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贤仁城内,可能会缺少博古通今的智者,也可能会缺少足智多谋的术士,但绝不会缺少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审时度势、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似乎是每一个贤仁城中人必备的技能,只是时间久了,一些低劣的奉承之话容易被人一眼看穿,反而容易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比如你要夸一个胖女人漂亮,就不能提“苗条”二字,纵使你真心想赞美她也绝不能这么说,别人会以为你在暗中讽刺,你应该夸她“富态”或者“有涵养”。
还有那察言观色、明察秋毫的能力,当权者一个细微的动作,下面的人就要揣测出他的心中所想,是高兴、是烦恼、还是兴奋,这种眼力劲儿的硬功夫,没个三五年的混迹是万万练不出来的。
为四大家族服务的各个掌柜或管家们,尤为是这方面的高手,欧阳家的亦不例外。
欧阳俞枫刚刚回贤仁城之时,自己那间残破的宅子还是靠随行的众人一砖一瓦修葺出来的,宅子内的下人、马夫、侍女们更是俞枫花自己的钱,一个一个耗时费神的挑选出来,这其中的艰辛繁杂,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味。
渐渐的,随着俞枫或明或暗的崭露头角,人脉也渐渐编织起来,一些富有远见之人便会拎上三五礼品,前来登门拜访。起初,拜访之人难免有所顾虑,一般都会选择深夜来访,甚至不顾身份执意要从偏门出入。毕竟,在这个凡事都讲究“站队伍”的时期,稍有不慎,先前苦心经营的成果都会烟消云散。
墨墨还曾为此抱怨过别人两面三刀,俞枫却一笑置之,毫不介意。因为私生子知道,真正聪明之人,是绝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
渐渐的,随着俞枫实力的日益扩大,登门拜访之人也日渐增多,尤其是在大将军俞樟私贩人鱼一事败露后,一些敏感之人,已经提前嗅到了“变天气”的征兆。
只是凡事皆有偶然,人非圣贤,岂能万事皆有所备?
就在私生子与大将军毫无征兆的夜闯灵堂之时,家族里的许多人还沉浸在如何讨好新族长的幻想中。灵堂一战,俞榛逃,俞樟灭,就连不参政事、只爱风花月夜的欧阳俞梓都服毒自尽。至此,纷扰了近十年的继承人之争,终于落下了沉重的帷幕。莫说早已病逝的欧阳老爷子,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如此的惨烈。
常言道,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笑得最甜的。
此时,正在惬意品茶的胜利者体会到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获得继承权的另一种好处,能够最大限度的看清楚家族内部各个人的嘴脸。哪些人是真心实意的跟着自己打天下的?哪些人只是嘴巴厉害,换了张脸就想蹭过来分享胜利果实的?对于这些卑劣之人,纵使私生子脸上一直挂着和善的笑容,但心里早就做好了全部除尽的打算。
只是,有一人除外。
欧阳小枝作为前族长最亲密之人,早已是家族内部不公开的秘密,更有消息灵通者传闻,欧阳小枝跟死的不清不楚的二少爷私下里还有一腿。但从新族长的诸多举动来看,欧阳俞枫对她绝不是虚情假意、敷衍了事,而是言听计从、视如己出,大至家族命运,小至选派人员,全都与她沟通商量。倒是对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奔波的乔木显得十分冷淡。
无数善于察言观色之徒早已发现其中端倪,均瞪大了眼睛,卯足了劲,静等好戏继续发展。
在贤仁城中同样不缺少意外,当你以为这件事儿已经大大超乎了你的预想之时,可能紧邻的下一件事儿会让你觉得更加不可思议。
欧阳雨山,欧阳家二少爷的又一名虎将,在一个恬淡的午后,一身素衣、黑纱遮面,怀抱一个古朴的木箱,轻轻叩响了欧阳家的后宅门。
一个娇媚的身影匆匆闪过,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两人对视一眼,却并无交谈,雨山微微一笑,抱着木匣子稳步走入院内。
