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宿醉,有的在厦子下就席而卧,有的去马舍睡草垛,今早太阳出来老高了,才陆续起来,见金锁子仍在酣睡,也不打啥招呼了,一个人的就独自离开了,有伴儿的就叫起伙伴儿一起离开了。
王二狗叫醒葛三蛋,说:“你等金锁子醒了,给他说一声,大伙都各忙其事儿去啦。”
葛三蛋也有自己的事儿,凤子姨夫一来,葛三蛋就说:“你告诉金锁子一声儿,大伙没有打扰他就都走了。我也走了,我家玉米还待收呢。”
凤子姨夫把金锁子叫起来了,说:“到吃早饭的时候了,还睡啥睡。你这早饭怎么应付呀,去那边吃吧。”
金锁子站起来拍拍脑袋,笑说:“不饿不吃了。我…去七级堂,那里总有饭的。”
凤子姨夫笑道:“听别人说,七级堂打算整顿了,从金锁子开始先把金锁子打发走了。有这么一回事儿?”
金锁子一愣,洗了洗坐在屋檐下琢磨。
在生意合作方面,马元旺同金锁子有了磨擦,马家的确挤兑了金锁子一下,金锁子主动退出因此少了一千银元收入。金锁子心里不爽,却也会装客气,过了这些天已经能把放得下了。
与马家合作总归让金锁子赚了一千金之多,这个可观收益远远地超出了预期,从来没有想到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本来合作倒贩粮食,由于免不了货换货钱换钱,附带着就把烟土、白银也做起来并且做大了。
马元旺一向对金锁子不满,马家人除了马元成,似乎都与金锁子格格不入。现在别人认为马元成整顿七级堂,把金锁子开涮了,既然别人这样看待了,那么金锁子还是不再与七级堂接触的为妙,因为马元成在某些方面态度暧昧,说不定也把当成整顿七级堂的开端,“驱逐金锁子杀鸡儆猴儿”哩。想到这儿,金锁子就笑了。
金锁子对凤子姨夫道:“我不去镇上,不去七级堂了,我不知道去了受不受欢迎。”
凤子姨夫便叹气,说:“我想说你几句。我听人说,你在马家生意上有股份,我看你吊儿啷当的我不信,谁瞎眼了招你入股。”
金锁子笑道:“少听人瞎说。我饿了我姨做了啥菜,咱去那边吃饭去。”
凤子姨夫道:“把这里收拾一下咱就过去。我有话和你说,有正经事儿还没有商量哩。”
金锁子家的好田有七十亩,田里也有好水井。金锁子的一百二十亩地,统统租出去了,凤子姨夫租种着二十亩,所有租地事务也由凤子姨夫代管着,包括收租子、交纳田税、公关等等。
在饭桌上,凤子姨夫边吃边聊。
凤子姨夫说:"定下来了,不强征烟税了,不种啥就不课啥税,我已经和佃户租户打招呼了,让种烟的往后自理税务。咱这儿的明年烟税,我看明多实少了,一亩八块新纸币。葛仰惠的父亲葛仁礼,也有资格代征税款了,而且现在就开始收取,现在缴齐可以免掉半成。我想种五亩烟,我只把当作四亩来呈报,葛仁礼一样会通融的。"
金锁子道:"国民军也是没有禁烟的好措施啊,税还高了呢。难怪吴新田说,'寓禁于征',烟税重了就没人把烟种了。可是不种烟了,吴新田又要收取不种烟的'非烟税',哈,还是国民军就比吴新田强一些。现在就预征明年的税,早交有优惠呀?"
