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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2017-06-05发布 10604字

第十九章

江天臣没有送母亲的灵柩回乡。乡下的刘靖宇和刘小芳也没有参加潘桂香的落葬仪式,只有刘大宝勉强的做了全家代表。把潘桂香的灵柩用船运回来后的整个落葬过程,杨家驷起了关键的作用。

刘大宝心照不宣的对江永林说:“你们两家是亲家,我起不到作用了。”

江永林心里也十分难以描述,当初逃难回乡时随口讲好的刘靖宇与江天妹、江天臣与刘小芳两对儿女亲家结果一对也没成,江永林心里有点歉意,刘大宝心里有点怨言,只是世事沧桑,彼此都很难开口提过去的陈年老话了。

两个老人,不像当年那样敞开心胸随便说话了,默默无闻的对视,互相都掏不出解脱困境的言语。

还是江永林先尴尬的说:“儿子靖宇还在马鞍山?”

“没有,早就回到县里上班了,当老师了。”

“好,好,做老师好!”江永林尴尬的说着好字。

江永林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去上海想看看阚彩萍时候自己的那副落魄,也不敢多提江天妹的任何情况,但又不得不问道:“女儿小芳现在好吗?”

“靖宇把她搞到县医院去上班了。”

江永林竭力想拉近当年无话不谈的亲近:“听说天臣和他俩曾经有过信件来往?”

“我不太清楚。”刘大宝冷冷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江永林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天臣经常提起你家小芳……”江永林自圆其说又觉得此话给自己解围已经毫无分量有所不妥的感觉,只好又把江天臣娶杨贵英自己实属无奈的经过简单的叙说了一遍。

刘大宝还是淡淡的说:“一个庄上的事,我都听讲过了。”

江永林还想作进一步的解释说:“我听天臣说他最近给小芳写过信?”

“孩子们的事,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过问。”刘大宝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再提过去为子女们谈婚论嫁的往事。

两个无话不谈的乡下老友,彼此有点生疏而不愿再提“陈年烂芝麻”的往事了。

江天臣确实给刘小芳写过信。是潘桂香死了之后要送回老家安葬,勾起了江天臣对家乡缺少联系的不安。

母亲回归故土,老家可以信赖的儿时伙伴江天臣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刘小芳和刘靖宇兄妹俩。儿时的一种约定,已经被时间的坎坷碾成了碎片。爷爷安葬时与蒋家人“笑面虎”结下的一种仇恨曾经得到过刘大宝的同情和支持,然而岁月的流逝,“笑面虎”死了之后,他小儿子蒋兆祥在江永林战争逃难期间伸出了化解仇恨的手臂,尽管父亲江永林也接受了和解,但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戏剧性变化的事情把江、蒋、杨三家拉连在了一起。

江蒋两家先后各娶了杨家的两个女儿。蒋兆祥还为他和杨贵英财产损失赔偿一事做了化解,“化干戈为玉帛”,江、蒋、杨三家结成了“连体”的亲家。

刘大宝的心里受到了一定的伤害。同情和支持江永林而和蒋兆祥没有任何来往的自己反而在三家人家面前成了一个“憨大”,他甚至感觉自己有被人戏弄的味道。

事情的变化就是这样,原来父辈之间的隔阂在儿女们这一代得以化解,原来父辈们的美好憧憬在子女们身上成了泡影和遗憾。

乡里人都认为蒋兆祥比他父亲“笑面虎”更具有手段,原本就没有的“六十两黄金”的赔偿让蒋兆祥顺水推舟的把穷亲眷杨家驷的女儿嫁给了江天臣。“饱读诗书”而害怕日本人的江天臣为了平息“追债”的纠缠,娶了一个号称会讲日本话的“十分有钱”而不识一字的媳妇杨贵英。

江天臣丢掉了一个出身书香之家的“琴棋书画、知书达理”的苏静瑶,丢掉了一个患难相助的“同村乡邻、青梅竹马”的刘小芳,娶回来一个蒋兆祥牵线的“一字不识、不花一钱”的杨贵英。

