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吕金钟抱着对江天臣的怨恨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带着身孕悄悄的搬走了,连朱宝姗的老婆胡秀菊也不知道她搬去了什么地方。
小木桥巷子里的小二楼,人去楼空,江天臣畏惧法律的威严胆怯的在楼下望着窗户在徘徊,想为真爱而生活下去的江天臣败诉给杨贵英了。
朝阳的小二楼,红墙黑瓦,三开窗的大窗户,阳光充沛,楼道里红漆的楼梯延伸到二楼的整个房间,显得厚实贵气。小屋里曾经有过的温暖成了过眼烟云,江天臣曾在小屋里立志重新生活的美好希望成了泡影。三开的窗户紧闭,没有了往日的生机,江天臣情绪低落的望着人去楼空的屋子,是夫妻的思念?是对孩子的思念?是吕金钟绝情而去的凄楚?楼下徘徊的江天臣陷入了不可言语的沉思,沉思里,吕金钟晨起盥洗的剪影依旧在眼前飘忽,朦朦胧胧好像还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乔装打扮,镜子里一张秀气的面庞,镜台上卸下的一副白金丝眼镜,曾有过的一切都还在眼前飘忽。
眼前恍恍惚惚,心情凄凄楚楚,由婚外情升华的真爱变成了折磨江天臣心灵的魔鬼。
朱宝姗像鬼影子一样尾随着情绪低落的江天臣,江天臣也知道身后跟着的没有其他人,只有朱宝姗,沉思中他头也没回的问朱宝姗:“你知道吕金钟搬到哪去了?”
“江兄,我真的不知道。”平时很少喊“江兄”的朱宝姗说出了大实话,他怕江天臣不相信而进一步说:“这次连我老婆胡秀菊也不知道吕金钟搬去哪儿了。”
看江天臣没有声响,朱宝姗有点讨好的说:“要不然到她以前上班的地方去打听打听?”
江天臣转过身,摇摇右手,又摇摇头说:“不用去了,我离不掉婚,找到她她会更恨我,我应该先离婚后娶吕金钟,现在我到哪儿也说不过杨贵英了!”
小楼人去楼空,江天臣失去了自己的心爱,生活重新回到了无精打采的环境。
朱宝姗心里明白,进过拘留所的江天臣已经没有胆量再去寻找吕金钟了。朱宝姗内心有点愧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恶作剧”而败露败坏了江天臣的“金屋藏娇”,本没有恶意,只是想出出朋友的小洋相,搞个小报复,这在解放前没人管的闲事,没想到现在政府连“嫖个女人的小事”也要管,而且还有坐牢的危险。朱宝姗心里有点悔疚,他想做一点弥补,也想让江天臣换换心情,然而全市的舞厅都停业关门了,朱宝姗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消闲的场所能让江天臣提提精神,想了半天只好说:“去听听江淮戏怎么样?”
江天臣没兴趣的摇摇头。
“去城隍庙九曲桥看看?”
江天臣依旧没兴趣的摇摇头。
朱宝姗又说:“找胡大海去小玩玩怎么样?”
胡大海曾跟在朱宝姗和江天臣后面参加过罢工大游行。已经摇过二次头的江天臣没有再摇第三次头,朱宝姗看江天臣犹豫了,顺手拉了一把说:“走,去玩一会,不去想闹心的事。”
江天臣犹犹豫豫的跟着走了。
胡大海还是远近闻名的“老混混”,解放前曾跟在地头蛇后面收收保护费,解放后常以麻将赌博混世。
小河边杂乱的像滚地龙一样的一排竹片搭盖起来的小平房,胡大海见朱宝姗和江天臣朝这边走来,老远的就举着雪茄烟招呼:“你两个今天可不可以摸几圈?”
