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下,绿水旁。
一株榕树长的十分粗大茂盛,繁杂茂密的根须如老王头从不打理的胡须般,散乱垂落而下。
榕树旁的某个角落,一处略显破旧的木屋紧邻青石而立,木屋内却是一应俱全,装饰的也十分精致考究,细细看去,搭建木屋的房板竟全都是由稀有的楠木制成,足以可见木屋主人的品味与地位。
“怎么样?”病床前,玥瑶用南疆语焦虑的问道,泪水已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两条柳眉几乎拧在了一起。此刻,南疆少女早已不顾身旁之人责备的目光,一直紧紧握住毛子那苍白疲软的手。
“不怎么样。”玥瑶的阿妈淡淡的答道。
“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由于太过担心,玥瑶的语气显得十分不客气。
“瑶儿,不可无理。”一旁的青水寨主沉着脸提醒道。
“那他还有救吗?”玥瑶对阿爸的提醒置若罔闻,不依不饶的追问道。
寨主夫人快速的瞄了眼病床另一侧正在发呆的乔戒,用南疆语轻声道,“外伤倒是小事儿,被打断的肋骨我已经接好了,伤口也都处理过了,只是。。。”
谈及此处,玥瑶的阿妈面露忧虑之色。
“只是什么?”玥瑶着急的站起身来,拽着阿妈的衣袖问道。
“他中了奇毒鬼见愁,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此语虽轻,但传入玥瑶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这位坚强的南疆姑娘方才缓过神来,她自然知道中了鬼见愁意味着什么,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倔强的问道,“还有救吗?”
寨主夫人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玥瑶的神情顿时变的有些癫狂,嘴里喃喃低语,“不可能的,阿妈,你一定是诊错了。毛子打斗时我一直在场边,那家伙根本没有机会下毒的!”
寨主与夫人心疼的看着自己濒临崩溃的女儿,而玥瑶却依旧自说自话,“那家伙虽然厉害,但也只是踢了毛子几脚,你不是说,那几脚只踢断了肋骨吗?还有!毛子的皮外伤!”玥瑶眼中闪现出一丝狂喜,“毛子的皮外伤全都是被擦伤的,那人的辫子跟蓝花根本就没有伤及到他,鬼见愁虽然厉害,只要不见血就行,不是吗?阿妈,你一定是诊错了,不是吗?你再诊断一次好不好?”
说道最后,玥瑶已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豆大的眼泪早已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不会错的,你看。”寨主夫人淡淡的指了指散落在角落处的若干早已枯黄甚至有些焦黑的菱醍叶。
“菱醍叶枯黄成那个样子,错不了的。”寨主夫人的言语依旧清淡,不起一丝波澜。
“可他根本没有中毒的机会。”玥瑶显得不依不饶,“正常打斗下来,他甚至都没怎么流血,除了最后那个矮子喷在他脸上的污血。。。”
话还未说完,母女二人同时诧异看向彼此,下一瞬间,寨主夫人重新拿起竹片,娴熟麻利的蹲在毛子身旁,将他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轻轻的剥落而下。再次溶于汤药后,雍容的脸庞之上,终于浮现出厌恶之色。
“果然如此!”寨主夫人冷言道,“那枚药丸不是什么恢复体力的补药,而是包裹着糖衣的鬼见愁,那个矮子之所以显得彬彬有礼,就是为了卸掉我们的戒心,好有机会下此毒手。这人上场前,甚至约战之时,就以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黑水寨中的人当真是不可理喻。”
这时,一直没有发话的乔戒终于缓缓开口,“我哥到底怎么了?你们嘀咕了半天,也没人给我个答复,他究竟几时能醒来?”
