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伴着社会迎来大发展的脚步,一条被截断成数节的死河被彻底的填平了,征用后的周家土地连成了一片,在这连成一片的土地上,学校、影院、文化馆、百货大楼同时在这片土地上雨后春笋般的兴建起来了。
整齐的校园,宽敞的影楼,退休工人的俱乐部,精心布置的城市绿化,绿化丛中还有退休老人聚会的茶室。焕然一新的面目给牌坊带来了欣欣向荣的希望。周围高楼林立,老房子的周家大院在新建的楼房包围下,呈现出矮小、低落、破败、甚至和城市格格不入而极不协调了,尚未改造到的老街坊们都在翘首以盼的等待改造自己的家园。
新盖的茶室,退休人员可以凭退休证免费喝茶。朱老三常拉着江永林和几位退休的老街坊聚在茶室聊天,老人们一边品茶一边畅谈周围新区的改造和变化。
朱老三估计着形势说:“我们住不了两年了,这地方国家肯定会全盘改造了。”
一贯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小老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消息,说:“需要建造的都已经开工建造了,没动的地方不会再动了,我们居住的老房子暂时不会改造。”
江永林不相信的说:“都拆到我家房子的后墙了,还能不再扩展?”
“肯定不会了。”小老许语气肯定的补充说“不会再拆了,你看看这段时间私人搭建的窝棚占多少了?听说国家搞征迁,好多人都拼命占地方,没这么多钱征收了。”
几个牌坊下的住家户的老人为会改造与不会改造的漫无目标的争论了起来。
白娘子新鲜好奇,第一次站在茶室的门口,看着四周围的变化。她的心情尤其复杂,因为这里原先都是周家的土地。
朱老三看见白娘子站在屋外,心里高兴而愣头愣脑不假思索的喊白娘子:“白娘子,过来坐坐,这以前都是你们周家的土地,当年我还在这种过庄稼,现在全盖新房高楼啦!”
朱老三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周家祖上留下来的土地丢失的白娘子没好气的翻了他一个大白眼,转身离开茶室了。
晚上才和下班来家,白娘子把朱老三得意的神态说给才和听:“朱老三年轻时在我们周家种过田,他知道这一带的土地以前是周家的。”
曾经的地主,心里最难受的就是以前自己家的土地现在归他人所有,所以白娘子认为朱老三是在看周家的笑话。
才和对母亲解释说:“朱叔叔不会看我们家的笑话的,朱叔叔性格直率,不会婉转话语,他没有恶意的,他家的房基地不也是我们家的吗?”
“是的,是你爸租给他的,还有章家、黄家、江永林家,都是你爸在世时租给他们的,他们现在每年还在给我们租金。这些都有账和契约在小木箱子里锁着。”
茶室里,朱老三愣头愣脑不假思索的说话,白娘子只是心里觉得有点不爽,其实同时心里不爽的还有没有退休证的江永林,虽然由朱老三掩盖着江永林没有退休证而混在里面喝茶,朱老三得意的大嗓门让江永林的心里还是泛着一种酸味。
自家的堂屋里,江永林坐在八仙桌边上一个劲的抽烟,这桌子是当年女婿送来贺喜新房落成的,如今的女婿在什么“新西兰”的地方?江永林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新疆、西宁、兰州那一带叫“新西兰”,是犯重罪的人员送去劳改的地方。
江天臣接到了一封信,是当初吕金钟的街坊邻居蔡晓同转来给江天臣带给江天妹的,信的内容是:
“爱妻:甚念!
