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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道士

2017-06-13发布 5477字

一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面容枯槁的道士模样之人正摇着把残破的蒲扇站在乔木身后,一张满是油污的大嘴里,“错落有致”的夹杂着几颗土黄色的牙齿,脚上没有鞋履,脚面上长满了脓疮,刚才那一张嘴的功夫,以道士为圆心,方圆三尺之内顿时乌烟瘴气、恶臭难闻。更是将距离最近的乔木熏得两眼泪花,胃中翻江倒柜,忙扭过头去,抓起刚买的红枣猛嚼了两颗后方才稳住心神。

“这位英才!”道士哈哈一笑,扇着蒲扇紧跟两步,“我看你骨骼奇特、气度不凡,定是出身名门世族。”

乔木抿着嘴强忍着笑意,尽全力屏住呼吸。

“怎么?莫非我算的不对?”道士见乔木忍俊不禁的表情后有些不快,撅起鼻子,冲着乔木使劲嗅了嗅,嘟囔道,“没错啊,这就是名门望族的味道啊?”

乔木后退三尺后方才答道,“你嘴中的名门望族是什么味道?莫不是龙诞香?”

“不不!”道士开始摇头晃脑,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身旁的乔木却着了急,若不是墨墨正在方便,自己早就拂袖而去了。

“龙诞香的味道怎么会跟血统的味道一样呢?”道士看似不经意的摸了几枚旁边商贩正在售卖的红枣,塞到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

“你算错了!”乔木笑道。

随着甘甜可口的红枣塞入“毒气门”,周围空气中的味道终于清淡了许多。

乔木望了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没有墨墨的身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乔木来了兴趣,开始跟这个道士聊天解闷。却小心翼翼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出生于穷苦的山村,父母都是砍柴采药的山民,怎么可能是你口中的名门望族?”乔木正色道。

“你生于何处?”道士有些不信。

“既然你算的那么准,那你算算呗,还问我做什么!”乔木调皮起来,准备拆穿他的牛皮。

道士一愣,可能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要求,当下煞有介事的咳嗽两声,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伴随着满是黄牙的大嘴开始嘟嘟囔囔起来,只是听不清具体在念叨些什么。

未几,道士打了个响指,煞有介事的说道,“这位英才,你虽年少孤苦,但成年后不出三年就会有龙抬头的迹象,是个有福之人啊。”

“目前来算,这个三年还算准确。”乔木笑道,“可我没问这个,我只是想让你算算我到底出生何处?”

道士有些局促不安,趁机又顺走一枚红柿子,用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的右手捏着,塞到嘴里大口的嚼着,任由柿子的汁液随着嘴角流下,却丝毫没有要擦拭的意思。

“看你眉目之间满是愁云,你应该是有重大使命在身。”道士继续信口开河。

“这句也算你说对了。”乔木淡淡道,终于不再追究出生地,这让道士长嘘了口气。

“而且你学识很广,武艺高强,思维敏捷,城府也很深。”道士开始趁机奉承起来,一双贼手又不安分的伸向小贩的摊子。

“还有吗?”乔木眼中满是笑意,仿佛在看马戏团中的小丑在表演。

道士可能也觉察到对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只是当作一个玩笑罢了。顿时面露不悦,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压低嗓子,神神秘秘的说道,“但是接下来你有大凶之兆,血光之灾,若不尽快避开,轻则重伤在身,重则一命呼呜!”

“哦?”乔木明显不信,纵使被人这般警告,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那大师可否指点一二,我究竟是被何人所杀?”

被人称之为大师后,道士顿时来了自信,使劲挺了挺胸脯,郎朗道,“至亲之人!”

“那怎么办?”乔木故作惊吓状,“有什么可以化解的办法吗?”

道士听闻,两眼放光,先是贼兮兮的左右瞄了眼,继而伸长了脖子,低声道,“这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念及你我缘分一场,那我就违背天意告知于你,不过。。。”

道士伸出右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左手则又悄无声息的拎起一只柿子。

至此,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乔木故意问道,“我出门带的钱不多,一钠加够不够?”

听到“钠加”二字,道士的两眼顿时直了,更是点头如啄米般,连声道,“够了够了,一会儿给你个黄符贴在脑门上,保你平安太平!还有你切记要。。。”

乔木本想继续玩下去,作势要掏钱的样子,但远远的看到墨墨的身影后,便将钱袋子里的手又伸了出来,哭丧个脸,“要不算了,我突然不想破了!”

“至亲之人啊!那可是一命呼呜的大事儿!”道士顿时急的跳了起来,抓在手里的柿子都忘记吃了。

“喂,大伯!”乔木突然冲着卖柿子的小贩嚷嚷道,“您的果子尚且安在?”

道士面露绝望之色,还未进一步阻止,头上便重重的挨了一拐棍!

