鸣
风微起 波微生
弦亦发 酒亦倾
入莲池 折桂枝
芳袖动 芬叶披
两相思 两不知
杏花纷飞,连接曲陌。为她奏乐和音的是一个白衣公子,眉目清疏冷峻,眼中仿佛盛了这潋滟春光,半是慵懒,半是温煦。
————————
仲春会后的第一天,夜晚。
“桃花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写下这些的时候,秦慕雪只觉得自己自从来到南齐,就变得矫情了许多。
她刚写完,视线便落在了楼下门前熟悉的身影上。
萧衍伫立在灯光下,身后跟了三个仆从。
她笑着回头道:“意映,阎王来了。”
沈意映看见来的是萧衍,面上微微流露出震惊,便又客套地请他入座。秦慕雪一脸谄笑地出来躬身迎接:“我说今晚天色怎这般好,原来是萧公子来了。”
萧衍也不拘于礼节,自行入座。
秦慕雪想着要拿出满罐名贵的药酒来招待他,越贵越好。如果这小子付不起钱,还可以敲他一笔,挫一挫郗容儿与生俱来的傲气,顺便毁去他浊世佳公子的名誉。谁让自己看不惯他。
于是她把沈意映拉到一旁吩咐:“意映,要找最好的药酒,越贵越好,越毒越好。”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嘛。
当她终于把一个大药坛子抬到桌子上时,她看着萧衍精彩的脸色,笑得一脸得意:“揭开看看?”
萧衍打开坛口的泥封,嘴角抽了抽,神情冷漠:“你就是拿这些东西来接待客人?”
“那是对你。”见萧衍脸色微变,她连忙解释:“你来的是药坊,这里自然只有药酒。别看里头都是一些蛇啊蝎子啊鳖啊龟啊毒虫之类的,名贵得很呢。”
萧衍面色清朗而冷漠,最终,他吩咐身边的下人,从自己的酒水铺子抬来了两大坛酒。
望着满满坛的酒水,慕雪喉咙有些发紧。
萧衍毫不犹豫,拍开一坛酒,自己先倒了一大碗,以示先干为敬。
秦慕雪不愿示弱,连忙灌酒下肚,动作流利潇洒。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大声划拳吆喝着行酒令。几大碗酒下肚,真正喝上了,有了微微醉意,秦慕雪已经笑咧咧地和萧衍称兄道弟。
沈意映看得目瞪口呆。
秦慕雪问萧衍:“你们为什么要执着于找木轩辕?”
“很好奇?”他
眸子里带出些戏谑来。
她点点头:“很好奇。”
又说道:“让我猜猜,能随便、诬陷杀害人的,肯定不只是郗家的怪病。”
他看着她吃吃地笑,气定神闲。
秦慕雪晃了晃身形,问:“你喝酒的时候,听故事吗?”
她捧着酒盅,视线投向了窗外:“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来这么一个地方。一开始来到这里,我很害怕。我抛下了我的父母、抛下我最好的朋友、抛下我过去的十八年,在这里没有人帮我,没有人懂我……”
萧衍有一瞬间的恍惚。
“后来呀,”她继续说,“我想明白了。人生应当饮酒尽欢,在半醉半醒中最好。”
她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是为了什么找木轩辕?”
他淡然道:“因为濯香令。”
“就为一个木牌子?没劲。”
他仍旧风定神闲:“得濯香令者,可入流沙城。”
她嘿嘿笑,“谢谢你告诉我,我考虑一下要不要把这件事昭告天下,让木轩辕有个准备,走得远远的。”
萧衍却冷不防地扼住她的手腕,眸光一暗,蓦地逼近她——
“丫头,你不要太嚣张。”他威胁。
这一瞬间,似冷风灌过。秦慕雪几分清醒过来,脑中闪过了一句话。
枭者,色黑夜行,食腐肉,巧言倪慧。
他此刻阴骘的眼神森寒得像夜枭。
秦慕雪倒抽一口凉气,上下两排牙齿磨得咔咔作响。
尤其她转眼看到地上的绳状物时,这口气便抽得分外悠长。
“蛇……蛇啊!”
他看着她,冷冽的眸子里一丝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