朱宝姗接话便说:“行,就是来陪天臣散散心的。”
“啊呀,好极了,我马上去喊大发财,还是我们四个人摸摸。”
片刻功夫,卷着袖子露着两臂青龙的高发财随着胡大海一起走了回来,高发财一进门就嚷嚷:“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今天江天臣要赢我的钱了。”
江天臣带着一脑门的心事,神魂离体的坐了下来。一场混战,从天黑战到黎明,江天臣昏昏浩浩,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押上了手表还写下了一屁股的欠条。
赌徒也有手软的时候。赢了手表的高发财第一个说:“不玩了,要玩下次再玩,太累了,打了一夜麻将,头脑都昏沉沉的了。”说完抽出一张江天臣的欠条当着江天臣的面烧成了灰烬,然后其他的欠条整理一下全收了起来,并不容商量说:“半个月清账。”
嘴里叼着雪茄的胡大海也抽出一张江天臣的欠条点火烧了,他扬着手上的灰烬说:“天臣!这张也免了,其余半个月清账。”
原本想陪江天臣散心的朱宝姗望着高发财和胡大海手上还有的一大把江天臣写下的欠条,慌忙把自己赢来的两张欠条还给了江天臣,江天臣依旧呆若木鸡般的拿着麻将仔子坐在桌子边上没动。
朱宝姗战战兢兢的陪着江天臣离开了竹片搭盖的小平房,亦步亦虚的跟在江天臣身后,朱宝姗知道,这个‘祸’又闯大了。
江天臣摇摇晃晃的向江边走去,嘴里叽咕:“人没有了,钱也没有了,轻松了,彻底轻松了,叫我坐牢?我叫她把家里藏的钱全部给我送出去还债,够了,够本了,六十年吃饭钱,叫她找鬼要去吧……”
输的晕头转向的江天臣写下了多少欠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情场的美女,赌场的金钱,无论是情场的得失还是赌场的输赢,流失的时间是最好的冲淡剂,再浓烈的味道也会慢慢的淡化而消失的。
高耸着乳房在牌坊下昂头迈步进进出出的北方女人李玉梅不理睬井台边的家庭妇女,除了生活习惯和南北语音上的不同,李玉梅持有文化的清高和井台边忙做家务的“粗俗女人”不相来往,李玉梅自然成了“粗俗女人”的中心话题。
李玉梅是在乡村连续受到自然灾害的岁月里和表哥一起来上海谋生的。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像林中的一只猎物被朱宝姗和江天臣同时发现了。打猎的感觉是很快乐而心跳的,两个特等的猎手对猎物有特殊的敏感。何况这猎物已经被猎人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猎物又肥又大,猎手做好了准备。
李玉梅的弱点是朱宝姗先发现的,因为李玉梅搬来的同时带来的这位表哥,和当年在马路边上的江永林一样摆着地摊谋生,还是江永林当年的那个位置,只不过他摆的那个炉子不是烤山芋而是烤北方的一种“老虎脚爪”的食品。
朱宝姗带着往事的歉意一直殷勤的陪着江天臣的左右,他斜着一只眼睛找江天臣搭讪:“新搬来的北方女人非常丰满,你去看看漂亮不漂亮?”