“好你个二赖子!又在这里招摇撞骗是吧!还敢偷我的果子吃!”卖果子的大伯涨红着脸,举着拐棍又连敲了数下。

“哎哟,你个老头!都走不动了怎么还敲的这么用力!”道士顿时抱头鼠窜,趁机又抓了把红枣在手中,隐入人流之中消失不见了。

“他经常在这附近吗?”乔木帮着老伯收拾有些杂乱的摊子。

“倒也不是,一年到头会来个几次,但每一次来,手就没安分过,光我这摊子估计就被他偷了几十斤了。”

“那他算的可准?”乔木忍不住问道。

“准个屁!我估摸着算一万次能准一次吧!”老伯显然余怒未平,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愿,独自一人坐回去嗑瓜子了。

“怎么这么久?”乔木问道。

“人多嘛!”墨墨一把搂住乔木的右臂,“怎么?这会功夫就跟卖果子的大伯混熟了?”

“没有,”乔木淡淡一笑,“跟一个算命的。”

墨墨显然并没有注意乔木的后半句,只是象征性的“嗯”了一声,注意力已经被不远处新开的丝绸店吸引过去了。

“至亲之人?一命呜呼?”道士的话缭绕在乔木心中。

“阿木!”墨墨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啦!”乔木摸了摸脖子,将脑袋中乌七八糟的东西抛到脑后,快走几步,紧追墨墨而去。

乔羽正紧张兮兮的端坐在木椅之上,腰板挺的笔直,右手拇指抠着左手的食指,两脚局促不安的在地上蹭来蹭去。课堂之上,教书先生点名的声音如同丧钟一般,一声不落的全都砸到了少年敏感脆弱的神经上。

教书先生是一位白胡子老头,真正的仙风鹤骨,透明的茶杯中泡着一枚弯弯的人参,长长的参须如同老头的胡子般,被人打理的井井有条。

教书老头举起花名册放在眼下,停了许久方才喊出一个名字,话音刚落,就会有一个童孩儿站起身来,开始娓娓介绍起自己的个人情况及家族成员。

偌大的屋子内只坐了十几名学生,他们年纪相仿,十几岁的样子,各个衣着华丽,穿戴不凡,一看就是骄奢惯了的纨绔子弟。而且,站起的每一个人都显得自信满满、出类拔萃,每一个人都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显然是提前准备多时的。而此刻乔羽的脑子中则是一片空白,刚刚临时想起来的几句说辞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连逻辑都有些不通,更别提声调押韵了。

“夏侯信观。”教书先生苍老的语调又一次响起,随着身边的少年应声而起,乔羽心中“咯噔”一下,心想道,“完了,他说完肯定该轮到我了。”

只是此刻万分紧张的乔羽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年起身后周围的异样,无数道或崇拜、或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身旁的那位少年。

而少年仿若早已习惯于众人目光的聚焦,只是高傲的清了清嗓子,却并没有如前几位学生那般口若悬河的说辞一番,而是只简简单单的说了两句话,“我叫夏侯信观,日后请多指教。”

此话一出,不待众人有何反应,少年便干脆利索的坐回原处,给自己斟了杯茶,悠悠然的饮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并没有因少年突兀的坐下而散去,反而变的更加好奇,甚至窃窃私语起来。

“哦,他就是夏侯信观啊?”

“就是那个夏侯家最宠爱的孙子?”

“应该是。”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一个圆脸的小胖子更是兴奋的半跪在座椅上,不住的朝着这个方向张望着,嘴里碎碎念,“回家给我爹汇报,他一定高兴死了,我爹说这次读书就给我一个任务,就是结识夏侯。。。”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小胖子自知失言,心虚的瞟了眼左右,发现周围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当下心安的重新坐回椅子上。

一直在饮茶的夏侯信观,注意力终于被身旁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儿所吸引。他年纪不大,最多十岁出头的样子,纵使衣服干净整洁,却并不是城内最有名的“苏绣”丝绸店里面的衣服。夏侯信观知道,每件“苏绣”的衣服,不管棉衣还是薄衫,都会在袖口处绣上一枚精致的“苏”字。奶奶常说,“苏绣的衣服用料并不比别家的考究多少,但这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是一个人权势的标志。”信观却并不觉得“苏绣”的衣服有多么的昂贵,他所有的衣服,几乎全都是“苏绣”的,那个小小的丑陋的“苏”字,早就看腻了。

乔羽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观察自己,准确的说,他只是身体还留在课堂之上,而想法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之地。

教书的白胡子老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纵使两人的形象气质相差甚远,但丝毫不妨碍乔羽如潮水般的思念。

小乔羽眼前的书堂渐渐虚幻,被一片姹紫嫣红、芳草萋萋的绿地所取代。

小乔羽想起了爷孙俩刚开春就去河里钓鱼的情景,说是钓鱼其实用“捞”字更为贴切,憋了一冬天的鱼儿早就忍不住要抬出水面冒个泡了,往往不到半日,师徒两人就能装满一竹篓。

夏日,山间的野莲藕遍地开花,还有不知名的大蛤蟆彻夜鸣叫。不要担心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扰乱了兴致,每当此时,师父便会折下一只荷叶盖到小乔羽的头上,自己手中则拎着几只刚摘的莲子。

秋日就更不用多提,无数野果遍地都是,阵阵秋风吹过,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每当此时,师父嘴中便悠悠然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啊~~~”小乔羽一直搞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喜欢每次都把“啊”字的发音拖得那么长。