凤子姨夫说:"能用新纸币交税,就把发行新纸币的压力缓解了不少。再者,不少当兵的、做买卖的都是省外人,这新纸币出了省是不认花的,捎到家乡还须兑成银元,那时兑银元就要认大亏了。现在,暗地里用一块银元能兑换两块半新纸币,甚至三块的都有,所以我说烟税明多实少。现在预征了税,种地的就和国民军一条心了,我就担心吴新田很快打过来,或者刘镇华又打回来,不是把烟税增加,就是再苛一遍。"
金锁子笑道:"说的成啥了,打仗又不是摊煎饼,一鼓作气二鼓歇的,这些年打个不停,都该歇菜了,再起兵戈,牛年马月去了。"
凤子姨夫冷笑,"哼,这国民军呀,赶上常有理的狗剩妈了,爱和人吵嘴骂架,把左邻右舍都得罪光了。你看你想,国民军发动北京事变,把张作霖赶下台,国民军扶持了段祺瑞,段祺瑞却又去联合张作霖,回头狠狠踹了国民军一脚。国民二军又去河南抢地盘,与吴佩孚把仇冤结得更深了。段祺瑞呢,又挑拔刘镇华进攻河南,胡憨一战,阻刘入陕,国民军和刘镇华闹的不共戴天啦,这个仇恨谁都知道;胡景翼一去逝,岳维峻当上国民二军军长就狂妄得不得了,在河南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进攻阎锡山,进攻吴佩孚,进攻刘镇华,这不是作死哩么?这边的国民军又把吴新田赶跑了,吴新田心里能咽下这口气?那孔繁锦与吴新田是结盟的,孔繁锦在陇西列着精兵几万,陕南吴新田陈兵几万,还有吴佩孚的十万兵马,东面阎锡山券养刘镇华几万,北面那张作霖离得远,想打过来也是能行的。这都四面楚歌了,只见得国民军稳如泰山哈,地盘大、兵少、钱粮不充足,咱都盯看国民军作腾吧,还能作出啥花样儿呢。当然啦,国民军也不怂,能撑个一年半载的。"
金锁子一笑,说:"管它狼吃羊还是羊吃狼,谁做强龙都一个样,地头蛇还是原来的那些人。种烟,原来向谁交保,一直就依靠谁,别看葛仁礼儿子成了国民军小头目,咱就趋赴葛仁礼,这样会让别人心中不高兴哩。咱不再扛四十亩的定额了,这比什么都强。"
凤子姨夫冷笑,说:"该是人家的钱,人家还会变着法儿收上去的。当兵的当官的当土匪的当财主的,都想发财从哪里来,归根到底还不是刮蹭种田人呀。对啦,不少佃户还想着让咱包税,哪怕一亩给咱二十两生烟,或者三块银元,当然是在明年收成之后。”
金锁子断然道:“咱不包。包了税,就给佃户租户当上奶妈了,从种到收到卖,一关一关都得给他们保驾,确保他们的收益呢。他们愿意,可以让别人包税呀,咱不会不高兴,咱只收咱的地租。”
凤子姨夫说:“看你说上废话了,咱收地租才让咱包税的,互相能照应。让葛仁旺包税,以前图个瞒报一亩二亩,现在不好隐瞒了吧,我听说葛仁旺和葛仁礼包征咱村的烟税,据说他两个一共有五百亩定额呢。咳,鬼事儿实在太多了,咱论那都是白论哩。”
金锁子笑说:“乱吧,反正有大把鬼儿。我不爱打理就是害怕应付那些杂事儿。你看着办吧,反正咱不给咱烟农出头。”
凤子姨夫说:“原来那些亩儿,还是向着葛仁旺交保的,不变不变。葛仁礼还拐弯抹角说了,说金锁子在咸阳安家了,啥时想出田让地,也能和他商量。我说,田地是金家老爷子手里置下的,老爷子留下了死话儿,让锁子把地守好,在锁子手里把田亩儿只能变多不能变少,老爷子就在那片田里埋着、看着呢。葛仁礼又说,当他没有提。"
【2】
葛金氏换了一身黑缎子衣裳,只在领口与袖口绣着不张扬的篮色花儿。许王氏也穿了一身色彩淡雅的绸质衣裳。葛金氏夫妇与许王氏夫妇,包含了两个同命相怜的女人,一起结伴儿去余家渡吊唁,乘了两辆轿子车,前后皆有骑兵护行。
到了七级堂门前下了车,葛金氏与许王氏两人执手相携,一边走上台阶一边还闲聊,葛金氏说:"这马家城池就是气派,老马可是个能干人儿哩。"
许王氏称赞说:"马家父子弟兄,都是出人头地的人儿么。这中秋了,不刮风仍是闷热。"
两女人一进大门楼就分了手儿,各自拿手帕捂嘴,被丫环引领着,快到设灵堂的地方了,一哭开了大放悲声,"我的那个世侄儿呀……",撕心裂肺,泪如泉涌,到了灵堂前愈发控制不住,感染得宅里宅外的男人女人纷纷泪奔,连卖冰糖葫芦的都泪眼婆娑,吆喝卖糖人儿的也泣不成声。
马元成在这一刻也痛哭流涕了。
曾几何时,葛金氏、许王氏也经历过丧子之痛,此刻,做为女人和母亲,两人对于马家的悲痛感同身受。这时候泪水遍洒七级堂里外,没有一滴不是单纯的真挚的,这份情感出于本能,发自与生俱来的对于生命的关切与同情。
【3】
马氏兄弟、子侄会聚一处。
马跃怒不可遏,道:"明明是余世恩自作主张,用了七级堂名义,去蒙山招惹下的仇恨,报复也把好歹不分了,怎么偏偏把矛头对准了七级堂?"
