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已扩建完毕。因为陈继善已是吏部尚书,故而这府第的规模比预先规划的还要大。他如今是皇帝宠妃的生父,因此乔迁之日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听闻新府落成,晓遥也很想回去看看。自从再次回到宫里,自己还没回过家呢!
可是如今要想回家谈何容易啊?自己已经是娘娘了,不能随便出宫。想起那繁冗的规矩,她愁上眉梢,连饭也吃不下。
眼见晓遥整日愁容满面,丽媛忙问缘由。晓遥知道素日里丽媛主意最多,便央求她想法子带自己出宫去。听了晓遥的想法,丽媛转了转眼睛,一脸无奈:“不行啊小姐!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
“不会的!”抚摸着丽媛的秀发,晓遥信誓旦旦,“他若敢打你我也不能依。”
嫔妃若非奉召不得擅自出宫,这是后宫的规矩。若是坏了规矩,皇后娘娘要动家法的。丽媛心知事关重大,任凭晓遥百般哀求就是不应。
见她雷打不动,晓遥便假意发狠道:“好吧!鬼丫头,算我白疼你了!你如今人大心大,想来我也留不住,赶明儿回了皇上把你随便指给什么人,打发出宫算了!”
入宫已有些时日,晓遥多少学了些“蹩脚”的京城话,每当时不时冒出来几句,都会惹人暗笑。可此刻丽媛却再也笑不出来。吓得身子一抖,她不知晓遥此话是真是假。多少年来,她都和晓遥朝夕相处,未曾分离过,如今听说要把自己指出去,她的心猛然狂跳起来。
“小姐!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好吗?”这回轮到她哀求晓遥了。
看着丽媛那副惊恐的模样,晓遥心中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三言两语就把她唬住了。
“那好!不过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晓遥故意板着面孔。
“不就是要出宫么?”丽媛翻了翻白眼,计上心来,“有了!你等着!”
说着她三跳两蹿跑了出去。晓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在椅子上干等。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丽媛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左手捧着一团衣物,右手还拎着一双靴子。
“请娘娘更衣!”来到晓遥身前,丽媛调皮一笑。
晓遥站起身,目光落在丽媛左手上,发现她手中竟然捧着太监的衣服。
原来是乔装改扮。
“鬼丫头!竟让我扮太监,亏你想得出!”伸手抓起太监的衣服,晓遥嗔怪道。
看着晓遥紧锁的眉头,丽媛一脸无奈:“那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啊!本来嘛!化装成奴才才不会惹人注意呀!。”
“那怎么不找一件宫女的衣服来?”
“小姐本来就是女儿身,若穿上宫女的衣服岂不是白忙活了?您仙姿玉貌,守门的侍卫哪个不认得?穿上这太监的衣服便能遮掩一下您的姿容!”
听丽媛说得头头是道,晓遥又细看手中的衣服。倏地,一股浓浓的汗味熏得她直捂嘴。
这太监平时都不洗澡的吗?
靴子的臭味更是让她作呕。几下子穿个大概,她便有些迫不及待。
“我们这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皇宫北侧的神武门。一守卫赶忙过来拦住去路。
“你俩是哪儿的?”那守卫边说边往晓遥的脸上看。
晓遥的心不禁砰砰直跳。丽媛害怕晓遥被他看穿,忙摆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我们是喜顺堂伺候遥嫔娘娘的!皇上听说陈尚书乔迁,特命我俩传口谕庆贺!你看什么看?还不快让开去路!误了时辰你吃罪得起么?”
转了转眼睛,守卫知道如今这喜顺堂比中宫都要吃香,哪里还敢多嘴,慌忙闪身放行。
出了神武门,二人一路狂奔。晓遥回家心切,越跑越快,累得跟在后面的丽媛又一次气喘吁吁。
陈府的正门已焕然一新,由原来的两扇大门换成了一幢两层楼房,雕梁画栋,飞檐翘壁。二楼横挂着一块由中元亲笔御书的匾额“陈府”,镏金镶边。门口左右各有一个大石狮子,看起来雄壮威严。门上四名家丁,皆佩腰刀,英姿飒爽。
晓遥看罢,暗自感激中元对陈家的恩德。她拉着丽媛迈步往里就走,一名家丁见状便迎了上来。
“哎呦丽媛姑娘!您怎么回来了?”家丁认出丽媛,说话极为客气。
丽媛回头给晓遥使了个眼色,清了清嗓子道:“我和这位小公公奉圣上旨意,特来恭贺陈尚书的乔迁之喜。”
“哎呦!那您二位稍等,容在下进去通禀一声!”