离开吕金钟的江天臣只要一听到女人漂亮丰满就想刨根问到底的习性被朱宝姗拿捏的稳稳准准。事情就是凑巧,朱宝姗这边在说“丰满的北方女人”,马路对面的弄口里便走出了李玉梅。
朱宝姗发现江天臣的脑袋,象只自动摇头的电风扇,跟着这个女人的脚步,从右向左转动起来。朱宝姗忍住心头的狂喜,拉着江天臣背转了身,然而江天臣的脑袋又象电风扇那样,又从左面转到了右面。
朱宝姗顺着江天臣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今天上身穿一件浅灰、轻薄、吸腰的条纹衫,高耸的乳房凹凸有致更显挺美,下身穿一条黑色紧身的有点兜屁股的长裤,脚下一双黑软底的羊皮鞋。走起路来,上身款款,腰部以下有点象家养的宠物猫,丰满的屁股左摇、右摆,十分性感。
路边顽强生长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浓阴覆盖。树下面耻高气昂走过的李玉梅并不知道马路上有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在注视她,浑圆丰满的走路还略微有些颤动的臀部被高高的身材摆动着均匀的频率,这频率格外妩媚,格外妖娆。
从身边走过,两个男人还闻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子很特别的味道,说不清是香味还是北方水土的什么味,反正是让这两个“猎手”一个垂涎三尺、一个心旌摇动的味道。
如果说“夜香搂”的女人给江天臣留下的是淫荡,那么,眼下这个靓妹子,给江天臣的感觉,则是又一股天生的本能的喜爱了,这种喜爱和喜欢吕金钟的感觉有点一样而又有一点不一样,一样的都是女人高傲的气质,不一样的是另有一种韵味,是吕金钟身上没有的那种能叫人心醉肉麻的韵味。
走到烤炉摊位的李玉梅像棵水曲柳一样扭曲着腰肢和表哥在说话,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轻浮依人的举动,她的举动引出了朱宝姗的话题。
朱宝姗又一次说:“你看这女人怎么样?漂不漂亮?郝二林家新来的房客。”
两眼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江天臣不由自主的惊叹:“漂亮!绝对漂亮。”
“漂亮的女人不干净,不干净的女人你想玩就玩一下,千万别再往家里带了。”朱宝姗有点卖关子的关照说。
听朱宝姗高论的江天臣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朱宝姗。
“你看她两个像是表兄妹吗?一个丈夫不在家的女人和一个表哥在一起生活?忘了夜香搂里面的女人了?”
江天臣立马会意的笑了,说:“是的,干净的女人不漂亮。夜香搂里不漂亮的大洋马就没人骑,大洋马是夜香搂里最干净的女人了。”
两人又挤眉又捶肩的都会意的笑了。
一提到女人,江天臣又忘了一切了,他不甘落后在朱宝姗谈女人的高论后面,有点想在朱宝姗面前展露一手自己也有经验的能耐,猴急的说:“今晚我就能让你知道这个女人干净不干净了。”
“真有本事,不愧是师兄,好事留给你了,回头听你的好消息。”
两个臭味相投的“鞋拔子”和“鞋刷子”在女人面前不计前谦,依然在粮食极度紧张自己输尽人生的年月里还在寻找着探花撩草的机会。
城市的夜晚,月光被杂乱无序的高楼矮房切割成多种几何体的黑影投放在房前屋后。
朱宝姗知道江天臣的猴急性格,晚上悄悄的登在一个制高点上守护着楼下的目标。江天臣坐在石狮子的棋摊上漫无心数的下棋,下一盘输一盘的消磨等待着下手的时间。
远处传来了里弄安全员夜半时一边摇铃铛一边吆喝的声音:“居民同志们,夜深了,门窗关关好,煤球炉子检查检查,提高阶级斗争意识,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黑暗中的棚户弄堂,像个深渊一样幽暗,无论是月光还是街边的灯光,在弄堂深处都悄无声息的沉了底。
棋摊子半夜收摊了,江天臣的行动准时开始了。
江天臣熟悉牌坊街的每条巷子,他不在月光下行走,专门在月光被切割的阴影里绕行,朱宝姗极其兴奋的蹑手蹑足的尾随在十米开外。
