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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流光乱影

2017-06-18发布 3131字

人流涌动,光火通明。

药坊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踌躇不前,一双玉手在袖间绞啊绞,不发出一句话。

“小姐怎的这是?”一旁的婢女石燕催促道,“莫不是想公子想了这一整天,现下要来找公子,却又耍起娇蛮生涩的小性子,不敢也不想去见他了?”石燕见得小姐还是踌躇原地,扭头,越发催促得紧。

郗容儿瞪了石燕一眼:“你这鬼丫头,还是快人快语,口齿间留不得半点情面。”

“石燕哪有小姐这张巧嘴这般厉害?”

沈意映见两人在外面打趣嬉闹,于是出来迎接:“今日不知何事,竟劳烦郗大小姐大驾光临?”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郗容儿反而心虚起来,低头道:“族姐……”

“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意映叹气。

“那族姐是愿意跟我回郗家了?真是太好了!族姐和我回去后,我们一起去见父亲,族姐就可以留在郗家了。”因为兴奋,郗容儿的眸子明亮清澈,仿佛跳动着明亮的火焰。

转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两人相对饮酒,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行酒令,酒碗相叩,喝得酣畅淋漓。那两人正是萧衍和秦慕雪,郗容儿自从被秦慕雪愤怼之后本来就对她全无好感,每次见到她心里便添堵,更不用说此情此景,萧衍居然和她相谈甚欢,全无顾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郗容儿顿时收敛了笑意,走到萧衍身边坐下:“衍哥哥!”

萧衍道:“容儿怎么来了?”

“我、我是来找你……找族姐的。”她颇不怀好意地看了秦慕雪一眼。

秦慕雪仰头一气呵成地灌了一大口酒,“萧公子,你的好妹妹……找上门来无理取闹了。”

知道她一定是喝醉了,萧衍容神淡漠,剑眉微微一挑。

郗容儿眉眼飞跳,气得跳脚,“你才是无理取闹!”

秦慕雪眼睛炀涩地定定看了郗容儿一眼,又动作潇洒地一甩衣袖:“又来无理取闹、不好玩。萧公子、小的、告辞。”

正想起身走开,才发现头重脚轻,却东倒西歪地一头撞在墙上。

这墙还是软的?等秦慕雪撞到墙上的时候,发现这墙还自带呻吟功能:“秦慕雪——你又喝醉了!”

秦慕雪抬起头,看着沈意映紧蹙眉心,一脸嫌弃地瞪着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愣了一愣,继而嘿嘿笑着:“意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玩了?”

旁侧几人齐齐一脸黑线。

——————

又一日。明月梢上,繁星点缀,城内却亦如白日一般闹腾,现下,周身倒却寂静一片,与得中心繁闹相比甚感荒凉,兰溪镇永远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恬静安逸。

四方庭院,几株梨树,秦慕雪伫立在后院里,月光下是疏淡的倩影。带着暖意的风卷携着雪白梨花落在秦慕雪肩上。

忽而,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便从院墙外边掉进巨大的树影里,惊飞一大片的鸟。

秦慕雪顺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得笼罩在树影里的,分明是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全身被浸在阴影里。她凑近看清了脸,不由得惊呼:“萧……”

话还没说出口,身前的人扑地而起,猛地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身体,把她挟持着闪身进了屋里。

屋里一片黑暗。她口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正要奋力挣脱他的束缚,这时候,窗外却稀稀落落地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渐渐越来越近,直到木窗外就着月光映出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形——秦慕雪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身后因为钳制而紧贴着她身体的男人在窗外的身影出现时,身体一阵颤抖,扼制她身体的手突然死死地圈紧,骨节突兀得苍白,手臂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把她就这样掐得窒息而死。

秦慕雪微用力挣扎,却被死死禁锢住,根本无法动弹,突然听闻一声闷哼,她这才发觉,隔着衣物,背后的衣衫已经洇湿了一大片,传来一阵血液干凝的凉意。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觉五脏六腑都开始撕裂般疼痛,感官开始慢慢虚弱,血气不断上涌,像是要从口鼻喷薄而出。她的心像炸开般痛苦,渐渐气力虚弱,停止了挣扎。

窗外许久没有了动静,身后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终于平静下来,猛地松了气力。

秦慕雪倏地拂开他的手,眼前一黑,双腿陡然失力,猛地瘫倒在地,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片刻之后,她晃了晃身形,拖着乏力的身体点了灯烛。

