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一役过后没几天,俞枫便独自一人搬进了老族长的府邸,连贴身侍女都没带。纵使如今的欧阳家早已今非昔比,但俞枫依旧固执的要求将整个府邸重新修整一遍,所有家居一应换新,若不是考虑到即将过冬,差点连后院的假山都给拆了重新布置。整个过程,小枝都站在身旁冷眼旁观,高效而安静的执行着新族长下达的每一个明令,毫无怨言、毫无异议。
再过几日便是立冬,常年在冰城混迹的新族长对贤仁城的气候早已有些陌生,直至被小枝提醒时方才回过神来。
“让他们都回来一趟吧。”新族长品着清茶,淡淡的吩咐道。
“何时?”
“立冬。”
接到贤仁城中传出的消息后,各地的掌柜、管家有些不适应,却无人敢有异议。虽然嘴巴上多多少少的还有些微词,但手上却毫无啰嗦,已经开始迅速打点行囊,为即将的远行做准备。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能坐到掌柜位置上的都是人精,谁都不想让第一把火烧在自己身上。更何况,新任族长夺取继承人的手段早已在坊间暗传开来,虽然其中或多或少的会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残酷的现实是毋庸置疑的。
在欧阳家的各掌柜心中,早已命丧黄泉的大少爷、至今“下落不明”的二少爷、“畏罪自杀”的三少爷,仿若一面殷红的旗帜,宣誓着新族长的威严。
“哎呀,这不乔大管家嘛!别来无恙啊!”一位矮胖的掌柜越过三四个人直接跨到乔木面前,极为热情的问候道。
“幸会!幸会!”乔大管家赶忙回个礼,脸上堆起一个完美的微笑,脑中闪过千万幅画面,却依旧对此人毫无印象。
两人一番寒暄后乔木已心明如镜,此人确实与他并不熟络,甚至可以说素未谋面,他之所以如此热情,并不在于乔木是谁,而在于欧阳家的大管家是谁。
刚刚送走此人,乔大管家还未喘口气,又有一人欣然前来,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表情,同样的音调,在不同的人脸上再次呈现出来。
这一日,乔木仿佛一下子失忆了,前来打招呼的人竟一个都不认识,到后来甚至连面容都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这一日,每个人都慈眉善目、热情周到,仿佛他们才是东道主,而不是远方的来客,言语中透漏着关切,语气里暗含着牵挂,仿若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一日,乔木总算见识到了人心的复杂、人面的多样,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贤仁城的庞大与微小。
说它庞大,是因为此刻屋中之人,简直是汇集了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各地分号掌柜。
说它渺小,是因为纵使相隔万里,这些人还或多或少的保持着联系,彼此间交换着最新的信息,小心翼翼的揣测着上位者的喜怒哀乐。
这不一个汉末城的分号掌柜刚刚在乔大管家面前表达完衷心与敬仰,便有一个侍女悄悄走到他的身旁,附在耳边一番私语。
分号掌柜顿时面露诧异之色,脱口而出,“小枝姑娘。。。”
侍女赶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双媚眼左右一瞄,发现众人都在眉飞色舞的高谈阔论后,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何时?”分号掌柜心领神会,赶忙压低了嗓门。
“现在。”侍女兰息轻吐,一个转身,身影没入了人群之中。
分号掌柜自然不敢怠慢,紧随其后消失在烛光阴影之处。
应酬完最后一拨人,乔木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刚刚坐下身,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一位剑眉方目、浑身英气的后生翩翩走来,只是面容有些苍白,眉目间有些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哎呀,这不乔大管家嘛!别来无恙啊!”同样的话语再次回荡的耳畔,这句话今晚至少听了不下一百遍,但乔木还是强打起精神,赶忙起身,堆起一个笑脸,回了个礼。
一番寒暄过后,后生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乔木也不好直言,只能坐着赔笑闲聊。
“我们之前曾见过面,先生可能不记得了。”后生语气淡淡。
“哦?乔某愚笨,竟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先生?”乔木回道,虽然刚才第一眼看过去时,就有一丝亲切的熟悉感,但乔木搜遍记忆的边边角角后,却依旧找不到任何与之对应的名字。