一段时间,“江家演义的事件”成了村庄里人人皆知的故事,乡邻里流传着江家人去了上海以后日子过好了而背信弃义的传说。

在县城医院上班的刘小芳看着江天臣在潘桂香去世后写给她的信里写下的那句“少小相亲老大分,为纵辕马铸错成。屈指杳然十三载,我心不负天下人”的诗句,嘴角露出了鄙夷的微笑。

一根火柴轻轻地划过,被点燃的信笺化着一只飞舞的灰蝴蝶,一阵微风,飘舞的纸灰腾起而肢解,零落的灰烬慢慢的化作尘埃。

江永林的家乡变了,家乡父老乡亲的情感也变了。

雨后初霁。江永林嶙峋如苦瓜的面容上镌刻着岁月沧桑的皱纹,枯槁的手臂最后一次抚摸这潘桂香的墓碑,心中升腾起对家乡的不舍、留恋和生疏。

江永林十分疲惫的回到了上海。沿着周家屋后的半截死河走过,这条截断的河流被垃圾倾倒的河面越来越窄了,河水开始变质发绿了。

白娘子端着个小木盆出来倒水,看着刚回来的江永林一愣:“江哥回来了,你怎么瘦的我都认不出来完全变样了呢?”

江永林苦笑说:“我一个人送老伴回乡累得。”

“你真大苦大累了,赶快回家好好养养,都快瘦没有了。”

江永林扬扬手,说了声“谢谢你关心”便回家了。

家里空屋无人,失去老伴的江永林首次感到孤独的可怕了,进到自己的房间,重重的躺倒在床板上,望着天花板愣神。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往日生活的生机了。

杨贵英没有在家,江天臣也没有回来。

夕阳西下,房间里开始暗淡起来,江永林心神更加暗淡,他无精打采的走进了冷锅冷灶的厨房。

厨房有剩饭,江永林找出两个鸡蛋,放点盐,炒了一大碗蛋炒饭,美美的、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要恢复自己的体力。

多时没有回来看父亲的朱宝姗今天回来看望孤单一人的老父亲了。朱宝姗特意给父亲送来一只鸟笼子,笼子里养着一只头顶尖上树立着一小撮羽毛的黑八哥。

他兴冲冲的提着鸟笼给朱老三看,然后说:“一个人没事养养鸟,和鸟儿说说话,消遣消遣时间。”

朱老三特别高兴的说:“养这王八鸟,天天还要给它洗澡,给它喂食,我自己都没人烧饭给我吃了。”嘴上说着,两眼还是露出了喜悦的光彩。

朱宝姗知道老爸是心里快活嘴上不说,然后又拿出两条香烟递给朱老三,朱老三快活的接过香烟时告诉他:“白娘子讲她看见江永林回来了,老婆死了,江永林瘦了一大圈,我曾经走过的路现在轮到江永林去走了,你妈刚死的那几天,我不也瘦的和鬼一样?没老婆的家不完整了,不像家了,人到老了老婆一走就过不好日子了。”

然而朱宝姗一听,两眼却露出了奇异的光神,随即机灵的说:“回来了?我真要去看看江伯伯呢。”

“他家今天没人在家,媳妇出去了,江天臣多少天没看到人影子了。”

朱宝姗一语双关的说:“就是没人才应该多去看看,有人在家还用不着我去看呢。”

朱宝姗神秘的和父亲打个招呼便急忙忙的走了。

当有外敌入侵的时候,牌坊的居民们不存芥蒂,甚至高度的联手,而一旦平安稳定的时候,内鬼又有所不甘,总想制造出一点损人利己的事件。

“江伯伯回来啦!”朱宝姗鬼影般的闪进了江永林的房间。

斜靠着身体抽着闷烟的江永林赶忙坐了起来。

“来看看你,回乡一趟辛苦了!我爸说你瘦了好多。”

朱宝姗献着殷勤和江永林聊天。然后两眼溜溜的四下里看看,确实没人在家,明知故问的说:“天臣没送他妈妈回乡?他们出去了?”

