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瘦骨嶙立的矮子慈眉善目的缓步走到场中央,十分礼貌的冲着毛子深深鞠了一躬,继而“嘿嘿”一笑,露出几颗微黄的牙齿。
“请指教!”僵硬生涩的楷语从矮子嘴中缓缓吐出。
毛子一惊,对手一下子如此友善,自己竟有些不知所措。上次匆匆一面,没有来得及细看,此番细细打量之下,发现这矮子当真是出奇的瘦小,干瘪矮瘦的身体最多超不过八十斤,眼窝深陷,皮肤蜡黄,一根油腻腻的小辫子留在脑后,辫尾还十分阴柔的绑了朵淡蓝色的小花。
悠长的芦笙再次响起,将毛子飘远的思路重新拉回战场,他双手抱拳,恭敬的回了句,“请指教!”
与之前两场比武所不同的是,双方都没有携带任何兵器,也不急于进攻,只是这么静静的站在原地,冷冷的注视着彼此。
如此僵持的局面差不多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看台上的众人却丝毫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各个凝神屏气、翘首以盼,因为他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连枝头的乌鸦都不再聒噪,整个黑风崖显得异常沉寂。
终于,不知是看台上的哪个人忍不住轻声咳嗽了一声,惹得邻座众人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待再次将视线移至场中时,两个模糊的身影已经交织在一起。
虽然跟随老王头修习了十年的基本功,又在墨墨的“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乔木两人暗中修习了一套欧阳家的拳法,临上场前更是刻意钻研了一番南疆的武学套路,但真正打起架来,毛子还是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矮子出招诡异辛辣,完全没有套路可言。这不,再又一次挡开对手的锁喉爪之后,他脑后那个油腻腻的辫子如铁链般呼啸而来,毛子一个躲闪不及,胸膛上便被划出一道不算太深的血口子。
毛子忍痛,连出数招后,虚晃一枪,后退一丈,拉开彼此的距离,这才开始小心翼翼的检查起自己的伤势来。
其实,毛子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小心谨慎,那个矮子虽其貌不扬,却很有武者风范,丝毫没有落井下石、乘胜追击的意思。在毛子查看伤势的同时,他只是静静的等候在旁,待毛子处理妥当后,方才投以询问的眼神,得到对方肯定后,身影一闪,两人又一次交织在一起。
有了上次的经验,打斗之余,毛子刻意分神,时刻关注着辫子的动向,果不其然,战至正酣之时,那条油腻的辫子又意图悄无声息的从一个更加刁钻的角度偷袭毛子的腹部。但毛子显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先是飞起一脚直踢矮子面门,待将他的注意力完全拉扯到脑门上之时,毛子的两手如铁爪一般死死抓住了矮子的辫子,用力一拉,一声惨叫随之传遍整个斗场。
青水寨众人俱是一声惊呼,与此同时,黑水寨中则爆发出更为粗鲁的笑声。
毛子瞄了眼皮开肉绽、满是鲜血的双手。不远处,彬彬有礼的矮子依旧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咧嘴一笑,细腻的擦拭着辫尾的那朵满是血迹的蓝色小花。
“看来我还是大意了,万没想到这花竟如此锋利!”毛子愤恨的想着,匆忙擦拭着手上的鲜血,重新审视着对手的弱点。
待毛子准备妥当,矮子便十分绅士的欠了欠身,下个瞬间原本和善的矮子如出击的猎豹,身影较之前快了数倍,毛子仓促间慌忙应对,双方才又一次缠斗在一起。
刚过了几招,毛子便惊觉到矮子招式的变化,看来之前的打斗并未用尽全力,只是象征性的试探。而这次矮子的出招不仅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连进攻的角度都更加难以捉摸。