快到郝二林家的地方有一个垃圾箱像一个土地庙一样敞开着垃圾进口和出口的门洞。江天臣在垃圾箱房小便处站了一会儿,四面一看,便立即转身,准确的进入李玉梅家的窗台下面猫下了身子。同时,灵活跟随的朱宝姗也立即轻功般的在垃圾箱房的小便处不闻香臭的缩小了身体。
深弄堂里的路面是每天居民们烧煤球炉子烧剩的炉灰铺成的黑泥地,偶尔有人家在黑泥地里铺嵌碎块的水泥石板,用来雨天垫脚用的小石板在月光的照射下像裤子上的补丁一样缀满路面。
李玉梅临时搭建的出租屋的木板窗台下,猫腰的江天臣悄悄地伸直了长腿,踮起脚尖从漏光的板缝缝向里面窥探。
壮实的满脸粉刺的“表哥”真抱着李玉梅情不自禁的亲吻,而且还撩起李玉梅的衣服一点一点的从肚子吻到了起伏的胸脯。李玉梅的身体在抖动,她双手拽着“表哥”的脖子,急促的呼吸声窗外都能听到。“表哥”赤裸的上半身紧紧的贴着李玉梅。
李玉梅全身象是通了电流一般,每一个细胞都在为欲望跳跃,她已经无法再克制自己急切的渴望而胡乱的拉扯着“表哥”的裤子。江天臣也恨不得把窗缝再扒大一点的全面观景,一种里外美妙的共振,“哗啦”一声怪响,江天臣脚下垫脚的破脸盆叠着破花盆一起坍塌了,江天臣猝不及防的真好摔倒在窗台下面的夹缝里,一时被卡在夹缝里的江天臣没来得及翻过身来,好不容易把腿抽出来已经跑不掉了。
夜静声响,心虚的“表哥”看清楚爬起来就走的是江天臣。而这一切看得更清楚的是躲在垃圾箱房后面的朱宝姗,朱宝姗在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
里面的李玉梅和“表哥”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平息下来了。朱宝姗好戏没看全气谑地爬起来急叹“惨了,惨了”的跑掉了。
朱宝姗想在过分的报复上面找一个给江天臣重新寻找一个美女的补偿,首先是要逮到美女“不干净”的证据,然后作为共享美女筹码,想不到江天臣在偷拿证据的时候摔了个四脚朝天,反而让李玉梅逮到了“证据”。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江天臣又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清晨,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静谧的牌坊街上,孤寡的江永林走出了家门。
一辈子劳动惯了的江永林从不贪睡,进入老年,睡眠更是短少。因而每天起床比公鸡报晓还准时,天一放亮便爬起了床。
小巷里还残留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暗,江永林便毫无目标的在马路上溜达时间了。
失去老伴的江永林非常孤单,江天臣忙着自己的事,每天陪伴江永林消磨时间的是“勇士牌”的香烟,吞云吐雾,度日如年。然而没有退休工资的江永林在烟雾缠绕中还非常担心口袋里是否有能买香烟的几个小钱。
曾经在牌坊下做了半辈子鞋匠的陈驼子开了一爿小烟杂店,人老都有起早的习惯,陈驼子的烟杂店成了江永林每天早起闲逛的落脚点。
心无边绪的江永林闲逛了一大圈来到了陈驼子的铺面。
陈驼子左手臂上套着一个红袖章,六十开外的陈驼子显得更矮了,然而笑容每天都挂在幸福的脸上。
“来啦!江老哥。”
陈驼子一边招呼着江永林一边乐观的接着说:“你是我每天的老客户,大清早的财神爷,一天不见你我就要关门了。”
“今天一早就带着红袖章什么意思?你这儿是情报站,从解放前到解放后,小皮匠知道的情况最多。”
江永林熟门熟路的要先上后堂去拿水瓶,陈驼子赶忙制止说:“今天拿好了,刚烧的开水,是泡茶还是冲盐水?”
“喝盐水。早上一杯盐水,清洗肠胃是最好的。”
陈驼子给江永林自带的的茶缸里放了点盐,给自己的杯子里放了点茶叶,然后都满冲上了开水说:“没什么情报,就是治安值班,现在日子好过,要防止坏人破坏。”
江永林知道退休老人都十分感谢政府发给的退休金,都十二分积极的自愿参加里弄的治安巡查、卫生劳动等项居民活动。
“你有一个小店,朱老三有退休工资,我们都从苏北乡下出来的,我江永林辛劳一生,一无所有,晚年生不如死啊,你看你们活得多有体面,工资就是皇上给你们竖的牌坊,每天还给你挂着红袖章,多有面子啊!”