马元林叹息,说:"你现在说这有用嘛。我提议将七级堂解散,大家都同意,丧事之后一起去说服咱家老大。老大马元成,早想说他行事乖张,越来越不可理喻了。马元成本就无心管束七级堂的这些猫猫狗狗,看那,每天鸡鸣狗盗的无所不为,你们几个谁曾把七级堂弟子教训教训。"
马灸也埋怨上了,说:"三叔,使唤七级堂干活儿的时候,就没人说七级堂的三长两短。"
马元林冷哼了一声,说:"没成立七级堂的时候,谁家的生意做得不如人了?你,你是个大学生哩,老和这些二流子厮混的,长了啥见识有了啥出息,除了学会勾搭女人。马英死了,难道蒙山上死的那几个,和这一次为了接你死的那几个,这些汉子都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马元旺道:“都闭上嘴。唠唠叨叨的全是废话。七级堂不是谁想管就能管的,马元成过家家呢就让他过个够。倒灶还在后边哩。”
马阿福慌急来报,说:"去上岭砸戏台子的那几个让国民军逮捕了,王旅长震怒了,说他们造谣生事,下令严惩下令枪毙。葛仰惠正去了向王旅长求情。王旅长本来要到七级堂慰问的,快到余家渡又返回去了。一直有国民军的便衣探子,在咱这一带活动,暗中调查土匪恐吓百姓那个事儿,昨天呢就把刘克定一帮人逮个正着,还敎葛仰惠领着士兵协助拘捕了。"
马跃斥责马阿福,说:"早知道了。你这一惊一乍的,谁还不晓得?”
马阿福说:“王旅才知道,才知道和七级堂有关系。”
马跃说:“行了知道啦,你们不是很能吗?还被枪毙吓到啦!和七级堂有狗屁关系呀,建议王旅长立即枪毙。咱家出的这么大的事儿,国民军咋不理不管?"
马灸说:“谁说不管。警备司令大人说,有人看见了踩着芦花舞剑,可见属于江湖争斗,要是江湖上没人管,警备军再管。”
马元发说:"蒙山之后,王旅长就说国民军根基尚不稳固,如何如何,暗示江湖是非可用江湖办法处理,只要能平息,军方会不闻不问不干涉的。就说七级堂采取了哪些所谓的江湖措施,一群二混子就会敲诈勒索种地人,依我看死了的都该死,哪一个没有做过坏事。我给七级堂捐过钱,七级堂也给我出过力,要是这帐能结清的话,我就算帐,反正我没心思也没能力管理七级堂事务。咱家最热衷于堂会的,除了马英还有谁呢,没人接班儿就解散砸牌子。"
马炙说:“我大哥马英是最想把七级堂办下去的,只是他的想法儿实现不了,马英想从国民军里聘请教官,还想组织一个护乡队,给队员发补贴。咱家都不支持马英,马英从那时就不闻不问堂里的事儿了。”
马元林道:“七级堂是马元成的,是你家的私有财产,要我支持什么,要你几个叔叔怎么支持?你们这么大了咋还混沌着,把一些事情分理不清呢。”
【4】
余世杰余世恩兄弟俩被家里禁足了,两兄弟待在后花园里,坐在凉亭下百无聊赖。
余世恩说:“我早把马元成大老婆睡了,你信不信。”
余世杰道:“你用了迷魂药?”