信是请蔡晓同转给你的,他哥哥蔡晓文和我在一起,还有高鸿英,我们三个人付
一次邮资八分钱便够了,这样每人就摊了三分钱。
穿过雪山的风非常的冷,像带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风过之后,脸上的皮肤便一丝
一丝的会开裂,不要再寄送蛤蜊油来了,由我慢慢适应为好。草纸也不用寄,我们和这
儿的老囚学习,用一团干泥巴便解决问题了。
不要难过,以前风光过了,做过国民党旧政权的干部,今天接受人民监督,劳动改
造本身就是应该的,只是遥遥期限,不知何日到头。
蔡晓文爱人最近生了孩子了,听说是个小男孩。起先我们三人听到这消息很震惊,
很难过,后来,我们的手互相都握的很给力。女人是对的,我们没有权力指责,她们不
需要为我们殉葬,她们能把我们的父母和孩子照顾好,是我们三生三世的恩德,是我们
这一生无法回报的恩德。
天妹!爱妻!一生很短,别苦苦的等待,把我母亲交给我兄弟,只要你能把我们的
孩子带着,我此生满足了。
生活很艰苦,气候很恶劣,心里也很酸楚,但这一切改变不了我这一生对你天妹的
爱,只要你过得好,不用等我改造期满,天妹!求你了!再嫁个好人家吧!我不怨你,
我永远爱着你!天妹!听话!我写不下去了……”
信没有写完。
江天臣看完信,犹豫的发愣,是交给妹妹还是不交给妹妹?看着江永林抽得满头满屋的烟雾,江天臣把信装在口袋里不提江天妹的事,只是说:“蔡晓文在劳动改造,他老婆在家和外人生了一个小儿子了。”
江永林知道蔡晓文的事,只“哼”了一下鼻子,吐着烟雾说:“男人抓起来都一年多了,这女人在家和谁偷生的孩子?”
江天臣也“哼”了一下鼻子,他知道江永林想说什么话,但是江天臣一时也回答不上来江永林的问话。
杨贵英在一旁斜眼看了一眼江永林,然后对着江天臣说:“你家天妹捎话说晚上回来吃饭,说和前几天来过的一个男朋友一起回来吃晚饭。”杨贵英把一个“男”字说得特别响亮,说完便离开了前厅堂。
说“和前几天来过的一个男朋友一起回来。”江永林吐烟的嘴闭上了,刚才还在说蔡晓文老婆自己在家生了一个小儿子的话卡壳了,因为江天妹前几天带回来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来沪治病的外地军人。
江天臣捏着口袋里的信,也不知道是支持江天妹守活寡等待?还是支持江天妹重新恋爱嫁人?一种难以表态的神情木然的伫立在厅堂里。
江永林抖落了满身的烟灰站立起来,起先还有点不屑丈夫坐牢数年而女人独自在家还会生下孩子的笑话的江永林却布置说:“去买点熟菜,买瓶酒,晚上好好地陪客人喝点酒,你妹妹年纪轻轻的,是可怜人,小时候逃难时差点儿把她丢掉了……”
江永林的话还没有落音,江天臣已经提着菜篮子跨出了门槛。
城市里的基本建设如火如荼,苏北大蒋庄的大面积农田改造也在全面展开。然而在城市扎住根的江永林和农村已经断了联系,江永林是一无所知的,尤其是乡镇在平整土地,小田改大田,迁移祖坟和拆除零星房屋张贴的布告,江永林更是没有半点消息,连当年的“证婚人”刘大宝也没有送来消息。
还是信息渠道广泛的“包打听”小老许带来的消息。
“永林老哥,乡下大面积调整土地你可知道?”
江永林十分木然,摇摇头说:“我一点也没有得到消息。”
“你不回乡看看吗?”
“这话怎么讲?”
“大面积土地调整改造,拆房移坟你家不受影响?”
江永林恍然大悟,急忙问:“搞了多长时间了?”
