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大师!请留步!”一位剑眉方目的男子急急忙忙的追了出来,虽事出仓促,步伐却十分稳健有力,毫无慌乱之态,一看就是军旅出身。虽不算英俊潇洒,但周身透露着一股子英气,华丽的衣襟丝毫没有骄奢之态,反而显得玉树临风。
“少爷,老朽已经尽力了!”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无奈的答道,一手拄着根早已磨得溜光的老树根做的拐棍,另一手握着个巨大的紫色酒葫芦。
“您别生气,现在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只是那男子还未说完,便被老人不由分的打断。
“国泰民安?折子上的话能信吗?今年的蝗灾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吗!东南边境遭受百年一遇的大旱,你们关心过吗?”老者越说越气,情绪激动、唾沫横飞,甚至连胡子都差点飘起来,“天下太平?少爷,北境的雪族被屠就太平了吗?西北的蛮族俯首称奴就太平了吗?更不必说南疆的卯族、东海的人鱼!你可知!多少仇恨的种子早已埋藏在他们的心间?在他们的子孙后代中,又有多少人体内流淌着仇恨的血液!在这太平的表象下,有多少躲在暗处的势力在蠢蠢欲动!”
“父王最近确实有些。。。”男子似乎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有些膨胀,您切莫放在心上。”
“膨胀?”老头挑高了眉毛,“这不是膨胀!这是自取灭亡!”
“云上大师,您毕竟是国师,博古通今的大能之人,一定有办法的。”男子尽量使语气显得礼貌一些。
“不行了,南宫气数已尽!”老者唉叹一声,脚下却毫无停歇之意。
听到此话,男子眼角微微一颤。要知道“南宫气数已尽”这句话在这宫墙之内可不是一般人敢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那男子一个愣神,国师的身影已然远去,男子咬咬牙,索性快走两步,直接挡在老者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云上大师!”男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您说过,那卜卦不是无解的死卦,还有一丝生机不是吗?”
老者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动容,停了许久,终究唉叹一声,缓缓吐出两个字,“北境!”
“北境?”男子疑惑的重复了一遍,“此话何意?”
“解铃还需系铃人,南宫一氏的祸根,从将雪族屠戮殆尽的那天起,便已经埋了下来,若想解开此结,只能从北境开始。”
“具体要怎么做?”男子面露喜色,国师既然肯开口,说明南宫氏族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老者瞄了眼周围,低声道,“附耳过来!”
“老者最后说了什么?”毛子如急于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如何,如童稚般万分焦急的问道。
“南宫最后残存的实力,就藏在那十万雪山之中。”大祭司淡淡道。
“那实力是什么?”
“不知道。”大祭司耸了耸肩膀,“除了我师兄跟南宫的少主之外,再无他人知晓。”
“你师兄?”毛子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你口中的云上大师好歹也是二百年前的人物了,怎么算也应该是你师祖,怎么可能是你师兄?”
“可能。。。我保养的比较好。”大祭司讪讪一笑,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二百年春秋,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埋藏地恐怕早已无人可知,唯有找到密匙才有重启的可能。”
“密匙?”毛子皱眉紧锁,仿佛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被人轻轻的挠了下,紧接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泉水,毫无征兆的落入了平滑如镜的秋水之中,打破了原有的平静,荡起了阵阵涟漪。
片刻,那个丑陋粗糙、表面刻有“米”字痕迹的玉佩浮入脑海,乔村长临终所托绝非小事,只是那枚玉佩最终却被乔大磊收入囊中。
“密匙!”毛子如醍醐灌顶,激动的喊道,“那用腐尸毒屠村之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村民,而是为了“密匙”!”
不待大祭司答话,毛子便激动的继续分析道,“我就一直纳闷呢,腐尸毒这种至凶至烈的毒药,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浪费在普通村民身上,原来他们杀村民只是个掩饰,用以掩盖他们找“密匙”的真实目的!不过,他们究竟是多么的穷凶极恶之徒,为了一己私利,不惜枉杀整个村子!”
最后那几句,毛子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来的,眼神也瞬间变得凶残了起来。
“少见多怪!”大祭司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这种事儿在你们中原还少吗?”