她抬起头来,灯火闪烁中,只见萧衍的面色苍白失色。

他剑眉微蹙,双眸禁闭,身体有些微的颤抖。秦慕雪伸手查看他的伤势,伤在肩胛骨的位置,幸好只是一处刀伤,胸腔前涌了一大片鲜血,但伤势并不严重。见他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秦慕雪手探向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秦慕雪离开取来了草药、药酒和纱布,又到内庭打了一盆清水。由于不想引起过多惊动,整个过程,她都是勉力支撑着身体,脚步虚浮,做得悄无声息。

她用干净的帕子浸湿了水,手刚碰到萧衍的脸,却见他半睁开眼睛,抵触般偏过头去,眼底的不屑、疏离、厌恶……一览无遗。

烛光映衬着他胸腔前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几缕发丝凝了血滑落,拂在他如刀剑凿就的清朗面容上。秦慕雪第一次这么近看他,高挺的鼻梁,薄如剑身的唇微微抿起,由于受伤,他脸色苍白,呼吸并不沉稳。

但仍然是一如既往地三分慵懒散漫。

秦慕雪蹲下身子,脸色虚白地半开玩笑:“萧衍,我赖了你五百金,你现在又落到我手上被我所救,有道是天道好轮回,算是一物抵一物,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萧衍睁开眼,一双犹如冬日寒星般的眸子猛地看着她。她也还是第一次这样看他的眼睛,那双眸子明亮得出奇,脸上斑斑驳驳的血迹,那双眸子却清澈地像碧海寒潭,孤寂得像高岭之花,冷漠得像冰河湖心川雪。就如同漆黑无边的苍穹里那一轮明月,让人一眼便会沉沦。

秦慕雪猛地回过神,看他不再抵触拒绝,便抬手用帕子细细印去他脸上血迹、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伤口、细心谨慎地帮他上药。

安顿好萧衍后,秦慕雪想起来自己刚才心扉欲裂的感觉。不像因为萧衍的挟制而导致的短期血气上涌,更像是中毒的迹象。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毒?!秦慕雪仔细回想着,终于得出一个让她胆战心惊的结论——,穿越后的一副七分妩媚三分英气的皮囊里,竟然还留着遗存了多年的毒素。大约是毒性发作并不明显,或者是经年累月的积累,使得药物毒性被压抑。可是刚才心脉尽断的感觉让她明白,如果不解毒,终有一天毒性发作,会将她置于死地。

两人许久无话。

秦慕雪回了神,叹了口气,小声地问:“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很好奇?”萧衍蹙了蹙眉,脸色淡如风。

“我只是好奇,什么人有胆量和皇室宗亲作对,还有——”秦慕雪做出一个半握空拳的手势,作势要掐上萧衍的脖颈,“你现在落在我手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估量一下你的性命值多少金,用最好的价钱把你交给那些杀手。”

萧衍哂笑,“很像一个商贾该说的话。”

“你、有没有听过流沙城?”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眸中冷厉一闪而过。

秦慕雪捕捉到这一丝冷厉,不觉遍体生寒。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听过流沙城主?”

仍是摇头。

“流沙城主穆尘鞅,也是焚风谷的主人。”

秦慕雪心里有些震惊。她是听郗茗说过焚风谷的,据说焚风谷擅傀儡术,被抓往焚风谷的人,大都被制成了类似行尸的人形傀儡,而行尸之术,唯巫医能解。

萧衍又说,“很久之前,焚风谷的人带走了我的至亲。”

慕雪的嘴动了动,心底发凉。

萧衍勉强支撑起身体,往窗边重重地一靠。

“不早了,睡吧。”

“哦。”秦慕雪突然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你……你是说,你要睡在这里?”

他笑意渺渺:“我是伤者,动弹不得。”

这一瞬间,倒是又回去了以前欠扁的老样子。

慕雪没好气地说:“我屋里太小,容不下您这种大人物。”

他不由分说:“我生下来倒是住着大房子。”

说完便再次含笑闭合双目,突然道:“可是那里很大,也很空。很冷。”

他的声音温沉低落,听起来却是缠缠绕绕化不开的孤寞。

外人眼里的萧衍是风流倜傥的公子,自幼生在世家大族,又是皇室宗亲,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尽人世繁华。秦慕雪难以想象他经历过什么,以至于他和其他她见过的所有人,甚至和所有她见过的王孙公子,都不一样。

秦慕雪沉吟片刻,再看他时,只见流光影乱,他面色无悲无喜,一双眼眸幽静如月。

这一瞬间,她有片刻恍惚,仿佛经历过那样的繁华和落寞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