虽没被人认出,那后生却也不觉得尴尬,依旧微微一笑,只是接下来吐出的三个字虽语气清淡,却让乔羽如被雷击般呆站在原地。
“烟柳巷。”
与旁人所不同,在乔木的脑海中残存的冰城烟柳巷的画面并不是赤裸的肌肤、娇媚的笑语、令人耳红的呻吟,相反那是充斥着血腥与诡异的一幕。
“大光头的身影一闪即逝,楚泽野浑身漆黑,虚弱的呻吟着,眼神中游荡着无尽的恐惧与痛楚。。。”
乔木深吸一口气,强行拉回飘远的神思,却发现面前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赶忙环顾四周,那后生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乔木赶忙将不远处的一位侍女招致身前,“刚才那人呢?”乔木指着空座椅问道。
“啊?”侍女面露惶恐之色,“哪个人?我刚才在斟茶。。。”
乔木失望的挥了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那后生仿若一个残影,一个执念,稍纵即逝,不留一丝痕迹。
乔木一时恍惚,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导致了幻影。无意中瞄了眼对面桌上,一杯喝了一半早已凉透的清茶,正静静的卧在桌上。
随着两声清脆的鼓掌声,原本喧嚣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甚至安静的有些过分,让人觉得有些沉闷与压抑。
俞枫面如秋水,气宇轩昂,大步流星的步入正厅内,跟在他后面的自然是欧阳小枝。她低着头,一副随遇而安、任劳任怨的样子,与身前主子的气质截然不同。
俞枫坐下后微微一笑,示意众人落座,不必过分拘谨。新任族长清了清嗓子,左手下意识的摸了下左侧的残耳。
正厅之上,在烛火的映衬下,那只残耳如掉入米饭中的苍蝇,那么的刺眼,那么的不完美,那么的令人恶心。这是灵堂一战留下的痕迹,没有它的存在,那一夜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翻了过去。
“诸位掌柜,别来无恙啊。”新族长笑眯眯的问道。
底下一片应和之声,更是有若干精明之辈,开始委婉的拍起马屁。
“您当政可真是民心所向啊!”刚才第一位给乔木打招呼的那个低矮胖子显然是个绝顶精明之人,此刻他正端着酒杯,巧妙的阿谀奉承起来,“咱们洛平城的那几间铺子,这段日子的生意那叫一个红火啊,基本没有存货,货到即售!”
胖子正在眉飞色舞之际,底下有人却为他捏了把汗。
“洛平的铺子有那么红火吗?我怎么听说现在各地的生意都不怎么好啊?”一个小眼睛的瘦子借着饮酒,小声跟旁边之人嘀咕起来。
旁边那人留着八字胡,听完瘦子的诉苦后却没急着开口,先是机警的四下瞄了眼,发现族长正聚精会神的听着胖子的吹嘘,方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可不是嘛!我这里的几间铺子都快维持不住了!别说赚钱了,能裹得住伙计们的薪水就不错了。”
“我这里也是啊!这胖子还真敢说!”瘦子激动的微微提高了嗓门,吓得八字胡赶忙伸手示意。
“各地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啊。先前老族长有恙在身,各地都是报喜不报忧,上权者不知底下疾苦,还以为生意一直顺风顺水呢。”八字胡哀叹道,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酒水和着沉重与心酸滚入喉间。
胖子已经发言完毕,此刻正红光满面的站在原地,谦卑的看着高台之上的正主。
族长摸着下巴,眼中满是赞许之色。胖子看在眼中,显得异常得意,一身肥膘更是开始不安分的晃动起来。
“唉,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主儿啊。”八字胡一声哀叹,眼中满是失望之色,拿起酒壶闷头闷脑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再倒一杯,又一饮而尽,如此往复,足足喝了七杯酒方才作罢。
放下酒杯之时,面颊早已微红,更红的,则是那对满是血色的双眸。
族长略微赞赏两句后,目光突然转冷,仿若八月的午后突然下起了巨大的冰雹,那凛冽的气势似乎要将胖子直接砸入地狱。
“你刚才所言可是实话?”族长语气转冷。
此刻,精明的胖子已经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转变,他咽了口唾沫,酝酿着合理的说辞。
族长显然不准备给他充足的时间去思考,继续用平淡至极的语气问道,“可从账本上来看,洛平城的各个门店,没有一个是盈利的,是他们计算的有误还是你刚才所言不实啊?”