“我要即刻出发去贤仁城!”毛子的神情顿时坚定起来,“阿木还不知道这些情况,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还未痊愈,要再休养段日子。”大祭司语气淡淡。
“没时间了,我必须即刻出发!”毛子显得十分焦虑不安,“乔戒呢?”
“他。。。”大祭司的话语显得更加平淡,但微颤一下的右手和微微紧缩的瞳孔出卖了他的真实所想,而心思早已不在这里的毛子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决定留在南疆了。”大祭司漠然道。
“什么?!”毛子大吃一惊,“留在南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是不是生病受伤了?或者说你们囚禁了他?”
“囚禁他?我们囚禁他有何用?劫财劫色?他有哪个?”大祭司有些想笑,“生病受伤?你这么重的伤势都被我医治好,你觉得他可能会病重吗?”
“可他。。。”毛子还是不信,“以他的秉性,他绝不会单独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他。。。不喜欢这里。”
“这是他的亲笔书信,他的字迹你应该认识,自己看吧。”
打开那卷并不算很长的信纸,映入眼帘的是乔戒那歪歪扭扭的如虫爬一般的丑陋字体,凡是看过乔戒写字的人,无一不被他那“销魂”的字体所折服,暗暗“佩服”竟有人能将文字写的如此难看,这也算是一种境界吧。
只此一眼,毛子便放心了,这至少是乔戒亲笔所为,只是信的内容却异常的简单:
“毛子哥,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个好老弟,不给你们分忧也就算了,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经过一番思量,我决定留在南疆,跟随大祭司好好学习炼药之术,见到我哥时给他说一声,让他不要牵挂,等我学好炼药之术、练好字,再去找你们!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你们刮目相看!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玥瑶姐是个好女孩儿,别辜负了她!”
“臭小子!”毛子笑骂道,“等你练好字的时候,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活着呢!”
说笑归说笑,毛子将信小心翼翼的叠好,放进自己的贴身口袋中。
“他们已经在树下等候你多时了。”大祭司语气淡淡的提醒道。
“树下?”毛子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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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一行人顺着来时的路渐行渐远,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啜涕声缓缓飘出。
“出来吧,他们已经走了。”大祭司淡淡道。
先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蹦了出来,紧接着,小女孩儿回过头去,扶着一人蹒跚而出。那人一手紧扶着小女孩儿的手臂,另一手茫然无措的伸向正前方,滚圆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双眼处更是缠着一层厚厚的绷带,若干血迹如点点梅花般盛开在绷带之上。
中原,贤仁城。
仿若光滑的镜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缝隙如蛛丝般极其微小,纵使如此,烛光照射之下,依旧折射出一道深深的裂纹,让人看着极为不舒服。
如今乔木跟欧阳俞枫的关系就是如此。
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依旧情同手足,彼此间虽彬彬有礼,却毫无主仆贵贱之分。俞枫遇到难题还是会第一时间告知乔木,乔木也真的将欧阳家的事情当成了自己的事情,任劳任怨、做牛做马、毫无私心。
不知从何时起,乔木已悄然从决策参与者变成了欧阳家的大管家。家族未来发展的大方向早已与他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柴米油盐的琐事、阿谀奉承的应酬、周围更是围了一群善于马屁的谄媚之人。
不知从何时起,乔木与俞枫已多日未见,两人之间有限的沟通,竟全都由小枝来传话。
不知从何时起,往昔那个最亲近的战友已经形同路人。
说起这个欧阳小枝,更是让乔木有些匪夷所思。据乔木暗中打听所知,此人明着的身份是前族长的贴身侍女,暗中则是欧阳俞榛的心腹之人。如今曾经服侍的两人都以归天,而小枝所得的宠幸却丝毫未减,不仅迅速取代乔木成为俞枫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着从未涉政的欧阳俞梓服毒自尽,着实为俞枫省去了这个大大的麻烦。此人手段老练、做事辛辣,偏偏还为人圆滑,见谁都彬彬有礼、笑脸相迎,从未仗着宠爱盛气凌人。
乔木不得不承认,这次终于遇到了一位强大的对手。
“铁矿石的价钱又涨了一成,但成色却大不如前,炼百钢的大掌柜说,工人们也颇有怨言,成色不好、杂质太多,工人们的工作强度大大增加,现在都嚷嚷着要加工钱。”一个圆润矮胖的分管家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面前放着几本厚厚的账本,两手在算盘上噼里啪啦的拨打着。
乔木皱了皱眉,将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两个食指放在太阳穴上用力的按压着。
“还有吗?”如今的欧阳家大管家乔木闷闷的问道,此刻他的心里是多么想听到“没有”二字。
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显然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笑话。
“风花猎艳那边出了点问题,夏侯家的管家说,让您过去商讨一二。”
“风花猎艳一直是他们在管理,出了问题肯定是他们负责,让我过去有何意义?”