毛子不仅要时刻注意着窥机偷袭的小辫子,还要提防着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来的锋利蓝花,更别提对手那如疾风闪电般的拳脚。
这不,稍一分神的功夫,虽躲过了辫子与蓝花的偷袭,却被矮子的铁拳连中四下,毛子甚至依稀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响,忍着剧痛奋起还击,却被对手轻松化解。趁此空档,毛子赶忙连退数步,再次拉开了双方之间的距离。
奇怪的是,前两次比武场边都有个神秘书生在一旁指手画脚、喋喋不休,而此次打斗至今,却不见其发一声,不知是对矮子的能力万分信任还是处于别的顾虑不方便过多评价指责。
毛子大喘着粗气,终于有些撑不住半跪在地,吐了口污血,刚才那四拳着实厉害,拳拳入肉不说,更是伤到了筋骨,现在甚至每吸一口气肺部都如撕扯般剧痛无比,仿佛有人正用手狠狠蹂躏着它。
毛子试图站起身,却发现由于太过疼痛,双腿早已有些酸软,干脆直接坐在地上。矮子也不着急,静静的等着他慢慢恢复,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平心而论,毛子对矮子的武者精神还是十分敬佩的,跟这样的大师比武,结果固然重要,但打斗本身却更加令人痴迷,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种灵魂与斗志的交融,一种他乡遇知己的酣畅。
毛子几次努力都无功而返,无奈一笑,看来不使用拓卜术是无法结束这场战斗了。临行前玥瑶的话语再次响在耳畔,“由于历史原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拓卜术,南疆人对你们中原人的拓卜术十分敏感和抵触。”
只是此刻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了,毛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有拓卜术加身,他根本战胜不了眼前的这个对手。
毛子定了定神,当下深吸一口气,将“卜源之”上的心法又在脑海中温习了一遍。下一刻,只觉一股灼热之感渐上指尖,片刻,一团弱不可见的淡蓝色火苗悄然盛开。
矮子呆呆的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惊讶之色第一次出现在他那丑陋的面庞之上,而脑袋上那对脏兮兮的小眼睛,此刻却精光四起,显得异常兴奋与渴望。
蓝色小花如幽灵般飘至矮子的头顶,下个瞬间,“嘭”的一声闷响,蓝色小花四分五裂,无数花瓣化成带着寒光的利刃,呼啸着向毛子飞去。只是花瓣还未及身,早已成枯萎焦黄之态。
蜕变之发生在一瞬间,毛子仿若一尊来自九幽的恶魔赫然降临,通红的双目,燃烧的双臂,周围原本潮湿阴冷的空气也随之变的灼热起来,干燥的热风吹过,逼的矮子连退数步。
“恶魔”呼啸而至,矮子下意识的甩起辫子试图抵挡,只是还没近身,辫子便被一双燃烧的巨手牢牢抓住,火苗立刻如毒蛇般顺着辫子迅速蔓延。眼看就要烧到眼前,矮子当机立断,咬紧后槽牙,忍痛将辫子一把拉断,性命虽然暂且无碍,头皮却被拽下来一大块,嫩白的头皮上开始渗血,没多久就变成了鲜红色,顺着脖颈滴答滴答的洒落一地。
经此一役,矮子也不再隐藏实力,如下山的猛虎,咆哮而至,只是还未近身,便被毛子的一击火拳正中前胸。拳势虽然不重,但狰狞的火势早已将他的衣襟尽数燃尽,甚至有几缕若隐若现的人肉香四溢。
矮子心有不甘,倒地后根本未做调整,便如弹簧般跳起,再一次冲着“恶魔”而去。
毫无疑问,一击火掌横空劈下,将矮子的左臂斩落马下。矮子却如勇士般不管不顾,挥动着唯一的右拳死命的敲打着“恶魔”的身躯,此举的后果便是右拳顿时血肉模糊,拳面更是已成焦黑之色。
矮子吃痛,只能暂时后撤,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五官更是痛苦的几乎要缩成一团。
黑水寨中终于响起了那个久违的声音,书生的尊容一闪而过,声音却一字不漏的传了出来。
矮子听后,犹豫片刻,终究唉叹一声,默默的抬起头注视着天空,如一尊雕塑般长久未动。