江永林回答说:“我今天回来就一个没看到,不知道去哪了。”

“我来过几次了,看不到你家天臣。”宝姗用肯定天臣不在家的口气说话。

江永林给朱宝姗讲糊涂了,不知道朱宝姗想讲什么。

朱宝姗神神叨叨的声音低八度的告诉江永林:“他没送他妈回乡,他还有一个家在外面藏着呢,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朱宝姗低八度的声音,江永林听起来简直就是一声惊耳的炸雷,他赶紧问:“藏在什么地方?”

朱宝姗附着江永林的耳朵:“在小木桥号,女金钟,是飞行员……别讲是我告诉你的!”

江永林被朱宝姗一下抛到了云里,一下抛到了深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叽咕说:“这杀头的对他妈不孝,瞒着媳妇在外面找女人,这杀头的要出事。”

朱宝姗再三关照说:“别讲是我说的。”然后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急忙溜走了。

出了大门,朱宝姗得意的笑了:“说我是妖怪,自己还长着尾巴呢!不比我好看多少,他妈死了他不去送,在女人床上下不来,死妈前和死妈后睡女人有什么两样?装我的君子!我也让你家去闹闹”

朱宝姗终于不失时机的传送了“情报”,报了“一箭之仇”,得意的溜走了。

牌坊西面和大木桥的东面,这中间也有一座桥,叫小木桥。

空军、蓝天的娇子。小木桥60号的楼上,住着一个街坊们都称为“空军太太”的女人。空军太太叫吕金钟。

吕金钟的丈夫失踪了,一个国民党空军的飞行员从大陆起飞后失联了,从此没有消息了。丈夫失踪的吕金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能说不漂亮,原本和飞行员同学一场,从恋爱到相守都是幸福的一对,无奈是个飞行员,更无奈的属于婚外恋,国民党从大陆失败撤退到台湾以后不但失去了联系,而且生死不明。

吕金钟不能说不文静,在牌坊一片居民区里,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实数不多,几乎看不到有第二个女性的脸上有这么文静秀气的面容。

江湾机场离牌坊很近,但现役军人不可能天天回来,闲情无聊,吕金钟常和一些其他军种的官员出入高档舞厅消磨寂寞难耐的时光。

历史的一页,往往是摧枯拉朽改变天地的一页。那一夜,江湾机场所有的飞机都飞走了,所有的军官也在同时从这个城市消失了,留下的是孤零零无法带走的女眷。

二楼的大窗户迎着阳光,孤独一人的吕金钟坐在窗台前,无论白昼漫漫还是黑夜茫茫,不知道已经熬过了多少个痛苦的白天和黑夜。落单的吕金钟独依望君楼。

一家从没有进去过的“辉煌夜”低档舞厅。强劲的“迪士科”留住了吕金钟漫无目标的脚步。

音乐是一种“魔术”,不需要的时候,是污染安静的噪音,是心情烦躁的杀手。真因为是“魔术”,需要的时候能让人赏心悦耳,令人陶醉,令人忘却一切不美好的烦恼。

百般无聊的吕金钟走进了这家低档舞厅的大门。

舞厅里灯光昏暗,然而撩拨和震撼人心的音乐拨动心弦。男男女女相拥,婀娜款摆之中的俏皮而利落的感觉真是那暗红灯光的最佳效果。双双对对牵手,异性之间配合默契的步伐,曼妙轻松。相互间扭臀转腰的同时,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有了一种舒展。这种舒展,能让人忘却一切,能让人青春回归,能让人一见钟情,能让人春心萌发的胡思乱想。