“都有半年多了,我有家兄在乡下,所以没去过问,今天突然想到你没有回家,所以来问问你可知道。”
得到消息的江永林心急如焚,立马去单位找儿子,跟江天臣要了来回的路费,当天夜晚便坐车赶往了镇江。
江永林无暇顾及青年时在镇江留下的踪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蒋庄。
宽阔的新马路两边栽着小白杨树苗,和马路平行的人工开挖的河流连通着通扬河,通扬河新建的拦河水闸,旱涝保收的调节着这一片农田的丰收。绿水环绕的农田一片平整,以往零散的坟丘和条块分割的高高低低的土地已经整理成了一马平川的肥田沃土。
江永林感觉家乡陌生了,只能凭方向感慢慢回忆的走在回大蒋庄的公路上,村口的老椿树已不见了踪影,老祖坟边上有棵柳树的土塘也没有了痕迹,似曾熟悉又很陌生的一望无垠的土地上覆盖着大面积的水稻,以前各家各户像方块豆腐干那样的小块农田已经荡然无存。江永林似曾熟悉而又十分陌生的呆若木鸡般的伫立在田地中央,这片从小就熟悉的土地剧变成如此陌生、如此疏远、如此的天翻地覆。
潘桂香的坟在哪里?祖上留下的两间破败的小屋在哪里?江永林再也找不到过去的情景了。是家乡变化的兴奋?是游子失落的悲哀?弃离家乡的江永林是欲哭无泪?江永林冲着苍茫大地高喊:“大辫子呀!你在哪里呀家乡变得比过去美好了,但今生今世我俩再也不得团圆啦……我即使现在就死,立马钻进土里也找不到你呀我江永林活着比黄连还苦啊大辫子呀!你被扒坟你不托梦给我,你被平坟也不告诉我一声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啦!为什么要让我活得这么酸苦啊周家的牌坊树了几百年,我江家怎么连块墓碑都树不起来呀……”
故乡的大蒋庄第三次响起江永林绝望的悲鸣,悲鸣在蓝天下广袤的田野来回的空荡。
穿着军装而没有领章帽徽的马天星的儿子马斗魁回来了,带着发动一场史无前例的斗争的特殊使命回来了。
日本人打上海的时候逃进租界避难的马天星已经死了,他儿子马斗魁1966年回到牌坊来发动一场革命斗争的时候,牌坊的青年人都不知道马斗魁是什么来头,也不认识马斗魁,只有马斗魁自己介绍说自己是牌坊街的老居民,是流亡无产者的后代,是高举斗争旗帜的最彻底、最坚定的造反派“司令”。
依然以念经拜佛度日的白娘子并不理会什么马斗魁回来搞什么“彻底的革命”。白娘子流落周家大院的时候,马天星真好离开牌坊地区,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认识谁。
深秋,风已不再温柔,它开始象空中飞舞的大刀,摇动着马路边上的梧桐树,肆无忌惮的砍落枯枝和泛黄的树叶。生命垂危的树叶顽强的在树上摇晃,它们不想马上离去。
从老黄家收了地租的白娘子按顺序走进了老陆家的大门。
长期租用周家大院房子的老陆,一对挤出眼眶的水泡眼,长期酗酒的肤色有点泛黄。
每天都喜欢喝酒的老陆,已经在马斗魁的栽培下当上造反派的大队长了。陆大队长脸色酒后泛红,而刮得清白的下巴在酒精的作用下又呈一种乌紫色,红黄青紫的色彩犹如从千年古墓里跑出来的泥俑,他突出的水泡眼红圆黑溜的望着白娘子。
白娘子脸上堆着谦卑而低微的笑容说:“老陆,今年房地租到期了,我来收房地租。”
在家都挂着红袖章的陆大队长开口就反问白娘子:“现在的形势你知不知道?”
白娘子一脸茫然:“我只会烧香念经,从不出门。”
“你还烧香念经?还在搞封、资、修的一套?不知道破四旧?明天我就请示马司令,带人把你家那个破庙给拆了,你信不信?”
白娘子打了个寒颤,心惊肉跳的伫立在门里。
“红头文件没看过?城镇居民的私房租给他人居住的,一律由政府部门经租。房客的租金一律付给房管所,你不知道?告诉你,地主婆子,现在是造反派专政的天下,是我们造反派和红卫兵领导一切的天下,收房地租是剥削阶级的行为你知不知道?不看你是过去的老邻居,我马上就能把你拎出去挂牌子批斗,信不信?”