“可是。。。”矮胖的分管家显得有些为难。
乔木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个我知道了,下一条。”
“千金赌场的管家说想重新分配下利润。。。”
不待分管家说完,乔木便重重的拍了下桌子,“他想的也太多了!想重新分配,也得有个理由吧!”
“他说今年生意不景气,若是按照往年的比例分配,他连本钱都不够。。。”矮胖掌柜偷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
“其他家族也要重新分配吗?”乔木怒道,“我就不信司马家的老爷子同意这个方案!这不明摆着欺负我们欧阳家无人嘛!”
矮胖掌柜赶忙重重的点了点头,一双肥手在算盘上拨的更加快了。
“账算好了吗?”乔木烦躁的搓着下巴,端起茶壶准备斟茶,却发现壶中早已空空如也。
“嗯,如果铁矿石的价格再加一成,劳工的薪水也加一成的话,我们的利润不足两成,还是毛利。”矮胖掌柜偷偷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平稳一些。
“啪!”乔木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锋利的瓷片顿时将手掌划出多道口子,鲜血突突的往外冒。
矮胖掌柜呆坐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乔木亦无动于衷的坐着,全然不顾早已血红的手掌。
一向号称“智多星”的乔木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无尽的乏力感,权术之争至少还有个最佳方案,若真是遇到了越不过的坎儿还可以有的放矢,但这些杂事儿却全无逻辑可言。跟这些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他们耍无赖,你只能比他们更无赖。乔木又想起前几天在街上偶遇到自家的一个下人前去收租子的场景。
“您可不能涨租金啊,我们一家老小本来就利薄,您这一涨,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买东西的妇人开始坐在地上大声的哭闹起来。
出身贫寒的乔木对这些穷苦之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当下将收租的小伙计招呼过来,问道,“我看她也不容易,我看不如来年再涨吧。”
“乔管家,您有所不知。”小伙计也是耿直之人,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周围店铺比她家门面小的,每年交的租子都比她多,她年年这样胡闹,房租更是能拖就拖、能欠就欠,做生意还缺斤少两。”
这时坐在地上的妇人已经看出乔木的身份,以为他将小伙计招过去是商量涨租子的事宜,当下便连滚带爬的挪到乔木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鼻涕、眼泪开始往裤子上蹭,“大老爷,您可不能涨房租啊!我们一家老小。。。”
不待妇人继续纠缠,乔木便赶忙挣脱她的纠缠,躲进马车落荒而逃。
“阿木!想什么呢?”墨墨俏皮的嗓音将大管家从回忆中拉回。
“我。。。”不待乔木说话,便被墨墨冷不丁的打断。
“你的手怎么了?流了这么多血,也不包扎下!”墨墨赶忙唤侍女去拿药,心疼的拉过乔木的手要细看。
矮胖的分管家趁机赶忙打了个哈哈,拿着账本一溜烟的跑了。
“大小姐有何贵干?”乔木强挤出一个笑脸,不想在心爱之人面前展现出异常。
“你气色不好,昨晚没睡好吗?”墨墨不答反问,一双玉手心疼的抚摸的乔木的脸颊。
“昨晚闹肚子,起来了三次。”乔木胡乱的找了个借口,其实昨晚他为了欧阳家日常的杂事辗转反侧,直至三更时分才浅睡片刻。
这时,侍女已经拿回了药箱,墨墨接在手中,细致的包扎着伤口,嘴里碎碎念,“你个大忙人,明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你忘记了?”
“我。。。”乔木一脸苦笑,别说明天的事情是否记得,就是一日三餐,若不是下人们提醒,这位管家大人都会忘个干干净净。
“明天是小羽上学的日子,你可别忘了!”
“哎呀!你若不提醒我真的就忘记了!”乔木一脸惊讶,“多亏了你这位嫂嫂提醒啊!”