江天臣也在舞厅。今天他在家受气了,受了杨贵英拿着他的“保证书”要挟他的气。母亲潘桂香总是说“气透不出来”,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的江天臣没有待在家里陪伴母亲的耐心,因而把照顾父母的事推交给杨贵英料理。

杨贵英抱怨江天臣“整天跳舞打牌不见人影”,口角之间杨贵英一句气话:“她是你妈妈,不是我的妈妈,你去照顾,我不去过问。”惹恼了江天臣。江天臣暴跳如雷要收拾敢于顶嘴的杨贵英,杨贵英要把当初嫁给江天臣时江天臣写下的“保证书”抖落给街坊们看看,让街坊们评评理。怕丢丑的江天臣一甩手赌气跑掉了。

舞厅里,两个心气不佳的男女走到了一起。

江天臣个头潇洒标准,是跳舞男人中的精品。吕金钟气质高雅傲气,一般低档舞厅的男士不敢邀请的女人。在“夜香搂”做过功课的江天臣不在乎女人的傲气。

轻歌曼舞中,江天臣充满爱意的手搂着吕金钟的细腰,带有磁性的男中音,柔情意切的窃窃私语。寂寞无聊的吕金钟踩着碎步温情脉脉的和江天臣相拥而聊。

“这舞厅里以前没见过你?”

“我都在‘百乐门’跳舞,从没来过此地。”

“哟!‘百乐门’是高档次的舞厅,到这个舞厅来委屈你了。”

“心里烦操也就不管档次了,再说以前去‘百乐门’都是受人邀请的,现在……”

江天臣是识风情事故的人,他已经猜测到这是以前的官员丢下来的“天涯沦落人”。

江天臣开始玩弄风雅了:“劝君更尽一曲舞,西出阳关无故人。”

舞场老手的吕金钟也不简单:“临风谁更飘香屑,愁肠已断无由醉。”

江天臣更是用:“莫使金樽空对月,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词句撩拨拥在怀里的女人。

吕金钟也含情回答:“花开为谁谢,花谢为谁悲”。

这类舞场上特殊的、颇有点像地下联络员接头时对暗号般的东拼西凑的诗词语言,这是舞场上特有的彼此都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语言。

无论两个人如何错、错、错,还是莫、莫、莫,仰或是难、难、难,或许还有人生更多的瞒、瞒、瞒,此时的江天臣和吕金钟都已经心照不宣的“你情我愿”了,相拥的脸和身体都紧紧地贴在一起的拥抱了。

舞场上的爱没有陌生的感觉,拥抱的身躯随着音乐的催赶和黑灯的掩护,从耳鬓厮磨的互相磨蹭的试探,两张嘴唇早已你情我爱的深吻在一起了。

突然灯火通明,所有的灯光都被打开了,这时候舞客们一片嘘叫的口哨声里才发现有不少军人在场。一个军人站在舞厅中央,威严的宣布:“所有舞厅从现在开始一律取缔,跳舞的各自散去吧!”

不容商量的命令声下,寻求刺激的人们纷纷夺门而走,连乐队也收起了小号和洋鼓。出了门才发现舞厅的大门上刚贴上了取缔通告。一盆刚点燃的欲火不能就此熄灭,彼此好感的江天臣和吕金钟留下了保持联系的地址。

第二天傍晚江天臣就按照地址找上门来了。

三开扇的大窗户拉上了窗帘,昏黄的灯光下红彤彤的窗帘给房间带来了喜气。吕金钟玉指轻搅,咖啡的香味在伴侣搅动下弥漫着房间的温馨。江天臣接过吕金钟递过来的咖啡杯子,心里早已荡漾起一种不曾享受过的小资情调的品位。

江天臣火辣的眼睛看着含情脉脉低垂眼帘的吕金钟,江天臣的心快熔化了。

江天臣像诉苦一般的把自己的出身、自己童年家境的贫寒、成长过程中恋爱的酸楚以及自己的追求与不理想的现实生活和遇见吕金钟心里豁然开亮的感情全部坦诚的端了出来。

吕金钟面如桃花,颇为深情的轻声说:“我能理解。”