“不必了!”唯恐迟则生变,丽媛摇摇头,“我认得!”
家丁不敢阻拦,忙将两人让进院子。绕过影壁墙,两人穿堂过院来到后花园,只见一位少年正在当中舞剑。
那不是晃儿嘛!过了年,他仿佛长高了许多,身子也不似先前那般瘦弱了。
端详片刻,晓遥激动地跑上去:“晃儿!”
陈晃最近和家将学了一套剑法,此时练得正欢,忽听背后有人喊自己,蓦然停下,转身观瞧,只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站在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姐弟情深,他旋即认出了那是晓遥,刚想叫声姐姐,却只是空张着嘴,半天没有出声,“咣当”一声扔下手中宝剑,发了疯似得跑去。
晓遥很诧异弟弟为何不理自己,便回头看了看丽媛,只见她也是一皱眉。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陈继善一家老老少少全都涌进了后花园,跪在晓遥面前。
陈继善跪在最前面。他给晓遥磕了三个头,声音发颤:“不知娘娘驾到,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晓遥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她从未想到父亲会给自己下跪磕头。
“爹!”微红着眼圈,她走上前去想把陈继善搀扶起来。
陈继善惊得身子一抖,又是连连磕头:“微臣不敢烦劳娘娘!”
见此情景,晓遥急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她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家人为什么突然间会变成这样。
丽媛激灵,几步来到晓遥跟前,伏在耳边说道:“小姐!现在老爷一家人都把您当作娘娘,不管怎么说地上这么凉,先让他们起来说话啊!”
蓦然回过神来,晓遥点点头,忙让一家人起来。
冯氏、娥眉和思如搀着晓遥来到内室入座。陈继善隔着门帘在外跪倒,朗声问道:“娘娘省亲可有圣上旨意?”
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穿成这样回家,怎么可能是奉旨省亲的呢?
见晓遥迟疑,他又道:“若是没有圣上旨意还请娘娘快快回宫,切莫坏了宫里的规矩,让圣上震怒。”
“我回家来看望父母,他有什么可恼怒的?”
听出女儿的不悦,陈继善心头一紧。女儿如今已是皇帝嫔妃,他万万不敢违拗,只得磕头告退。
晓遥四下看看,见家人都在,唯独缺了陈晃,便问:“晃儿呢?方才还见他在花园练剑,这会子跑哪儿去了?”
赶紧起身站好,冯氏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娘娘,外男无职,无旨意不敢擅入!”
好好的一个弟弟怎么就成了外男?
晓遥急了:“快让他进来!”
陈晃就在外面,听见晓遥唤他,忙进屋跪倒磕头:“臣弟见过娘娘!”
一句话将姐弟间的情谊说得荡然无存。晓遥泪往上涌,站起身搀起陈晃,上下不住地打量。
陈晃的个子确实高了许多,已经和自己比肩了,身子也不似原来那般单薄。
她摸着弟弟的胳膊,轻声道:“不要叫我娘娘,我是你姐姐啊!叫我姐姐就好!”
陈晃吓得倒退两步,连忙拱手:“臣弟不敢!”
弟弟的举动也吓了晓遥一跳。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晃和这一屋子人,心一下就凉了。
从进门到现在,她感受不到家中往日的温情,取而代之的只是无处不在的恭敬。
伤心的泪水顺着眼角滴滴落下。她心中忽然感到后悔,后悔嫁给皇帝!
怅然回到喜顺堂,晓遥将头埋在被子里默默痛哭。今日的一幕几乎让她痛断肝肠。父亲和弟弟的卑躬屈膝,母亲和姐姐的唯唯诺诺,让她感到那么的陌生,仿佛自己从来都不是陈家人一样。她忽地很怀念在阳江的时候。那时虽然家中贫寒,父母日日争吵,但彼此之间的感情是那么的强烈,而如今荣华富贵起来反倒不如当初那般亲近。
中元批阅完奏章回到喜顺堂,见晓遥伤心,非常诧异:“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晓遥起身,哽咽着将事情说了。中元眉头一皱。他并未想责怪晓遥私自出宫,只是对她的举动感到后怕。毕竟这是他最心爱的人,他不想让她有任何的闪失。
“陈继善做得对啊!他们只是恪守礼法,你又何必如此呢?”对着晓遥淡淡一笑,中元宽慰道。
忽然止住了抽泣,晓遥闪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中元:“你管我爹叫什么?”