伴随着此话轻轻吐出,族长的视线如同出鞘的利刃,直逼的胖子不敢直视。
“可能是他们算错了吧。”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他们怎么可能算错!”俞枫勃然大怒,“你自己的账本算错也就罢了,总账能错吗!乔总管亲自算了两遍!我也复核了一遍!难道我们都算错了吗!”
“可能是小的一时糊涂,记错了账。”胖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嘶力竭的辩解道。
“韩北腾!”俞枫狠狠的拍了下梨木桌,两道细纹随之呈现在桌面之上,“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你却还不思悔改,满嘴胡言,意图蒙混过关!洛平城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吗!”
族长说着接过小枝递上来的书卷,略微扫了两眼,便愤怒的摔在了胖子的脸上。
“你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俞枫厉声问道。
韩北腾当然不会真的就这么傻乎乎的翻开书卷来看,因为他知道,族长能发这么大的脾气,多半是自己在洛平城中的那些个小九九已经被发现。
台上的欧阳族长在大声斥责,跪倒在地的韩北腾却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如今的上上之策就是先设法度过眼前的难关,一旦出了这个门,嘿嘿,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纵使欧阳家手眼通天,想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刻意隐藏之人,绝非易事。自己当掌柜期间好歹还捞了不少油水,虽远达不到绸罗锦缎、山珍海味的层次,但想保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却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想及此处,韩北腾心中冷笑数声,大胖脑袋上却硬挤出一个难看的哭脸,甚至于几滴清泪已顺着眼角滑下。
“族长,都怪小的刚才被猪油蒙了心,竟然还妄想蒙混过关,小的保证以后绝对句句属实,绝不再刻意欺瞒。”
族长没有应声,甚至于都没有看一眼瘫在地上的那一坨恶心的肥肉,只是不住的用手指轻轻的敲打着梨木桌面,那一声声清脆的“咚咚”声,仿若一把小锤不停地敲打在众人的心脏上。
“族长!”见第一阶段的攻势毫无作用,韩北腾开始酝酿第二波,“小的向您保证,不出一年!不!半年!您给小的半年时间,小的绝对转亏为盈!”