“恶魔”也十分守规矩的一动未动,如欣赏山海河川般,静静看着矮子的一举一动。
未几,矮子终于将目光重新移回战场,从鞋帮中取出一枚淡蓝色的药丸,强忍着剧痛缓慢的塞入嘴中。
药丸才刚入口没多久,矮子的面色顿时变成了诡异的红橙色,如一只熟透的草莓,显得娇艳欲滴。
毛子诧异之际,矮子便如一阵疾风袭来。只是,这次突袭看似凶狠无比,实则破绽百出,想必那矮子早已成强弩之末,只是作为战士的他,想死的更体面一点而已。
双方才刚刚过了两招,矮子便尽显疲态,面对毛子正面袭来的火掌,更是毫无招架之力。
火掌如约而至,矮子吃痛,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喷的毛子眼睛、鼻孔、嘴巴里全都是,前者恶心的连吐数口,后者则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飘去,唯有那双满是恶毒的眼睛,不甘的盯着面前的对手。
伴随着一声闷响,矮子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毛子擦干脸上的血迹后,赶忙前去查看,发现对手早已断气。
在黑水寨众人愤怒的咆哮声、不甘的呼喊声、失望的哀叹声中,一声冷笑显得尤为刺耳,神秘书生苍白的面容一闪而过,嘴角边一抹诡异的微笑转瞬即逝。
“胜利了!胜利了!耶!”乔戒兴奋的一跳三尺高,仿佛是自己亲手战胜了敌人。
反观毛子这边则显得平静了许多,其实此举并非刻意为之,而是早已累虚脱的他此刻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席地而卧,不待众人冲入场中,早已沉沉昏睡过去。
圆屋顶下的那位安大人,此刻正低头悠然的品着茶,有些发福的身体几乎快要瘫倒在藤椅之上,随着沸水再次滚入茶具,一缕茶香袅袅四溢。话说这罐清茶可不简单,真真正正是跨过整个泽西大陆,从东海边一步一步运过来的。
这位安大人,名叫安有为,曾经也是位极有抱负的热血青年,虽达不到博古通今、无所不能之境地,但也算是个出类拔萃、文武双全之才,只是有才之人难免会有一些傲气傲骨。
安有为年轻时自持清高,从不趋炎附势,一直怀着姜太公钓鱼的心态,静静的等着自己的明主,这一等就是十年。只是,十年前默默无闻的他,十年后依旧如市井小贩般微不足道。
叹时运不济之余,只能更加刻苦的读书、习武,如此又过了五六年光景,郁郁不得志的安有为终于灰心,狠狠的诅咒一番这个满是寒意的世界后,将最初的理想抱负深埋心底,准备回家种地,就此安度一生。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得,就被某个不甚熟悉的远方亲戚所知道,亲戚连夜赶到他的住处,甚至都没有自我介绍一番或是寒暄几句,开门见山的就是一顿斥责,让他收起那些没用的傲气傲骨,先站稳脚跟,把家里的老娘养活好再说。
此话一出,一语点醒梦中人,安有为看了看自己家徒四壁的陋居,面黄肌瘦的老娘和一贫如洗的自己,万分悲痛之际,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开启了权术生涯。
话说那位亲戚也确实有些能耐,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竟然七拐八拐的联系上了夏侯家的大管家,双方约在一家偏僻的客栈吃饭聊天。随着交谈的深入,安有为渐渐蜕去了最初的拘谨,开始侃侃而谈,大管家原本鄙夷冷漠的面容则渐渐呈现出求贤若渴之色。
此举自然被那位亲戚看在眼中,赶忙趁热打铁的又替安有为美言了几句,虽然最终大管家只是同意先试用一番,但好歹也算拜入夏侯门下。只是结账的时候让安有为犯了难,这一顿饭菜下来,差不多顶自己百八十天的口粮,就是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也付不起啊。
安有为拿着账单默默发呆,夏侯大管家察觉后,哈哈一笑,冲着柜台后面的小二嚷嚷道,“记帐上。”
小二顿时笑靥如花、点头如啄米,安有为却愣在原地,有些茫然。直到后背被亲戚猛拍一掌,“臭小子,管家大人已经帮你垫付了,还不快谢谢管家大人!”
