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起了轻微的西风,将冬的天气冷嗖嗖的。早晨的阳光斜照在余家渡街上,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赶集的人们正络绎从各方聚来,集市正在形成。
打饼子的在街边支好了摊子,把提前醒好的面从面缸里切出一大坨,放在案板上揉一揉放到一边,又切下一小块来揉来擀,烘炉的炉火刚升起,红彤彤的不再冒轻烟了。
牛车或骡车拉着大白菜、白萝卜或大葱,菜疏在规定的地段摆售,来了占了位置再将拉车的牲口御了套。也有挑担儿推着车的,卖红薯卖大蒜卖粉条儿。
余世恩西装革履,围着羊毛线编织的围巾,戴着羊毛线的手套,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转悠,在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之间穿行。
碰到宋朝恩了停下来,两人相互笑笑打了招呼,余世恩请宋朝恩去饭馆。
宋朝恩说一句“这个时候…”,把话没说完,看余世恩的神情不容推辞。
余世恩点了炒菜和酒,宋朝恩又要了热茶。
余世恩说:“那种背在身上的枪套儿,就是用来把手枪挂在胳肢窝下边的,你能帮我搞到吗?”
宋朝恩说:“去找皮鞋匠,一定能够做出来么。”
余世恩说:“烟土说贵就贵了,是什么原因呢,你上过大学你见识广。”
宋朝恩说:“离贵还远着呢,涨了才一成儿,离够本儿还差着不少呢。欧州和美国把海拉因列为禁药了,海拉因是用烟土生产的,海拉因更容易使人上瘾。”
余世恩说:“和咱有啥关系呀。”
宋朝恩笑说:“可以借此造谣呀,就说外国禁种又禁加工,烟土和海拉因都靠从中国走私了,大家都相信了,自然就把价格炒起来了么。我还没有问过你,你闯出什么好路子了。”
余世恩说:“倒楣透顶了,没走出五十里就让辑私队逮住把货扣了。第一次就那么倒楣,可把我气坏了,我把坑我的那个头目的一家人都宰了,我想留着他一个人受活罪,又怕他再娶个娇妻就把痛苦忘记了,于是我把他阉割了,然后他就流血流死了。”
宋朝恩看一眼余世恩,余世恩发笑一笑。
宋朝恩说:“你可别信口胡扯,半月前某地正好发生了这样一桩案件。”
余世恩笑道:“你当我胡扯吧。我好久没去过七级城了,马元成发话把七级城捐出来了,咱去占领七级城。”
宋朝恩说:“马元成打电报说气话,你怎么能当真呢。刘克定的死人棺材还在那里摆着呢,那里晦气着呢。”
余世恩说:“刘克定已经埋了,就在昨天。马家人都撤离七级城了,还想让风水先生整治镇一镇,咱也没有霸占剥夺的意思呀,就是驻扎驻扎。这一回拉起队伍来不能再瞎混了,非要发上大财不可。'穷鬼女人显摆脚儿小,穷鬼男人显摆烟锅儿好',我一仗剑豪气冲天,一个筋斗直冲云霄,忽然觉得手里好象挥舞着一把烟杆子,无限懊恼了,我这穷得瑟啥,耍的这叫他吗B啥招儿呢。”
余世恩说着站了起来,足尖一点人如飞箭,一跃落在了上方的横梁上。
余世恩一个鹞子翻身又落下来了,灰尘洒落下来弄脏了酒菜,店小二诚惶诚恐走到跟前,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世恩对小二说,“撤了全换。”
【2】
葛仰惠带了几位军方朋友,至葛仁怀府中拜访。
葛仰惠介绍了少校军需官杨某,又说明了要求订合同的来意。
葛仁怀说:"我家的老磨坊六座磨盘,一天顶多出二十担面粉。新的水磨坊才建造呢,蒙山那磨坊成了,也离的不近。"
葛金氏插话说:"许家也有大磨坊的。"
杨少校便笑道:"就当你家开了面粉公司,每月供应一千担,或生产或收购,总归都有利润赚的。"
葛仁怀迟疑了,又说:"我这葛家不算大门大户,强出头了,抢了别人的生意不大好的。"
杨少校笑了,葛仰惠也笑了。
杨少校说:"公家需要的面粉,每天都得一百担呢,你这里呀只算个小供应商。"
葛仁怀签了协议,送客走了回来直摇头叹气,葛金氏烦了,道:"这一准儿赚钱的买卖,忧愁什么呢。"
葛仁怀说:"从前靠谁家供应的,现在咋就不合作了?咱不靠这个咱也销售的顺畅哩。这明摆着,要把咱家拴死在国民军的链子上么。明摆着的,五根从前是个镖客,也许还是个政治掮客,他正在退出江湖哩,怎么能一点一点又陷进去了呢。别看王旅长、李营长的,军务上用不到许五根,私人事务上免不了要麻烦许五根这样的人。"
葛金氏端起茶杯,说:"男子汉么,都象你这样就有出息了?"葛仁怀语塞。
葛三蛋拿着帐簿来了,交待这一周的业务情况。
葛仁怀把帐簿放到一边,说:"好兄弟,你和哥明说,最近拉过不是粮食的货没有?"