陈驼子知道江永林又要倒苦水了,安慰他说:“我和朱老三都比你小,真好轧进档次,你是受年龄限制真好在档次外面,心宽点,不去想,常到我这来,随便吃随便拿,我小本生意,香烟总能抽得起几根的呀!”
陈驼子不提江永林在饮食店被辞退而失去退休金的话,而是说受年龄限制。
“驼子,年龄限制真好限制在我的头上?我就大一岁,这一刀切的我好伤心!我这一生劳累一生,两个儿子还死掉一个。留个小儿子是从小放在糖水里长的,全家没得吃都给他吃饱,还给他一个人上了二次学,指望老了有个出人头地的儿子养老。”
陈驼子乐呵呵的笑:“谁都比我强,你看我这双手,做皮匠时被麻绳勒的一道道口子,一辈子连个女人是什么味道都没有摸过”。
皮匠的手背手腕手指上都是被麻绳勒成的一道道又黑又深的裂口。
“女人,就是女人害了我儿子。有文化,拿大工资,又赶上新社会,多好,多有前途。儿子不争气,喜欢女人,这小子这辈子全栽在女人身上了……”江永林失望而气恼。
陈驼子安慰说:“晚年不讨儿孙气,自己保重身体最重要,有钱没钱健康最好,你听听我的打油诗:家家祠堂四面墙,宗家丑事墙里藏,唯独牌坊竖路口,家丑不可在外扬。”
江永林看着陈驼子伤痕累累布满茧皮的手:“丑事不提,丑事不提!我也不能白吃你的,我每天从家里带点米来,带你吃饭,你带我抽烟。”
陈驼子慷慨的笑笑:“哈哈哈!我也是一个人,无所谓、无所谓!你没有退休工资,我也没有家小,你就常来坐坐,有什么吃什么,不在乎的,现在的日子比我以前做皮匠强多了,还是新社会好啊!”
一说没有退休工资,江永林就更来气:“你们都翻身了,你们在新社会,我在哪?我还在旧社会,气死我了,祖祖辈辈没赶上的好事,我赶上了还没拿到手……”
没有养老金的江永林真伤心了,眼睛里闪动着浑浊的泪花。
陈驼子同情而安慰着自己的苏北老乡,然而无论什么样美好的语言,都无法消除江永林心中悔断肠的挫伤。
没有退休工资的江永林,隔三差五的穿过牌坊老街,从家里带一茶缸米到陈驼子这儿来“过日子”,抽着陈驼子免费的最低价钱的七分钱一包的“勇士牌”香烟。
江永林不曾想到,经常带点米出来引起媳妇杨贵英的猜疑和不满了。杨贵英发现不烧饭时米缸里的米也会自动减少?于是就悄悄的在舀米烧饭时在米盖子上放了一个小玻璃球,看看是否有人去动它。
江永林依旧经常带米出去,终于有一天给杨贵英拦住了。
“你偷米?”杨贵英语气肯定地说,然后随手夺下江永林夹在手腕上的茶缸,茶缸里的米洒落一地。江永林被逮了个“人赃俱获”。
“我我偷米?”江永林自认为自己既是长辈,而且又是这么几粒米的一点小事,却被杨贵英如此严厉的堵在门口以肯定为“偷”而下不了台面,傻楞而恼怒的瞪着眼睛结巴着否认这是“偷米”。
杨贵英不依不饶的责问:“你把米朝外拿干什么?”
“我在陈驼子家吃饭带点米给他你能说我偷米?”