陆大队长泛着满嘴的酒气训斥着白娘子。
白娘子第一次被街坊的老邻居公然指着鼻子喊“地主婆子”,第一次听说还有什么“红头文件”,陆大队长有官有腔的训话,白娘子几乎是吓得魂不在身,脸刷的一下就白了,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的筛糠了。
周围的领居听到陆大队长酒后训人的大嗓门,都十分好奇的站出来围观,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娘子十二分的狼狈,陆大队长挑头为大家“减租减息”给家家带来利益的举动,引起周边的赞赏和起哄,有人跟着大声的训斥:“早就土地国有了,她一直在悄悄的收租金,门口老邻居,我们都没好意思抵制她,太不像话了。”
人群里有老黄家、张家、老陶家,连江天臣和朱老三也赶来看究竟了。白娘子第一次被多人拉长着脸围在现场,惊慌失措、觳觫不安。
“还不快滚!从此不准上门收房租。”
陆大队长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威严的命令:“滚!”白娘子吓得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逃回家的白娘子大病一场,她压根就没想到日夜挂着红袖章的陆大队长会毫不留情的、立马翻脸的、而且就地革命的在众多熟人面前对她进行如此严厉的训斥,这脸面、这尊严、这世代大户人家的白娘子,这最后流落进周家的一个莫名其妙被戴上“地主婆”帽子的白娘子,简直颜面扫地,不能做人了。白娘子心里的底线彻底的蹦溃了。
土地抗租了,房屋租户也抗租了,而且周边还有阵阵的声讨响起。一个在逃难时嫁给周重文的白小菊,一个最后踏进破落周家的女人,为周家祖上的剥削背负起沉重的精神枷锁,弯下了负罪的腰。
白娘子再也不敢出门了,只能在佛堂里跪求大慈大悲的菩萨惩恶扬善保佑自己。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的结束,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也大难临头了。
不知道马斗魁使用的什么法术竟然把千年的佛门菩萨打败了。牌坊街的居民竟然也被他伟大的气势全部发动起来了,而且声势浩大,席卷全街的鼓噪了起来。
城市里的春天,老牌坊下面看不到姹紫嫣红的春景,不规则的房屋在灿烂阳光里切割出不规则的投影,由周家出租的几间房屋改成的道场,道场里闯进了造反派的队伍。
毁“庙”是从中午开始的。造反破旧的人群在马司令和陆大队长的指挥下,把个小庙围的水泄不通,被拖出来的和尚都站在阳光底下,汗水从他们焦急、无奈、愤恨、害怕的光头光脸上往下流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含混不清的经文和少量的“罪过”“罪过”犹如蚊蝇之声低吟而不敢大声。
和尚们低吟的声音里透出的是无奈、是悲哀、是呻吟。
拆散了架的菩萨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被供奉的风采,没有当年被抬请进去供奉在莲花宝座上的威严,全部被拆得身首异处断胳膊断腿的被搬摔了出来,“噼里啪啦”“磬铃哐啷”的堆放在马路中间。法器,香炉全都带着地下打滚一般的从院墙里面滚落到四面八方,洒落的满地都是。
戴着红袖章的马斗魁威严的站立在马路中间的一张大方桌子上,脚下是一大堆被他彻底打败和打散了架的佛门菩萨的“遗体”和光着脑袋跪在地上的和尚。
马斗魁从外面带来的造反破旧的人群和牌坊下陆大队长组织的造反居民们汇合在了一起。现场的人们用脚把从四面八方散落的法器、道具踢堆在了马路中央。那些精致的、镀金的、20来公分高的小菩萨,木鱼、香炉、烛台全都堆放在缺胳膊少腿的大菩萨的身边,平时穿在大主持身上的袈裟和跪拜用的铺垫成了最合适的点火燃物。
不知道千年的菩萨是怎么得罪了马斗魁?马斗魁两眼凶光而威严的下达了一个字的命令:“烧”。