葛三蛋打了个拱,道:"自家人没啥不好说的。五根牵的线儿,用四根的马车,咱和当兵的一起押镖呢,怎能算黑生意。"
葛仁怀说:"我问,运的啥货。"
葛三蛋:"枪枝弹药呀,你知道了没坏处也没好处呀。只此一回。哥呀你若说出去了,没准还有人找五根干第二回的。"
葛仁怀:"早有人透露了,不然我咋会问你。你见到五根大嫂了,建议她管一管许家人的嘴。"
葛三蛋说:"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儿和她说的。"
葛金氏打发耶律婶婶去把许五根叫了回来,把葛仁怀的担忧对许五根说了,还道:“别人也在背地里说国民军靠不住,咱这和国民军走的太近了,往后只怕那个……我也把说不好,总知咱只图个营生不亏,不站在任何一方势力的立场。”
许五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做生意就是做生意,考虑多了就做不开了。”
【3】
马元林、乔庸结伴而来,登门拜访葛仁怀,备了厚礼来的。
乔庸乃葛乔氏堂哥,葛金氏还叫来葛乔氏相见。
马元林落座了,说:"五根是我爹的徒弟哩,俺们都算师兄弟。从前在上岭的时候我爹授徒为业,迁到余家渡之后也传授过,只是后来没有见过五根了。"
葛仁怀说:"你家上岭的老宅还在么。"
马元林道:"在啊,还重修了的。上岭也有田地。我爹前几年又住回上岭了,他在那里觉得闲适。"
葛仁怀说:"五根办事儿外出了,不知啥时能回来。金锁子在,你们也熟吧。"
葛仁怀打发人到葛家粮库那里,叫金锁子过来陪客,马元林说不必了,葛仁怀还是坚持。
金锁子来了,马元林、乔庸起身,几个人相互打拱,以师兄师弟相称。
都落座了,马元林说:"此番打扰别无所求。我家今年的遭遇,路人皆知,马元成不制约弟子,也不约束自己,灾难或是咎由自取。老话说'报应也有尽头么',可是眼下的情势,怎么说呢,马家就等着被人落井下石了;如果场面上没有人愿意和马家勾通,不推心置腹地讲一讲道理,不替马家说说话儿,马家真要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马元林说:"如果能证明刘克定是马炙所害,让马炙以命抵命,马家人决无怨言。可是刘家人此刻听不进马家一言半辞。现在案情又有新发现了。八月十五,刘克定领着马俊庆等人在上岭惹事,公家把闹事的几个都拘了去,过了几天只有刘克定被释放了。前几天马俊庆爹探监的时候,马俊庆问'刘克定应承,只要我一日出不去,一月给咱家五块银元。给过钱没有。'马俊庆爹说'没有。刘克定死了,看谁还搭理你几个。'然后呢,马俊庆招供了另外一桩案子,那几个随后也供述了,又没有人串供,讲得却是一模一样。乔庸在警局做事,就让乔庸说吧。"
乔庸有些难为情,嗯声说到:"马俊庆说,刘克定早发现马炙和余雯的私情了,一心想着报复。卫庄的王二狗,这人会玩炸药,曾经开山采石,据说也干炸地穴盗古墓的事儿。刘克定笼络了王二狗的儿子,然后学会了造地炮。刘克定给了马俊庆几个每人三十大洋,一起在马炙回乡的半途伏击马炙,王二狗儿子和另外几个少年多事儿,自作主张去长安迎接马炙,所以袭击发生的时候,王二狗儿子也让地炮崩死了。这几个同犯的供述,和马俊庆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乔庸说完了,看了马元林一眼。
马元林说:"马英,也是那天死于去接马炙的半途,死的很是蹊跷,象刘克定之死一样让人费解。马英去咸阳时是万分提防了的,不知什么人能用刀剑杀得了马英。现在刘家人让悲愤蒙了心窍,认了死理儿,不依不饶的,两家人都把正经营生撂荒了,长安那宅主的儿子还被警方拘着,咱都耗上了,破财不破灾的,怎么才能都冷静了从长计议,好让冤屈得到伸张,不光刘克定冤,还有马英不明不白哩。"
【4】
阴历十一月月半,下了一场小雪。吴渣林、许五根踏雪而归,至咸阳作别,许五根策马轻驰,午时回到葛家庄,牵马行于街上。
葛乔氏的一双儿女在街上看到许五根,奔了过来。许五根抱起葛乔氏小女儿,扶许毛毛、葛蛋蛋骑坐在马上,一直从大门进了葛府。
院里站着不少人,葛仁怀忙着介绍,有葛金氏的亲戚,也有葛乔氏的亲戚,都是帮忙打理葛家生意的。
许五根进了厅堂,拜见葛金氏,作了个揖又磕了个头。
许五根问葛仁怀:"生意好吧。"
葛仁怀说:"好好好。"
许五根说:"我答应人家的工钱,该支的都支了吧。"
葛金氏笑道:"支了支了。"
欢聚一堂说了一会儿话。
许五根叫上葛三蛋,一起到地里走一走。两人到地里看麦子,看水井的运转情况。
许五根说:"前一阵子马元林、乔庸一起来过。有什么要求想麻烦我?"