“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玥瑶泪如雨下。
一声闷雷,南疆的秋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着,玥瑶起身,关紧门窗后,重新坐到病床边。
三天了。
距离战胜黑水寨的那场决斗已经过去三天了,可与以往胜利后的庆祝所不同,此次青水寨则显得平静了许多,虽然山民们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从脸色铁青的寨主与战后从未露面的毛子和崖多便可推测,两位赢得胜利的战士们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乐观。反倒是唯一一个输了决斗的人,整日里在寨中晃晃悠悠。
这几日来,都是玥瑶与乔戒轮流照顾着病床上的毛子,虽然并没有多少继续照顾的必要。毛子苍白的脸庞如一湾死水,不起任何涟漪,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还在睡梦中回味着之前麓战的胜利。虽多日滴水未进,但除了嘴唇有些干瘪外,病人并没有丝毫脱水的迹象。
三日来,乔戒与玥瑶固执的守候在病床前,除了一日三次将玥瑶阿妈亲自调制的恶臭难闻的黑色浓汤灌入毛子的嘴里,之后便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玥瑶不甘心这么无动于衷的傻坐着,时不时的帮毛子擦擦嘴唇,偶尔清洗下面容。平日里,如乌鸦般聒噪的乔戒则闷头不说一句话,时而看着毛子发呆,时而望着窗外发呆,时而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停歇,玥瑶贴心的给毛子盖上条厚毯子,站起身将木窗打开,“也许,多呼吸些新鲜空气对恢复有好处。”玥瑶固执的认为,毛子还能再次醒来,其实在她内心深处早已明白这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姐,毛子哥还能醒来不?”乔戒沙哑的问道,历来睡眠十分“优良”的他,近几日终于初尝到失眠的痛苦,从来都是被美食、美景所填充的梦境第一次迎来了噩梦的光临。
“不知道,应该可以的。”玥瑶瓮声瓮气的回道,红肿的双眼早已流不出更多的眼泪,“以鬼见愁的毒性,一旦中毒,无药可医,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可他都坚持三天了,看来阿妈熬制的药起到了效果,长期服用下去,应该会恢复的。”
“可他为何还不醒来啊?”
“不知道,可能他太累了,还没睡够,睡够自然会醒的。”玥瑶柔声说道,试图安慰乔戒,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嗯,我也觉的!”乔戒语气坚定。
话虽如此,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的很,“醒来”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罢了。
一阵秋风刮过,一枚秋蝉打了个寒颤,甩开树叶的牵绊,试图寻找新生活。秋蝉试图振翅高飞,无奈寒风早已冻僵了翅膀,只能随风漂泊,不经意间滑入了青水寨中某个昏暗的房间内。
“那两个中原人的身世你当真没有看错?”青水寨寨主低声问道。
“怎么可能错!你不是自己也检查过吗!”寨主夫人显得有些不耐烦。
“二百年了!怎么这个时候冒出来?还都是名门世家之后。”寨主皱着眉头,不经意间将水烟从腰后取出。
“瑶儿跟你说过她发现的秘密了吗?”寨主夫人轻声问道。
“没有,什么秘密?”寨主试图点烟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上山打猎,却发现黑水寨正在悄无声息的漫山遍野搜捕魂兽!”
“魂兽?!”寨主握着水烟的手明显一颤,“他们要血祭?”
“肯定啊!”寨主夫人冷言道,“不然呢?用魂兽果腹吗?”
“怎么可能?黑水寨都安分这么久了,跟其他几个水寨也愈发的和谐,他们没有必要这么铤而走险!”
“听说他们去年刚刚换了新的寨主,此人极少露面,是个城府与抱负都极其了得的家伙。”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寨主有些诧异,水烟依旧被主人静静的握在手中,显得颇受冷落。
寨主夫人丝毫没有要答话意思,只是继续说道,“此次决斗,腐尸毒也重现南疆,你不觉得周围早已暗流涌动了吗?”
寨主干脆将水烟放在木桌上,托腮皱眉,一张老脸更是拧的全都是褶子。
“说起腐尸毒,那个中原的小子当真了得,中了鬼见愁至今还未断气。”
“你这么说,若是被玥瑶听到了,一定会不高兴的,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不行!”寨主的神情顿时变得坚定起来,“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嫁给一个中原人!”
“那我们呢?”寨主夫人冷冷的提醒道。
寨主顿时面露后悔之色,轻声道,“瑾萱。。。”
话还未说完,便被寨主夫人冷言打断,“他们二人身世不凡,中了鬼见愁却还能不死,这事儿应该给大祭司说说吧。”
“他能苟延残喘至今,还不是你熬制的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药到底起了多少作用,瑶儿不知,你我不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吗?”
“可这种小事儿,没必要劳烦大祭司吧?”
“这是小事儿吗?你若不提,明日我去!”