安有为这才慌忙欲行礼,却被大管家制止,“免了免了,日后难免要彼此帮衬。”
大管家仿佛刻意强调了“彼此”二字,不待安有为细品其中深意,大管家早已哈哈一笑,登上马车扬长而去了。
安有为连夜购置了一套还算拿得出手的新衣,次日一大早便去夏侯家报道,从此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可又过了百十天,大管家终于无奈的承认,自己这次真是看走了眼。安有为还是那个安有为,还是那么的不懂变通、不善事故,木讷的如同木头一般。大管家正寻思着找个合适的理由将他辞去,无意中夏侯老太太的一句话“新来那人看着挺本分啊”才算保住了他的饭碗,不至于再次被扫地出门。
于是走了狗屎运的安有为就这样凭借着当权者的一句话,稀里糊涂的留了下来,在夏侯家一呆就是五年。五年内他的职位丝毫没有任何起色,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没有特别亲近的知己,没有两刃插刀的兄弟。一个人默默的干活,一个人默默的喝闷酒,酒后冲着明月发泄一通牢骚,继而闷头大睡。唯一不同的便是,随着时间推移,需要花去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自己的老娘。
不知是不是老安家的祖坟冒了烟,三年前,幸运之神终于再次眷顾了这个失意之人。在毫无征兆之下,他突然被晋升为夏侯家的一位长老,虽然品级还是长老中的最低等,但却已经能享受长老们的诸多待遇,如:有随行的侍从,有接送的车马,终于也不用再低三下四的从侧门出入。
只是晋升的书令还没暖热,一纸调令已至门前,责令他即刻前往兰若古城任职,时期一年,文中末尾血红色蒲公英状的族长纹章如一只眼睛般,无声的注视着眼前的失意之人。
“好歹只有一年,忍一忍也就过了。”安有为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哪知第二年,不知哪个混蛋竟提出了一个抓阄的馊主意,顿时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毫无疑问,安有为这种无权无势、无门无派之人,又一次“幸运”的中了头彩,再次回到了兰若古城之中。
“明年一定不会这么背的!”安有为忿忿的想着。
哪知,第三年依旧是自己“中标”,这次大管家竟亲自带着几人前往送行。临行前,大管家将两罐据说是产自东海边价值连城的香茶递到他的手里,“辛苦你了!夏侯家不会忘记你的辛苦与付出!”
大管家如一位慈祥的长者,谆谆教导着即将远行的孩儿。
“安大人!”侍从惊慌的声音将安有为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害得他差点打翻手中的茶具。
“有人。。。”侍从的话还未说完,三个身着白衣,白纱蒙面的莽汉便粗鲁的推门而入。
“我想拦。。。拦不住。。。”侍从结结巴巴的解释道。
这位蓄着大胡子,双目炯炯有神的安大人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下去。同时,一双鹰眼死死盯着面前的三位不速之客,淡淡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三位不速之客的领头之人先是哈哈一笑,自来熟的将包裹在头上的白纱一把扯下。令人奇怪的是,在那白纱之下,领头人的头上竟还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一条灰色头巾,那头巾显得肮脏油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却被主人一丝不苟的盘在头上,将整个头顶围的密不透风。头巾之下,一个巨大的鹰钩鼻横在面庞正中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邪之感。
“安大人别来无恙?”领头人笑呵呵的问道。
“你是?”安有为面露疑惑,努力思索着记忆的边边角角,却依旧对此人毫无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