葛三蛋笑道:"你的师父你不会忘了吧。你师父也有一帮好徒弟,象你一样也和七级堂没啥关系,有关系的,也只是在七级堂挂个名号而已。马家在劫难逃了,马元林想起了你们这些好徒弟,大伙串联起来,去镇上的刘家,为刘克定之死替马家陈情。"
许五根:"去了?"
葛三蛋:"去了呀当天差点打起来。刘家方冷静了就没事儿了,他又不是没有头脑的人,毕竟刘克定谋杀马灸未遂在先是事实,刘克定还害死了几个无辜的人呢,别说穷人的命不值钱。至于刘克定借了谁的胆儿,背后有没有出谋划策的,就看刘家人怎么寻思了,这些咱不该说的话,我闲的只和你说呢。"
葛三蛋:"真正和马家过不去的,是余氏家族呀。二十来年前,有妇之夫马元成勾引黄花闺女余菊花,那事招来的闲话可是满城风雨,让余家的颜面丢尽了。二十年后,马元成之子又勾搭了余家大小姐余雯,还让余雯未婚夫搭上性命了。哎,这花花事闹的,你随便问一下路人,谁不说马家父子太那个了有些伤天害理,既使菩萨心肠也会诅咒马家下地狱。人活脸树活皮,余家把这层面皮看得金贵呢。余世存差点儿休妻,就因为不和马元林做那连襟儿的亲戚了。"
许五根见了金锁子,两人骑马到野外溜溜。
许五根问:"余世恩的民团占据了七级堂?"
金锁子笑说:"你也关心这等闲事儿?马元成认了,打电报说,有生之年不再回陕西,就当把七级堂赔了人,说归说哪能当真,余世恩为所欲为才不管别人的理论呢。马元成一贯也我行我素,好那标新立异,爱虚涨声势,又喜欢耍小聪明,结果一一都报应到马家头上了。早遭报应早好,若不是马炙生了事端,马元成还会回来兴风作浪的。马元成暂时偃旗息鼓了,往后难说哩,逮着时机了,仍会死灰复燃死性不改的。"
许五根:"余全莱名头不小。"
金锁子轻蔑一笑,说:"余全莱是个妄自尊大的小人,别人敬畏的是余全莱的两个兄弟三个儿子。余全莱也象马元成一样不自量,喜欢插足政治,终有一天会导致余家一败涂地。告诉你这半年多其实发生了什么,你就看透余全莱了。依我看余全莱就是骗了孙万成的钱,这是导致葛仰新被绑票的那个初因,可是救赎葛仰新的时候,葛仁旺凑不够钱,还是余金莱垫够的,余全莱还想一毛不拔的,被他老娘拿话打了脸才肯出手帮一帮,马上就又推诿扯皮,口口声声说自己道上有人,托人情就能和解讨还,也许余全莱真有这本事,只是葛仁旺等不及了就拿钱赎人。"
金锁子说,"余全威组建警备营,余全莱强烈反对的,余全莱声称自己作为同兴会的一份子,这么快就对国民军示忠献爱,也太没有气节了。这蛋扯的,连国民军也不见得专一呢,王旅长就是名符其实的倒戈将军。余全莱舍不得花钱养卒而已。这警备营徒具番号,只有五六十号人,却是管着一方治安,兼征代揖,换了便衣还押货送镖呢,只要宣誓战时为国民军效力,平时国民军图省钱,也乐意余家当成家兵眷养着。余全莱见余全威有大利可图了,就授意余世存成立余家渡民团,名义上也受国民军节制,其实除了军事化训练,也干着七级堂从前干的勾当,只是为非作歹得更规范,更冠冕堂皇。余世恩拉起的二十号人都是他从前的龙兄虎弟,是一帮真正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封什么团就是什么团,谁会去管制余世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