菩萨在熊熊的大火中燃烧着“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响,香樟木制造的菩萨在燃烧的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清香。火焰在升腾,香味在弥漫,虔诚的和尚们在地上相互依偎着围坐成了一个圆圈,最后一眼的为烈焰中的菩萨默默送行,痛苦的泪水饱含在他们虔诚的眼眶里打着转转而不敢洒落一滴。
烈焰从香木制造的菩萨堆里喷薄奔放、弥漫四周,不敢发声的虔诚肉体微微的都有些颤抖,是虔诚?是痛苦?还是心里的害怕?没有人理会脑袋淌汗的和尚。
这是一场灾难!这是千年来的一场巨大灾难!大智的文珠,大德的普贤,大悲的观音,大愿的地藏,都没能逃脱他们智、德、悲、愿的大灾难,是他们五百年的轮回大限。
菩萨在烈焰中涅盘,在脱胎换骨中涅盘,在浴火重生中涅盘,在生死轮回中涅盘。
乱纷纷的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给造反的陆大队长递上了一张检举的小纸条,鼓着水泡眼的陆大队长迅速的扫描了一遍纸条,人群立即在陆大队长挥起的臂膀下改变了斗争的方向,转而涌进了白娘子的家里,呼喊着打倒地主、打到阶级敌人的口号,把白娘子从盘腿诵经的铺垫上揪了起来,押解到周重远家的那所大院里,勒令她在墙根边上老老实实地低头站好,然后人群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搜查起白娘子的房间。
向南的墙根下,瘦小单薄的周才和则用身体死死的护住了母亲,像泥塑的两个雕像紧紧地连在一起。
很快,白娘子请供在家的菩萨被摔了出来,已经残缺不全的线装版的古书被捧摔了出来,放在床头藏在小木箱里的契约、合同、协议统统被查抄了出来,造反的人群高呼“打倒地主老财!”“打倒阶级敌人!”“烧毁反动的变天账!”“砸烂反攻倒算的白娘子的狗头!”激烈的口号声响彻云霄,白娘子吓得浑身筛糠般的颤抖,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被呼喊着口号的人群围在墙角而不敢有半句申辩。
狂热的人群举着铁的“证据”高呼说:“这是阶级敌人秋后算账的证据。”更有人翻找着自己的契约、合同、协议说:“这是地主婆娘记录的变天账。”也有人翻看薄黄纸张的线装版的书籍时举起来高叫说:“这是黄色书刊。”
陆大队长也和马司令一样,站在一张方凳上,举起带着红袖章的膀子像战场果断的指挥员一样从空中往下一划,下达了“烧”的命令。
长期在周家大院里借租房屋的陆大队长,从来没有如此风光过,从来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更从来没有把房东打翻在地的喜悦过。
借来马路上焚烧菩萨的火焰,周家大院里燃起了第二堆大火,周家的契约、合同、协议、小木箱、菩萨、书籍等物,一起被愤怒的人群投放到了熊熊的火焰之中。
火焰在升腾,纸灰在飘舞,胜利的人群里发出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狂热的欢呼声,他们跳啊、唱啊,庆贺斗争的胜利,庆贺又一次的翻身解放。
在一千遍打倒的口号中,在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踩踏下,白娘子失去了生的信心,恐惧的两眼望着井台的那口老井。周才和更是惊恐不安的盯着母亲,那口只有一肩宽、直通阎王殿的井眼,谁汆下去都别想活着出来。周才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身材矮小的周才和紧紧地牵拉着母亲颤抖不息的双手,依偎着和母亲站在一起,任由造反的街坊们喊着打倒一千遍的口号,任由革命的人群踩上一万只专政的“脚”,此时的周才和只是全然不顾的紧紧地护卫着自己的母亲。