轻轻地四个字犹如回音壁一样回荡在江天臣的脑海里。和一个有知识的文化人在一起,江天臣找到知音了,这是人生的知音,是江天臣不顾一切寻找的“声音”。

经历过生活坎坷,了解了爱情的真谛,重新树立起人生观的江天臣是从心眼里真实的看上了吕金钟,这种相爱,是江天臣从皮肤的表层进入到经脉、进入到骨髓、深入到五脏六腑的真正感情。

短短的三天以后,结过婚的江天臣第一次真正的向吕金钟求爱了。

江天臣单膝跪拜在吕金钟的面前,吕金钟坐在床边两手颤抖的和江天臣交握在一起,颤抖的声音喃喃的吐露着:“只要你对我好,我不计较年轻的过去,我我”

吕金钟说不出此时的心态。江天臣信誓旦旦的发誓:“你放心,我心中只有你,我会把那场不称心的婚办离的,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是我理想中追求的女皇。”

爱过知情浓、语言是心灵的窗户。有家的江天臣非常诚实的把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告诉了吕金钟,或许是江天臣诚实赢得了对方?或许是吕金钟找不到丈夫有被丢弃的感觉?曾有过“家”的吕金钟和江天臣有了共鸣,因此彼此都很珍惜人生的相遇。同时两个人都属于有“文化”的人,言语交谈十分投机,情感交流十分融洽,郎才女貌十分相配,这真是江天臣三生石上最相配的一段姻缘,江天臣不愿意回去见不识字的杨贵英了。

江天臣恋爱苏静瑶被戛然而止,弄巧成拙娶了杨贵英。在乡下的土妹刘小芳也从来没有城市里牵手跳舞的感觉。追求异性的一连串恋爱的失误其根源还是人性的本能在挑肥拣瘦,在一山看着一山高的攀爬。江天臣虽然饱读诗书却识字又糊涂,只图一时“夜香搂”的快乐,然后又后悔无穷,因而总是在自己“爱”不尽兴的犹豫中左右摇摆,所以总想好好的重新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

当江天臣遇上吕金钟的时候,无论是情投意合还是“夜香搂”的感觉,江天臣都是称心如意的,是郎才女貌十分相配的一段恋情。

爱情的力量是势不可挡的,江天臣恋上吕金钟而不想再回到杨贵英身边去了。

然而,这一切来得太晚了。

世上没有不露缝的墙,杨贵英在牌坊地区风言风语的也听到了江天臣“另有新家”的风声,江永林的家开始闹得不可收拾了。

江天臣得到吕金钟少不了要在师兄弟朱宝姗的面前露露脸。当初在“夜香搂”一起待过的师兄弟对玩弄女性常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不论是娶回来的妻子还是临时“玩弄玩弄”的女人,相互之间都会有一种向对方露脸的炫耀。

朱宝姗也羡慕吕金钟“有气质、有风度、漂亮!”心里也曾暗暗的对江天臣有过嫉妒,并且当江天臣面说过:“你终于找到一个合槽的女人了。”

然而朱宝姗是“猴子摘槟榔,谁先摘到谁先尝。”他把江天臣先搭手的顾红英认作“干女儿”而急忙急的抱着顾红英上床了。急忙中抢到手的顾红英和吕金钟相比朱宝姗觉得比江天臣又矮了三分,朱宝姗后悔自己不小心丢掉了“一块香喷喷的大肥肉”。

吕金钟气质良好,腹有诗书面自华,举止言谈彬彬有礼,和胡秀菊相比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朱宝姗身边的女人都比不上吕金钟。

江天臣自从认识吕金钟之后,对吕金钟的爱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但是认真的,还领着吕金钟一起去置办了全新的生活用品,他要拥有一个全新的重新再有的家。