这一招明显见效,族长终于抬起头,又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韩北腾的脸上。
韩北腾欣喜万分,正试图挤出一个奋发向上的表情,却发现台上之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冰冷、那么的寒心,带着沉沉的死亡气息笼络周围。
“你没机会表现了!”族长轻声道,不待韩北腾再辩解些什么,一柄利刃已经自后胸刺入,韩北腾难以置信的看着穿体而出的血刃,不待再说什么,痛苦扭曲的表情便爬满整张脸,辩解声也随之变成了呻吟声。
台下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俞枫时代已经降临。
有了韩北腾失败的先例之后,在场的其他掌柜终于不再闪烁其词,开始老老实实的交代近几年所管辖地域的盈亏情况。
纵使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于刚才那般的血案,但韩北腾冰冷的尸体就停在三尺之外,圆瞪的双目、浸泡在鲜血中的躯体,还有那浓郁的血腥味,无不反复摧残着在场所有人脆弱敏感的神经。
唯有新晋的族长依旧谈笑风生,一方面笑眯眯的反复强调,“别光坐着,吃菜吃菜,就当在自家一样。”一方面又对正在述职的掌柜厉声追问,直问到那人战战兢兢、几欲瘫倒才算结束。
这一餐,所有人桌上的二十八个菜几乎一筷未动。
这一餐,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纵使内急都不敢吭一声。
这一餐,直至午夜时分方才结束,迈出大门的那一刻,性情坚韧者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性情怯懦者则干脆直接瘫倒在地,直至被搀扶后,还有些站立不稳。更有个别胆小如鼠之人,档下早已满是屎尿之味,令人唏嘘不已。
“你怎么看?”送走了各地掌柜,又令人清理过尸体和地面之后,俞枫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决,眸中的那缕犹豫不舍一闪而过,仿佛从未出现过。
“族长既然已做决定,为何还要再问小枝?”身后女子淡淡说道。
“嗯?”俞枫面露惊讶之色,问道,“何以知道?”
“族长执意送走了看似满腹话语要说的乔大总管,却独独留下小枝一人,若是这么明显的举动小枝都看不出其中深意,还有何颜面继续扶持在族长身边?”小枝绝美的面容半隐在烛光之后,妖艳的红唇一张一翕,兰舌轻吐,皎若天人。
“只能如此吗?”虽俞枫早已知问此话后的答案,但终究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如此,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小枝轻声道。
“是啊,不如此,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俞枫叹了口气,似在反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刚才各个掌柜汇报的场景历历在目,可能是被韩北腾的死亡吓破了胆,宴会上各地掌柜们吓得面如土色,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实情一五一十的全都抖露了出来,更是道出了许多账本上都无从查究的内幕。显然,欧阳家如今的颓势远比账面上看到的要更为严重,甚至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几年由于内斗内耗不断,各地生意疏于管理,导致腐败现象极为严重,一个偏僻地方的小掌柜,竟然能娶得起五房小妾!内忧也就罢了!外患还十分严重!俞枫隐隐察觉到,夏侯家已经开始暗中下手,从边缘地带开始,一点一滴的排挤、蚕食着欧阳家的生意。
至于司马家为何迟迟没有动手,俞枫心里清楚的很,他们可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而是因为小枝的那个提议在强撑着,如果最终的结果双方不欢而散,俞枫相信司马家会变本加厉报复的。
俞枫知道,先前夏侯家还只是试探性的举动,还没有触及到欧阳家的立业之本——铁业。俞枫也十分清楚,如果不对夏侯家的挑衅做出应有的反应,自己的忍气吞声只能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而那则铁矿石价格上涨的奇怪消息自然也引起了俞枫的警觉,对于长期经营铁业的欧阳一氏而言,铁矿石价格的离奇升高无异于一个强烈的信号——夏侯家开始动真格的了。
俞枫不再说话,小枝亦不再答话,唯有蜡烛偶尔传出的噼啪声与手指敲击木桌的咚咚声交相呼应。
终于,俞枫伸手挠了挠残破的左耳,轻声道,“你去做吧,小心为上,不要让他们看出端倪。”
“是。”小枝恭敬的答道。
“方式尽量。。。温和一些,他毕竟陪我一路走来,对墨墨也是真心实意的。”
“是。”小枝犹豫片刻,轻声道,“我一个人有些吃力,可否。。。”
“让雨山助你吧,你不是说过,他擅长易容之术吗?”
“族长已经信任他了?”小枝好奇的问道。
“不信,正好借此机会,一探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万一搞砸了呢?那件事情可不容有失!”小枝提醒道。
“这就需要你掌握好分寸了。”俞枫面露疲惫之色,显然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善于明察秋毫的小枝当然知道此刻该怎么做,她温顺的行了个简礼,莲步轻挪,慢慢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