映入眼帘的一片满是秋色的枫林,走在一条青石铺筑的小路上,身旁傍着位恬静清淡的女子,头上偶尔掠过一队“人”字排开的秋雁,这本是一幅绝美的深秋漫步图。但图中的两位主角此刻却毫无赏景之心,彼此间刻意拉开了距离,身体紧紧绷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到了。”女子轻轻道,侧过身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五丈之外,一株巨大的古松孤零零的树立在群枫之中,在这满园火红的秋枫中,那一抹翠绿显得尤为刺眼。翠绿之下,欧阳家的新任族长正专心致志的忙活着,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所到之人。
“族长,雨山先生求见。”女子提醒道。
“坐!”俞枫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随口一说,便继续拿着小镊子捯饬起手中的蟹钳。
族长面前不算太大的梨木桌子上放着一盘红红的大闸蟹,每个蟹的个头足有两个手掌那么大,桌子的一角放着一套用鹿皮包裹着的精致银器,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个小巧的工具依次排列其上。桌子的另一角放着两瓶黄酒,雨山也只是略微瞄了眼那黄酒的颜色,就知道此酒必是佳品,至少是五十年的陈酿。
“你也吃啊,别光坐着!”族长终于将蟹钳中的蟹肉挖了出来,此刻正沾着拌了辣椒汁的香醋往嘴里送。
雨山浅浅一笑,丝毫没有要吃蟹的意思,只是这般静静的欣赏着族长品尝味美时的表情。
“嗯~~~真是上品。”族长饮了口黄酒后,极为满足享受的斜靠在木椅背上,“东海边的肥蟹就是美味。”
雨山淡淡一笑,恭敬的回了句,“确实美味。”
“你不尝尝?这可不是普通的河蟹,这是海蟹!是我托人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从东海给运回来的,这东西在贤仁城里,可不是轻易能吃到的哟!”族长说着,伸手拿起一只肥蟹放在雨山面前,自己也意犹未尽的拿起一只,两手用力一掰,“咔嚓”一声,浓郁的蟹黄四溅开来。族长赶忙将嘴巴凑过去,“滋滋”的声音随之传来,“果然美味!”
一番肆意的吮吸后,族长拿起一旁的手帕,细致的擦了擦满是蟹油的双手,脸色随即转沉,“听说你想投靠于我?”
“是的,良禽择木而栖之。”
“先生如此渊博之人,屈身于我们欧阳家是不是太委屈了?”
“岂敢岂敢,雨山不才,若能得到族长垂青,定是万幸。”
“夏侯家、司马家都比我们欧阳家强盛,先生为何偏偏选中我们欧阳家?”
“恕在下直言!”雨山先是恭敬的行了个礼,娓娓说道,“夏侯、司马两家固然强盛,但底下高手如云,想出战功很难,而且早已划分了各个派系,彼此间勾心斗角,让人十分倦怠。”
新族长又开始专心致志的吃起螃蟹来,雨山却毫不介意,继续缓缓说道,“经历过先前的内耗,欧阳家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现如今家族内百废待兴,正是雨山一展身手的好时机,有了表现的机会,想必将来晋升起来,应该也不是难事儿吧。”
“你先前是俞榛的人,要我怎么相信你?万一你心怀鬼胎,趁我熟睡之际,取我项上人头呢?”族长专心致志的清理着蟹爪,头也不抬的冷冷说道。
“已经不是了。”雨山淡淡的将脚边的木匣子拿到桌面上,“外界传闻说俞榛外逃,其实他没有外逃。”
族长的注意力终于从蟹脚上移开,雨山身后的那名女子也偷偷伸长了脖子向盒子里张望。
木盒之内,除了厚厚的一层坚冰之外,俞榛的项上人头静静卧在之中,显得苍白而又安详。
“你!”连用铁锤都不好敲碎的蟹爪瞬间被族长捏裂。
片刻之后,族长终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
“你这么对待你的主子,我还敢用你吗?”族长冷冷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雨山虽无才,但若想找份糊口的差事还是不在话下的。”雨山先生也变得高傲起来,可能自己的那份耐心即将耗尽。
俞枫陷入了沉思,右手不经意的敲打着梨木桌面,“咚咚”的啄木声在枫林中静静的回荡着。
“您觉得我来之前会不做准备吗?”雨山收起盒子淡淡的问道,“您觉得我来之前会没有考虑过您刚才问我的问题吗?您觉得我会不知道我把盒子里的东西展现给您后,您会怎么想吗?”