房间里铺上了红地毯,一套枣红色的家具还增加了一个墙角拐橱和一面大镜子的梳妆台,金碧辉煌、红红亮亮,一个崭新的家起步在信心满怀的相爱之中。两个“文化人”有着共同的知识和兴趣,情趣相投的纽带捆绑着一对新人坠入在爱河里。

浪漫爱情势不可挡,江天臣此时感受的是爱,是春雨里的爱,是云间里的爱,是互相拥有的爱。

金窝藏娇的家外家,江天臣乐不思归,终于在吕金钟肚子里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江天臣有第二个家的消息被公开了。

在杨贵英的严词责问之下,江天臣干脆恼羞成怒的摊出了“离婚”的牌子。占理的杨贵英毫不退让,把令她心酸的新帐老账一起搬出来找江天臣清算,不但提出新房是自己拿钱建造的,而且还要江天臣归还“以往的欠债”,更要江天臣赔偿无人知晓的“黄金白银”。这个“新帐老账”历来都是江天臣恼怒的心底之火,现在杨贵英可没有日本人撑腰了,江天臣盛怒之下把房子里日本人赠送的所有家具全部砸毁了,杨贵英藏在那套日本式家具里的“保证书”也被砸出来而发现了。

江天臣在家找了多少次都没有找见过的当年代表全家写下的自我羞辱的“保证书”无意间在摔破的小柜夹层板里面掉落出来了。

小巧的放在榻榻米上的、带有暗藏机关的小柜子,江天臣举起来砰然一声砸碎在地板上的同时从夹层里掉落的“保证书”被发现了,这张赔偿终生吃饭钱的保证书,这张充满耻辱的保证书,江天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把抢到手立即丢进火炉里,保证书在火焰的升腾下顷刻变成纸灰化为乌有了。

一切都败露了,一切都撕破了,唯一的保证书化为灰烬而没有凭据了。同时江天臣家外有家的美梦也破灭了。杨贵英一怒之下把藏有两个家庭的江天臣告上法院了,最终,江天臣被法院判处“重婚罪”拘留扣押了。

牌坊下的居民目睹了江天臣的洋相过程,朱宝姗狠狠得出了一口恶气。

祸不单行。恶魔的怪圈还套在江家人的头上。

法院只依照杨贵英“不愿离婚”而追究和判处江天臣犯有“重婚罪”。

江天臣和杨贵英都没有提及日本人统治时期曾有过的行李丢失事件的来龙去脉。更奇怪的是江天臣和杨贵英彼此就好像事先达成了什么保密协议一样,任何事情都闭口不说,只追究重婚事件,谁也没有提起这件重大财产事件的追诉,坊间的人们只是不相信一个贫农杨家驷会给女儿陪嫁一辈子用不完的“真金白银”。

江天臣和吕金钟的婚姻被判处无效而流产了,江天臣必需对已有的两个孩子承担抚养的费用。在离婚协议书上面,江天臣怀着对杨贵英的恼怒和吕金钟已有两个孩子的事实婚姻以及欺骗和毁了吕金钟一生的歉疚,或许还有“留得青山在,日后再重来”的阴谋,江天臣主动提出来将房产抵押给吕金钟作为孩子的抚养和对吕金钟的赔偿。法院根据江天臣自供的情况做出了江天臣享有居住权而不再拥有产权的判决。

江天臣将房产抵押给了吕金钟并且又写保证书了,这一次的保证书是为了不坐牢、不受罪而向法院写下的保证书,江天臣写下保证不再和吕金钟有所来往而“监外服刑”。江天臣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夹着脑袋灰头丧气的回来了。

绕了一圈,杨贵英胜利了,但是不识字的杨贵英并不知道江天臣对吕金钟的经济赔偿将会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只知道把江天臣搞回来就是女人和女人之间一场争斗的胜利。出尽洋相的江天臣回来了,然而吕金钟拿着判决书悄无声息的搬走了。