“你偷惯了,在饭店偷蹄髈在食堂偷包子,你没跟我讲往外拿米出去就是偷。”
已经是当家媳妇的杨贵英丝毫不给公公面子的严厉指责,令已经做爷爷的江永林十分难堪,同时一口一个“偷”字的揭发老底的语言,令江永林心寒彻骨伤透了心,这个当年咬定六十两黄金的媳妇如今又咬定了江永林的“偷”。
激烈的、不投机的言语,很快就升温了。媳妇和公公吵起来了,一个要维护自己是长辈的“尊严”的公公江永林,一个不逮就算,逮着你就一口咬死你的媳妇杨贵英。继而,两个人谁也不让礼不给面子的顶撞起来了。江永林不敢打媳妇,媳妇却什么也不顾的向江永林开火,并抄起一块木板在江永林的光脑袋上敲打了起来,光脑袋上淌血了,血流在衰老打皱的苦瓜脸上,血葫芦的脑袋上染上了一条条红红的横七竖八的血痕,江永林狼狈不堪。
闻听吵闹声的邻居围上来了,朱老三赶紧三步并着两步的跑过来,死拖硬拉的把江永林先拖走了。
江永林气得眼睛通红脸色惨白,秃顶的头上还顶着鲜红的血浆,血浆顺着鼻梁、顺着深如沟壑的皱纹,满脸大花,江永林用衣袖一擦,顿时糊成了一张血红花脸。
被邻居拖住的杨贵英依旧不依不饶的咒骂江永林“偷了外面的还偷家里面的”。
朱老三边往自己家拖边劝着江永林:“江哥,消消气,千万不能和媳妇动手,你要倒霉的,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
恼羞成怒的江永林气愤的说:“我知道,她就是利用我说不清才敢这样待我的。这媳妇太阴沉毒辣了,当年咬定六十两黄金的吃饭钱,如今她不咬我就算,咬一口就是三步倒,她是有意识的撕我的脸,要我难看。”
弄堂里的家务事,像烟雾在扩散,像云朵在漂浮,在牌坊的棚户区里聚散的变化着不见边缘的形状。棚户区像个奇怪的深渊,说它深,深到整团的烟雾填进去都盖不住边边角角的峥嵘。说它奇,奇到谁家今天烧咸菜小黄鱼,腥味飘得全街坊都会知道。说它怪,怪到再大的火情都不知道首先从哪里冒出来的烟雾。
墙倒众人推,一辈子辛劳的江永林在晚年翻船了。为肉包子失去了社会养老退休金,为一茶缸米被自己的媳妇杨贵英戴上了“偷”的帽子,江永林不注意的人生“小节”彻底的把自己一生“到哪儿都凭力气吃饭”的江家“勤劳为本”的牌坊推倒了,江永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然而江永林说不清的话被在现场看笑话的牌坊邻居李玉梅帮他说“清”了。
李玉梅有意识的把家务事件引向了另一高度:“有其子必有其父,老公公不动好脑筋,否则媳妇会打他吗?看看他儿子的德性就知道了。哼,想算计我,有你好看的。”
李玉梅终于找到能给江天臣头上扣屎罐子的机会了,她恶毒而有意偏离的语言不仅仅是在“偷”的范围之内的事了。
黄阿婆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这消息对牌坊地区的居民震动不小,世代都认为只有周家才出读书人的现象轮到普通百姓也“中了状元”了。
湖北,曾在历史上是楚国的属地,人才辈出的地方。黄阿婆来之湖北宜昌,花重金买下过周家的一块土地。不愧是楚人的后代,素有楚大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志向,教子有方,黄阿婆的儿子韩晓光是牌坊街的第一位大学生。
白娘子坐在桌子边上为才和缝补裤子,读完初中的才和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升学体检时不但不合格,还被检出肺部有钙化点,说曾经有过结核病。
白娘子疑惑的对医生说:“我家才和从没有得过肺结核的毛病呀?”