余世恩说:“世上哪有迷魂药,我呀我凭本事。”
余世杰道:“你干老女人,丢人呢。”
余世恩说:“我想把马家女人睡个遍,就让马元成在骨子里傲慢去吧。”
余世杰道:“你怎么这样恨马元成。”
余世恩说:“这要怪马元成自以为是。要是照着马英设想,护卫队早就成立了,也许已经升级为警备连了,只要马家自筹经费,国民军也支持也协助哩。马元成王八蛋小气鬼,想不花钱养兵,结果把咱都变成臭名远扬的二流子了。成立一个连队规模的护卫队,一月搭贴一百银元足矣,护卫队也能创收呀,一百银元在马元成算什么,马元成就是舍不得这个钱儿,他在万花楼一晚上也许就花掉一百银元呢。恨死人了就。”
余世杰道:“马家真要成立护卫队也是不可能的,咱爹咱哥就不会答应。”
余世恩说:“不答应也会很无奈。财主家谁家没有几个打手几条枪呢,不让叫做'护卫队'就不叫了。马元成把七级堂建的那样豪华牢固,因为他以为他把刘镇华、吴新田得罪深了,人家打回来了必然会报复马家的。马元成也料到了国民军必不长久,所以心里也犹犹豫豫,不愿和国民军走的太近。”
余世杰道:“马元成有臭骨气,不愿两面三刀,一朝向了国民军就一辈子跟定了,让他倒戈他还不会。换成是我我就拉起自己的山头儿,不管刘镇华还是国民军,谁给的好处多就去帮谁。”
【5】
许五根晚上照看葛家的水井,待在地里的草棚之下。别人家用葛家的水井灌溉,昼夜不停。
葛仁旺认为:"秋后快到了",这威胁是冲着许五根来的,只要许五根不待在村子里,村子就是安全的。许五根认为葛仁旺分析的有道理。
李迎松趁月色探望许五根,诊视许五根膝部的疾患,还带来了膏药。
许五根笑说:"只疼不肿,疼得也不厉害。我不当作是事儿。"两人闲聊。
李迎松说:"你自幼跟随马元成父亲习武,应该对马元成不陌生。你认为马元成是怎样的一个人。"
许五根笑说:"马元成很有文韬武略的,只是他父亲说他玩世不恭,说他里外都没有正形儿。"
李迎松道:"马父一语中的呀。我看七级堂是个名人名言堂,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马元成常把各色大话挂在嘴上,行事作风却怪异荒唐,依我看么,马元成就是耍用这种态度来嘲弄世道的荒诞不经哩。不过,马元成对刘镇华、吴新田的痛恨,却是刻骨铭心的,他目睹经历了前有陈树蕃、后有刘镇华的苛刻统治么。七级堂自成立之日起,也一直在为驱逐祸陕之寇而造势,倒刘镇华直到赶跑吴新田,马元成都投入了人力和钱财的。马元成认为呀,道理谁不懂?滑稭的是那些逼着人反复讲道理的人。马元成对弟子的教导言简意赅,还刻文在碑,让你会背了你还不守规矩,神仙也拿你没办法,马元成就是这样放任了一些弟子的恶习。要说七级堂的弟子很坏么?不见得不见得,偷鸡摸狗的事儿难免,杀人放火的不干。在那蒙山一败涂地,根本就是吓懵了下软蛋,去时心中侥幸哩,没有去了真打实干的准备。"
许五根道:“张作霖、刘镇华、孙传芳、张帮昌,我随便说了几个名儿,他们是如何起家的?年轻人把他们视为人生榜样了,该如何开导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