烈焰升腾,纸灰飞舞,化为灰烬的纸张像黑蝴蝶一样在狂热的人群上空飘散。
马司令顺利完成了“点火于基层”的任务,牌坊街斗争的火焰彻底的燃烧起来了,这熊熊大火将彻底烧毁千年的封建残余,彻底烧毁一切牛鬼蛇神,马斗魁带着胜利的喜悦班师回朝凯旋而归了。
一切都在无政府状态下进行,一切都在群众自发的任意“打、砸、抢”的状态下进行,一切都在三、五个人就能成立一个“造反司令部”的状态下进行。
牌坊的街邻,红人、白人、黑人,明白人、糊涂人、装憨的人,裹挟着一片无政府状态下的人们肆无忌惮的搅起五颜六色的大染缸。
李玉梅也不等闲,同居一屋的“表哥”走了,回北方老家了。街坊里有人说是两人的好事“被江天臣发现后”赶快分手了。也有人说“她老公快从葫芦岛调回上海来了”,她们提前做好分手准备了。还有人说“两人的相聚,本身就是赏花人与花的聚会,花就是花,迟早是要被丢弃的”。反正“表哥”莫名其妙的走和当初莫名其妙的来一样,走了。没有人多问这走人的原因。
只是当初江天臣想“掌握”李玉梅的风流韵事的把柄,如今趁着“造反”之风,耿耿于怀的李玉梅“回报”江天臣的时候到了。
夏天是个变幻莫测的季节,如同孩子的脸一般,它说哭便哭,一场暴雨让行人躲闪不及。它说笑便笑,雨过天晴,骄阳似火,毒辣的太阳烤的大地一片焦黄。
穿着短袖花衬衫的李玉梅带着丈夫的前妻丢下的十岁女儿到公安分局报案去了。
小女孩从小失去亲生母亲的爱,跟着后妈李玉梅,在家为李玉梅带着孩子,做着家里面所有的烧、洗、擦、拖的杂事,包揽着全部的家务,还包揽“舅舅”的衣物。
女孩黑俏,瘦小的身材穿着李玉梅过时淘汰下来的衣服,塌拉的肩膀卷着高高的袖口,偏襟的纽扣有意错开一个扣眼,把衣服有点过长的下摆提升了上来。
李玉梅报案的理由就是江永林糟蹋了她的女儿。李玉梅在她的报案文书上签字画押的做了肯定,女孩也按着李玉梅的要求叙说了江永林是如何摸她“宝贝”的过程。
在公安分局对李玉梅报案的案件进行调查的同时,李玉梅又联系了几个牌坊的妇女直接上门抢先揪斗起江永林来了,她要在派出所抓捕江永林之前先抢一步把江永林批倒批臭。
牌坊大院的弄堂小空地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
李玉梅含着十分委屈和十分疼爱女儿的眼泪,吸拉着鼻涕一字一句的控诉江永林奸淫她幼女的经历,其整个过程就像她在边上看见的一样。只因为是李玉梅自己的“女儿”,街坊的群众当仁不让的坚信这是事实。更何况在她的揭发说词里江永林还“犯有前科”,曾被他媳妇杨贵英打破过脑袋,光葫芦脑袋上还流过殷红的血。
特殊的年代,民众一呼百应,李玉梅的宣传激起了民愤,江永林立马成了众矢之的,大祸从天而降,坐在家中的江永林还没有知道怎么回事,冲上门的人们立即把江永林从家中拖了出来。
江永林面对这么一个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又是抓脸又是拉胡子,身边还带着其她女人的女人,而且还有那么一大堆“奸淫”的证据,江永林吓蒙了,这颠簸一生都没有摊上过的如此激起民愤的肮脏事今天全摊上了。
任由江永林如何想溜、如何想赖、如何想说好话,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敢把菩萨打翻在地的民众真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热情狂热时期,斗争无需理由,三四个“娘子军”扒一个“老苦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江永林没有捞到申辩,已经被愤怒的妇女们抬架起来拖到了马路上。
江永林磕头作揖浑身是嘴都无济于事,争辩?嘴里被塞上了妇女用过的卫生巾。躺倒?一把胡子像秤钩一样被人提了起来。愤怒的人群拉着“禽兽不如”死狗一般的江永林,游街批斗,整整游斗了三条街。
江永林被人推搡的精疲力竭的像条死狗般的躺倒在地,被李玉梅彻底的“打倒”了。