“去,去,我去!”寨主终于妥协,拿起桌上的水烟死命的“吧扎、吧扎”抽了两口,试图安抚有些杂乱的神思。可连抽数口之后,方才意识到水烟根本没有点着。
“瑾萱,那件事你还是不愿原谅我吗?”寨主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无尽的后悔与悲痛。
“我早已忘记多时了。”寨主夫人语气淡淡,但从急促的呼吸中却可看出她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可我并没有说是哪件事儿。”寨主悲哀的回道,满脸如刀刻的皱纹,此刻更深了几分。
“天色已晚,睡吧。”寨主夫人端起茶具将早已冰凉的清茶一饮而尽,再次放下茶具时,举手投足之间已如往常般庄重淡雅,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只是幻觉而已。
内屋之中竟又隔出一小间暗室出来,寨主夫人推门而入,曼妙的身影闪入其中,小巧的竹门随之紧闭。
屋内陷入沉寂,秋蝉有些无聊,开始肆意的鸣叫,宣誓着自己的存在,纵使刺耳的蝉鸣声早已充斥其中,而屋中那个抽水烟的背影却如同泥雕一般,过了良久,一动未动。
“您是?”安有为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此人后,方才再次恭敬的问道。
“安大人,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们曾在夏侯府邸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您贵为长老,之前的穷兄弟,您可不能忘了啊。”
安有为顺着头巾男的描述又努力思索片刻,只是略微想起些模糊的片段,当下却已是满面堆笑,“岂敢岂敢,安某能有今天,全靠各位兄弟照顾。不知兄弟此来何事?”
“出关!”头巾男言简意赅。
“出关”二字一出,安有为顿时面露警惕之色,再次细细端倪起眼前的三人,除了刚才领头之人去掉白纱之外,其余身后两人依旧是白纱遮面,仅从露出的那两对眼睛中可以判断,这两人并不十分友善。
“有通关文书吗?”安有为饮了口茶,试图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有有。”头巾男子点头哈腰的将一沓文书恭敬的递了上去。
安有为拿在手中,细细的、一字一句的审视起来。
正常的审批手续比较齐全一个不落,但文书之上所列的出关理由却令人啼笑皆然,竟大言不惭的写着为了贩卖兽骨兽皮才出关的。久居西境的安有为当然知道,虽然近几年中原人士对产自西域的象牙兽皮趋之若鹜,更是将其视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但这广阔的塞内所产的兽骨兽皮完全够用,甚至略有盈余,根本不必为此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塞外。
看到安有为皱着眉头停顿了下来,头巾男立刻堆着笑容凑上前去,低声道,“大人若有疑问可以往后翻,后面还有详尽的说明。”
安有为听闻,便用拇指沾了沾口水,向后翻过一页,却发现整页文书上一片空白,不甘心的再翻一页,依旧是空白。只是空白之上,赫然放着十枚金钠加,闪着刺眼的黄光,无声的嘲弄着眼前的这位失意之人。
第一次遇此情形的安有为有些慌张,试图站起身,言语中还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头巾男一把将安大人摁在椅子上,笑眯眯道,“安大人在这穷乡僻壤之地一定没少受罪,底下的兄弟们也跟着吃苦不少,这是小的一点心意,散给兄弟们改善改善伙食。”
“可是。。。”安有为试图说话,却又一次被头巾男不由分的打断。
随着金钠加的登场,屋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头巾男开始掌握谈话的主动权。
“安大人,小的们还着急出关,不然等太阳落了山,野兽们活跃起来可就危险了。”
“但是,我。。。”
“您不用多麻烦,只需在这里签个字即可。”
安有为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自己牢牢锁死,自己就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完全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安有为提笔未动,头巾男子也不着急,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静静等着。
终于,一声叹息,安大人提笔蘸墨,在文书的一角工整的写下“安有为”三个字。
头巾男笑哈哈的抽走文书,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徒留十枚钠加孤零零的散落在桌面之上。
安有为望着钠加发呆,连续镇守兰若城三年的他自然明白,纵使贩卖象牙兽骨的利润再高,能一次性拿出十枚钠加之人也绝不是等闲之辈,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这三人举手投足之间虽十分圆滑老练,却一点都不像普通的商贩,倒像是。。。”
安大人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思维,免得再胡思乱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