医生告诉她:“有的孩子小时候得病时可能反应不大,自身的抗体使他痊愈了,然而肺上的钙化点说明他曾经有过结核,只不过父母不一定知道,只因为父母没有察觉,影响了孩子的发育,所以他比正常的孩子瘦小,另外他的视力不会好。”
白娘子奇怪的摇头,坚持说孩子从小身体不怎么好是真的,但从没有出现过生过“痨病”的征兆和现象。
医生解释说:“以前医学不发达,有的父母自己本身带有结核菌,不知道的情况下而传染给下一代了,你自己做过检查吗?”
白娘子惊愕无言了。
在家分配待命的才和十分羡慕黄阿婆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尽管不读书了,才和依然书不离手,个子的矮小并不影响大脑,才和是大院里公认的秀才,而且是读古书的秀才。
“不让上学总可以上班了吧?”白娘子不安的问才和。
才和有些茫然,含糊不清的回答:“厂里进不去,其它的总可以去上班的吧?”
“你爸爸在世时说过,周家一直是耕读世家,祖上还种过荷花。”
才和明白妈妈想讲而表达不出来的是那篇《爱莲说》。
“周家一直是读书人家,是一个大家族,这前后三个大院原来都是你太爷爷家的,现在就你一个周家的独苗苗了,妈也没本事知道周家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你爸一句话没说死的,妈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才和听过无数次妈妈这样的说话了,周家的牌坊下面虽然住着周姓的子孙,虽说都是一个老祖宗丢下的子孙,然而能和周才和套上亲情的找不出来了。
“黄阿婆的儿子能上大学,我们也能上大学就好了,读书人要的就是面子。”
才和依然不说话。
“你看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大黄毛、小辫子、三呆瓜,他们不上学都去上班了,妈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才和看母亲着急,安慰说:“我去有关部门问过,满十八岁可以上班的,你不用着急。”
“阿弥陀佛,望菩萨保佑。”无奈的白娘子只能向菩萨祈求。
春天,播种的季节。往年周家大院祖辈们最操心的季节,如今没有土地的周才和已经没有春天操心播种的体会了。
个子矮小的周才和被街道就地解决安排在自行车修理铺上班。
长得依然还像个“大小孩”的周才和被安排在修车铺里做了收款员。组长程金福摸着他的脑袋笑侃称:“怎么送个童工来上班?新社会童工是不能上班的呀!”
一个修车铺,一共五个人,周才和很快的就和大家熟悉了。
大黄毛从小就瘦长,一头黄发,像是肥料不足枯黄的庄稼,才和也是从小瘦小,长得比大黄毛矮了一个脑袋。两个小瘦鬼一高一矮,从小就玩得比较要好,所以大黄毛听说才和上班了,马上就找到修车铺来看望新上班的才和。
刘师傅一见就笑:“怎么都长得跟棍子一样?一根长一点一根短一点的,小时候妈妈没给你们奶喝?”
大黄毛憨笑:“我们上学时他和我还坐一起,都瘦,后来我长长了,他不长,我都长的坐到最后面去了,他还坐在第一排,他没长过我没胖过。”
组长程师傅调侃大黄毛说:“没胖过是肥料不足,在粪池里站一会儿就胖了。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我在印染厂。”
“厂里人多些,管得严,我们人少,在马路边上,管得松。反正现在工资都一样,相差不到两元钱,轻松一点人舒服就行。”
“周才和在家都待了一年了,厂里不肯收,我们同学就他没安排,他妈都急的慌,现在总算能上班了,舒口气了。”然后大黄毛接着说:“我们班就他成绩最好。”
知道周家大院情况的程金福笑侃侃的说:“周才和是周重文的儿子,是周老太爷的孙子,他们周家在这一带算是大地主了,周才和是他们周家第一代的工人,是八百年以来第一代农转非的工人。”
周才和听在耳朵里笑而不答话,但眼神里面似乎可看出一种委屈无奈的光。
不管才和做什么工作,能上班,能有一个饭碗,白娘子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了,周家没有土地了,不上班打工还有饭吃吗?虽然这个吃饭的单位只有五个人,不如人意,但自身矮小的条件又去哪里找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