啄木声骤然停止,族长抬起头,黝黑深邃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仿佛要将他里里外外看穿一般。
而男子却坦然若素,用毫无变化的语调继续说道,“我来,是敬你一份魄力!我来,是想对得起我的才华!我不想默默无闻,更不想成为一名无所事事的长老,整日沉醉于勾心斗角、阿谀奉承,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平淡日子。我只是想跟着明主打天下。”
此话一出,族长沉静如水的脸颊荡起一阵涟漪,“跟着明主打天下”这几个字仿佛有着天生的魔力,让人不再理智,让人变得癫狂。
“看来终究是我看走了眼。”雨山唉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去。
“且慢。”族长按住了雨山木盒之上的手。“此事非同小可,容我思考一日,可好?”
雨山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个也不算什么见面礼,它。。。终究属于你们欧阳家。”
雨山将木盒推到俞枫面前,丢下一句,“蟹性寒,黄酒烫一烫再喝会更美味”,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枝!”待雨山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俞枫冲着一直站在旁边的女子说道,“别站着了,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小枝温婉的点了点头,坐下后柔声问道,“要不要我去把黄酒烫一烫?”
“不用,不用。估计那厮是信口胡诌的。”俞枫笑道,“对于他刚才的说辞你怎么看?这人到底能不能信?”
小枝闻言微皱眉头,良久都未回话,显然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俞枫也不着急,依旧吃蟹饮酒,享受着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不能不信,但也不可全信。”小枝言语淡淡。
“哦?”俞枫挑高了眉毛,“那你说说,具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
“他文武双全,博闻强识,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此人城府太深,心机太重,不可重用,我建议日常的杂事交给他处理即可,关于我们接下来要实行的那个计划和最终的目的,还是尽量不让他知道为好。”
“言之有理,那个计划只能你我二人知晓。”俞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中夹杂着一丝欣赏,显然这位侍女的提议又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族长,说起那个计划,您到底考虑的如何了?您可知,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你不了解我妹妹。”俞枫面露难色,“她性烈如火,虽然外表看上去大大咧咧,可真正触及到底线与原则的问题,绝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担心处理不好,会弄巧成拙。”
“具体的手段您不用担心,有小枝在,绝对会做的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你的能力我不怀疑,但我终究还是迈不过心中那道坎儿啊。”俞枫唉叹一声。
“可司马家还一直等着呢。这段时间还只是夏侯家再施加压力,若是司马家也跟着痛下狠手,欧阳家族就。。。”小枝面露焦虑之色。
“我知道。”俞枫也显得有些烦躁,“一位是我的亲生妹妹,一位是自冰城起就一路追随我而来的兄弟,我现在这么对他已经心生愧意了。”
“族长,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您都割舍不下,那小枝只能无奈的承认当初看走了眼。”
“你。。。”俞枫有些薄怒,抬起头恰巧迎上对面小枝射来的炯炯眼神,两人对视几秒。最终还是俞枫移开的目光,口气也随之变得颇为和善,“我知你好意,但这种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情我实在是做不出来啊。”
“反正明天要听取各地掌柜的盈亏汇报,家族到底没落到何种地步,您明天就听乔大总管亲自给您说吧。”小枝冷冷道。
“说起来这位乔老弟,我也多日未见了。”俞枫的眼神有些空洞,有些怀念。
秋风萧瑟,一叶红枫随之翩然落下,伴随着几声孤雁的哀鸣,给整个火红的林园增添了几分孤寂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