从天而降的大祸,把江永林整个吓懵了。从天而降的批斗,把白娘子整个吓傻了。从天而降的破除封建迷信,把一批和尚整个吓呆了。
整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时期,人们像迷失方向的羔羊一样,任由灰狼把它们驱赶到东又被驱赶到西的宰杀,找不到自己该去的安全丰盛的大草原。
李玉梅一手发动的游斗人群把“畜生不如”的江永林直接扭送给了公安分局。
江永林被公安分局留下来了,牌坊里的传言愈来愈多了,有人说:江天臣当初捅了马蜂窝倒霉了现在的江永林。有人说:死了老婆的江永林不是好东西,当年他媳妇都打过他。更有人说:李玉梅不是个好女人,八十岁的老人不能这样对待。议论一时难以平息。
朱宝姗和江天臣也被李玉梅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
朱宝姗惊魂而疑问的问江天臣:“可是真有这事?奸淫幼女要坐牢的呀,江伯伯卖了一辈子山芋怎么还会有这事?”
院中起火的人家总有点知道起火的原因。江天臣心里有点疑惑的说:“李玉梅在出鬼,会养汉子的女人忒狠毒,她竟然不惜把她丈夫前妻的女儿搭进去作证,她可真的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好猎手,比武则天还毒。”
“这女人不花本钱,小女孩是她丈夫前妻丢下来的,她不喜欢,她看见这个女孩就来气,她怎么不叫自己的女儿出来作证?”
“这里面疑点多多,当初我偷看她和她表哥调情时反被她知道了,今天他说我父亲奸淫幼女,拿前妻的女儿做赌本,泼妇厉害。”
朱宝姗问江天臣:“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江天臣毫无办法的说:“上星期我两个在厂里被批斗忘啦?我们两个人当初搞罢工搞游行,现在的头上还戴着叛徒、内奸、腐化分子的帽子呢,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李玉梅是瞅准时间来落井下石的,现在没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朱宝姗心有不服的说:“斗就斗吧,我不就是睡了人家的女人,我情她愿的事,能有多大了不起?有些人只不过没暴露而已,多唻,穿大褂吓唬穿棉袄,怕啥?明天我也去逮他几对野鸳鸯出来。”
“现在不一样了,这一次运动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呢。”
“那就不去管江伯伯啦?”
“能不去问吗?他是我父亲,杀头也要去问的,我下午去公安分局问问情况,总不会连我也关起来吧?”
毒辣的太阳烤的人心急火燎。
站着岗哨的分局大门口,江天臣小心翼翼的向门岗的传达室申报着自己的来意。
办公室民警抬眼问江天臣:“你是江永林什么人?”
“我是江永林儿子。”
“真要找你呢,你来了真好,你先登个记,把江永林带回去吧!”
事情出人意料的变化,江天臣喜不胜收,忙问:“江永林到底有没有奸淫幼女?”
“你带他回去吧,那么多革命群众扭送来的,不能不先收下来,否则能被打死。我们早几天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充分证据,公安局不好随便抓人,何况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头,万一死在这里面,不好交代。带走吧,我们的结论就是群众送来的,‘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你就赶快带走吧!”
江天臣高兴的差点没在地上打滚,跨进待审室拉着老父亲江永林就要走,然而受了惊吓的江永林两条腿像灌满了铅一般的沉重,苦瓜般的脸上泪水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