“陈继善啊!怎么了?”中元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你怎么能直呼我爹的名讳呢?”晓遥一听到父亲的名字便想起他跪在自己身前的情景,不免又痛心起来。
这下真把中元问楞了。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君,他是臣。我叫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眨了眨眼,晓遥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还记得新婚之夜时,你曾同我说过,我们要像平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平常百姓又有谁会直呼自己岳丈的名字呢?”
其实她知道父母姐弟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自己的内心一时还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变化,所以才在中元面前这么说。
“那我该叫他什么呢?”中元被她彻底弄得晕头转向,“总不能也叫他爹吧?我只有一个爹,那就是先帝!”
“我有说要你这么叫?”
中元挠挠头:“那我怎么办啊?”
晓遥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么一说哦!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又管不着!”
看着晓遥一脸泪痕,中元暗自好笑。虽然已经成亲,但中元觉得晓遥在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常常为了一些小事而伤怀。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掏出帕子轻轻擦拭她眼角的余泪。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都快哭成花猫了!”
一句话说得晓遥破涕为笑。她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中元的肚子:“你净胡说哦!你才是花猫呢!”
见晓遥笑了,中元也放下了心。他将晓遥揽入怀中,用手轻轻刮了刮她漂亮的鼻子。
“以后呢,你去看家人我不拦着,但切莫像今日这般悄悄地出去。街上很乱,你和丽媛两个女人在外面我会担心的。”
突然从中元的怀中挣脱开来,晓遥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会担心她?说!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中元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说两遍没有就是有!”
“没有啊!”
“三遍了!”
“真的没有!”
“四遍了!”
中元一时被她弄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晓遥仍然不依不饶:“在阳江的时候你就送人家回家,如今她天天在你眼皮底下,你不动心思才怪!”
看着一脸紧张的晓遥,中元忽然有了逗一逗她的念头。
“你说的也对。后宫也一直有这样一个规矩。”
“什么规矩?”晓遥瞪大了眼睛。
“玉秀宫的展妃,原来就是皇后的丫鬟。”中元边说边注意着她的神情。
晓遥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终于明了。她把头搭在自己的双膝上,神色黯然:“看来你还真动了心思。”
中元见她又是伤感,不禁对刚才的玩笑感到后悔。他再次把晓遥拥入怀中,轻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
“你呀!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晓遥忽地抬起头,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弄得中元痒痒的。
“可你们男人不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么?”
“我不会!”
晓遥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现在还小。等将来我老了,还会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来服侍你!”
一句话听得中元心头一颤。他倐地想起李太白的那首《妾薄命》: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是啊!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也就那么数年,当她青春不再,容颜老去之时,还能得到和年轻时一样的恩宠吗?
微微一怔,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副冷宫的画卷。凄惨悲凉的夜里,北风怒吼。晓遥独自一人坐在忽明忽暗的残烛前,孤零零地饮着苦涩的寡酒。
这景致让中元心如刀绞。他极力使自己从虚幻的场景中脱离开来。晓遥的顾盼流转让他稍稍安心。
轻轻吻了吻晓遥的朱唇,他决绝道:“我明日就下旨,今后再不准许选秀女,也不再临幸一个女子。”
看着中元的神情,晓遥的心头也是一紧。她知道中元对自己的情,也了解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害怕。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这个道理她懂。皇上给陈家的恩宠已经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如今再待在这喜顺堂不出去,那后宫这么些嫔妃还不知道要把自己怎么样呢!
“皇上不要这么做哦!”摇晃着中元的身子,她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
中元摇摇头,目光坚定。
“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这上天赐给的好日子我又怎能不珍惜。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警醒自己。有了这道旨意,我若是再朝秦暮楚,那天下人就都知道我是个言而无信的皇帝了。”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晓遥微微一笑,心中却是苦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