冬日,除了充斥着脚臭味的空气不太好之外,围坐在炉火旁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手握着根烤红薯,怀里抱着毛茸茸的闪电,听师父讲精彩纷呈的故事。

“乔羽。”一声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乔羽?”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底下窃窃私语声终于停止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孩子第一堂课就逃课,整个课堂安静的有些令人发慌。

“乔羽!”苍老的声音有些怒意。

“到。。。到。。。”一个苍白的小男孩儿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怯生生的看着座上的授课先生。

台下的哄笑声让小男孩儿更加的局促不安,只见他涨红了脸,一手不安的翻弄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静!”老头重重的拍了下桌子,哄笑声戛然而止。

本想厉声斥责的教书先生看到小男孩儿不安的表情后,早已怒气全消,只是柔声提醒道,“介绍下自己。”

“我。。。我叫乔羽。”小男孩儿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大家还以为他在酝酿长篇大论,等了许久,发现他只是这么干巴巴的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

“没了?”教书老头翘了翘白胡子。

“。。。”小男孩儿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却被老头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授课先生伸手示意小乔羽坐下,定了定神,饮了口参茶,郎朗道,“下一个。”

夜晚,由于是乔羽第一天上学归来的日子,乔木决定给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摆个庆功宴。原本没有邀请的人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纷纷备了厚礼,摆放而来。偌大的屋子竟显得有些容拥挤,吵闹声、欢笑声,夹杂着闪电低沉的吼叫声,整个屋子显得乱糟糟的,但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丝毫无介意四周嘈杂的环境。

“来来,吃个鸡腿!”乔木夹了个鸡腿放到小羽的碗中,慈爱的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乔羽正闷头扒饭,满嘴的饭菜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的哼两声,算是答谢。

“臭小子,慢点吃,一桌子菜呢!”乔木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又给弟弟夹起菜来。

“饿坏了吧?”墨墨在旁边调侃道,“怎么跟你二哥一个德行!”

说起乔戒,众人的眼神无不变得思念起来,那个做什么什么不会,干什么什么不行,众人巴不得他赶紧消失的人,等他真正消失后,又变得极不适应,没有了他的逗乐,整个屋子仿佛缺少了一丝生机,一丝活泼。

小恭也坐在桌角默默的吃着饭,但却如明月身边的一颗暗星,丝毫引不起别人的一点重视。望着如国宝般被兄嫂呵护的小羽,小恭的眼中充满了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诚然,相比于跟着父亲刘传志那种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而言,现在的生活水平高了不止数倍,但小恭的心里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虽然她清楚在这个“路有冻死骨”的城邦,在这个别人还在为温饱奋斗的时期,渴望关爱是那么的奢侈、那么的遥不可及。但哪个小姑娘没有一个公主梦?又有谁甘愿受到冷落和忽视?

小恭低头,摸了摸一直蹲在桌下的闪电,低声道,“只有你我相伴了。”

闪电歪了外脑袋,不知道真的听懂了没。只是白狼下一刻的动作,显然又在小姑娘血淋淋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闪电兴奋的叼起小恭“无意”间丢下的鸭头,不顾那双期盼的小手,缓步踱到小羽脚下,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此举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恭的眼泪顿时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可小恭只是将脸扭到一旁,默默的流着泪,丝毫没有发出一点异响,直到将碗中的米粒吃干净后,方才嘟囔一句,“我吃饱了。”

只是此刻这句话显得有些多余,众人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乔羽身上,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恭的离去。

安顿好两位小家伙后,乔木挑亮了油灯,披了件薄毯子,坐在书桌前,面前早已摊开了一本满是蚊蚋小字的书卷,若干枯黄的残页、信纸、账本更是铺了满满一桌子。乔木苦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又起身给自己沏了杯很浓的茶后,方才再次落座。

“还不睡?”墨墨悄无声息的走到乔木身边,一双玉臂如水蛇般缠在了乔木的脖子上。

“你哥哥明天要看家族各地生意的盈亏情况,我得连夜整理出来。”乔木唉叹一声,墨墨玉手上的香味令他有些痴迷、有些恍惚。

“非要明天看吗?外面下雨了,我没带雨伞,一个人回去有点怕。”说到此处,墨墨的小脸明显一红,羞涩的红晕在肌肤下流淌。

“明天必须看,各地各业的掌故明天会陆陆续续的抵达贤仁,要在这里住个三五天,我估计接下来会特别忙。”乔木满是歉意的捏了捏墨墨的玉手。

墨墨的眼神中飘过一缕哀怨,随即强撑起一个笑脸,轻快道,“没事,你先忙着,别睡太晚,我让下人们去找把雨伞来。”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头绪,要不我送你一程?”乔木笑道,有些不舍墨墨的玉手。

“不用了。”墨墨亲昵的摸了摸男子的脸颊,“你早点忙完早点睡,明天肯定又是脚不挨地的一天。”

“也是。”乔木感慨道,如此便不再客气,目送墨墨的身影隐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