“去你的!”墨墨小脸一红,嗔道,“什么表示都没有,就想这么稀里糊涂的蒙混过去啊!再说了,我哥那关你还没过呢!”
乔木哑然,若是之前他还有几分信心,但这段日子来,他跟俞枫敏感的关系,令他不再那么有底气。
墨墨正低头包扎着绷带,没有注意到乔木异样的神情,“我看小羽有些紧张,不如我们今天下午去先帮他探探路,跟老师们先熟悉熟悉。”
“看看也好,你说这些授课的先生到底行不行啊?万一还没有我博学,岂不是耽误了我们家小羽?”也只有在墨墨面前,乔木才会如孩童般口无遮拦。
“少贫了,人家看过的书比你吃过的米饭都要多。”墨墨嗔道,“其实,学习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积累人脉,各大家族及其附族的子弟们都会去上麓云书院,对于平日里交集不多的富家子弟而言,这可是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从这个时候就要开始?”乔木有些诧异。
“当然!”墨墨面露鄙夷,“你这山村里的放羊娃懂什么!先前城东有个小贩儿,为了让儿子能进麓云书院学习,不惜借了一屁股债,结果呢?儿子在学校结识了夏侯家的少爷,现在一家富得流油,更是良田百亩,早已从卖菜小贩儿变成了大地主。”
“这也只是个例,如此幸运之人毕竟是少数。”乔木还有些不信。
“什么个例!”墨墨不屑道,“这样的例子多的是!曾经的落魄书生安有为,听说连饭都吃不饱,还不是机缘巧合之际,被夏侯家的大管家看上了,如今人家安大人可是西北兰若古城中的大总管,首屈一指的人物!”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给弟弟铺好路,免得将来落得他嫂嫂的埋怨!”乔木笑着应承道。
“德行!”墨墨一脸薄怒,眼底却满是爱意,“今天中午不在家吃了,吃腻了,我们去外面吃,我听说有家小店做的鱼丸葱面特别好吃。”
古往今来,美食与衣服永远都是每个女人最为感兴趣的话题,乔木已经大致能猜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及时截住了墨墨的话头,拽着她夺门而出。
两人是从侧门溜出来的,没有让下人陪同,也没有骑马乘轿,就这么并肩走着,在青石小路上慢慢的溜达着,任由黄叶落在肩头。
贤仁城的秋景是深沉的,是朴实的,是多彩的。由于今年天气异常炎热,直至前几日,大若手掌的肥螃蟹方才上市,或油炸、或清蒸,在瑟瑟的秋风中,夹杂着阵阵蟹香,令人沉醉其中。更是有三五闲散之人,或坐在河边、或聚于树下,饮黄酒,品蟹爪,吃红柿,显得潇洒惬意,怡然自得。
平日里乔木总是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有时间陪墨墨逛街,今日可好,借着视察学院的名头,被墨墨领着转了整整一大圈子。
其实从出门的第一个岔口处,早已对贤仁城了如指掌的乔木已经发现了端倪,只是心中有愧的他,任由墨墨带着自己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进闹市。
“这个大枣又脆又甜,你尝尝?”墨墨惊呼道,不待乔木答复,便将咬了一半的大枣硬塞到乔木嘴里。
“甜不甜?”墨墨撒娇道。
“还买?这么多东西你能吃得完吗?”乔木苦笑一声,无奈的看了看自己已无立锥之地的双手。
左手之上一袋脆梨、一袋红柿子,还有两只烤红薯,右手更是拎了袋还在爬动的大闸蟹,除此之外还有墨墨从胭脂店中买来的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不下数十种。
乔木无语,女人绝对记不住超过五种以上配药的药方,却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十余种胭脂水粉解释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见墨墨两眼放光,乔木心中叫苦不迭,看样子手中又要多一袋青枣了。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方便下就回来!”吃了一上午、逛了一上午的墨墨终于面露疲色,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屋子后,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乔木打了个哈欠,想换个手轻松下,无奈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早已放满了,只能苦笑一声,漠然的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位英才!”一声轻呼毫无征兆的从耳后传来,乔木大惊之余,差点将两手上的东西尽数脱落,赶忙回过头去,不看则已,定睛一看,差点将胃中的饭菜全都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