牌坊里在一起刷马桶的妇女嫂子们有了新鲜的话题,有的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江天臣回来是对的。有的说江天臣在法院写保证书是孬种,坐个牢,换个新家,追求人生自己的幸福牺牲一年半载时间有什么了不起?有的说像江天臣这样的人应该关个十年八年才对。还有的说多亏法院保护了杨贵英的家庭完整。一时各种评论传遍了里弄街巷。

春雨潇潇绵绵的频繁起来,上空飘着零星的阵雨,江永林心魂飘忽不定,儿子江天臣婚外情出了一场大笑话,在牌坊街引起了一阵话题,谁知道紧接着女儿江天妹也出了大事,原以为解放前在国民政府有点小地位的青年人是前途无量的乘龙快婿,是江永林最喜欢的有上进心的年轻人。谁知到此一时彼一时,解放后清理队伍肃反时,积极为旧政府出过大力工作表现突出的宝贝女婿被判了无期徒刑,虽然没沾到过女婿什么荣光,但这时候毕竟是江永林心头多出来的烦心事。

江永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江山易主的政治关系,他只知道吃苦受累的一生而塑造起来的“江家牌坊”,两个儿女不但没有带来荣耀,反而带来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有一股压在心底的烦躁,连屋沿的滴水声都感觉烦厌。无处可去而又孤单一人的江永林在这多雨的季节里特别的焦虑。江永林心神不宁,每天像有事要发生一般的不安,只能在家堂屋里绕着桌椅板凳转圈子。

周家大院里烦躁不安的江永林被外号叫“包打听”的老乡小老许送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江老哥,不得了了,大嫂子乡下的坟墓被人扒掉了。”

江永林一听这话浑身抽动了起来,儿子江天臣刚从拘留所释放回来,女婿刚被送往大西北劳动改造,这埋在乡下黄土里的潘桂香的坟墓怎么又得罪什么人而被人给扒了?接连的倒霉事件打击着江永林。

民间又上演了一处荒唐的事件。

原来个子矮矮的许发财春节回许阁庄乡下过年,许阁庄和江永林的大蒋庄仅一庄之隔。不知是谁看中了潘桂香落葬时由八个人抬回来的那口沉重的上好棺木?土坟被人扒开了,死骸倒出在一边,那口上好的棺木被人盗走了。

闻此噩耗,江永林一时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一张折皱的老脸又一次泪水横飞,瘫痪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打滚。

谁也指望不上了,江永林还像当初一个人送老伴的灵柩回乡一样,依旧是自己一个人一路流着眼泪,日夜兼程、风雨颠簸、郎朗跄跄的赶回到了乡下。

肆意横行的狂风,卷着沙子粒儿、烂树叶子,吼吼地惨叫。大蒋庄原野上的老椿树光秃黝黑的枝干已开始吐露嫩酱红的新芽,在狂风的摇撼下,折断了不少隔年的老枝。

扒出的坟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浆,散架的尸骨和碎散的布片半隐半现在泥浆水里,不堪入目的凄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江永林的心里。

伤心欲绝的江永林撑着一把大黑伞心愁万酸的钻在土坑里,颤抖抖的双手用竹夹子把潘桂香尚未完全腐烂的遗骸一段一段的捡起,放在备好的一口薄皮的白棺木里。

泥浆、碎布、白骨,一具不成形的惨不忍睹的尸体。

江永林扶着棺木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哀,狂风中冲着天地悲情的哭喊着潘桂香的爱称:“大辫子啊!世道变啦!我心全碎啦!儿子女儿都没争到光啊!大辫子啊!我对不起你啊好棺木你享受不起啊哪个绝八代的龟孙啊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啊我老太婆连尸骨都不全呀……我江永林一生苦水倒不尽啊……”

“大辫子啊!你在世上凡事忍让、你烧香拜佛行善积德,你死后却被人扒尸盗骨抛在田埂上啦……大辫子啊!你被扒坟怎么不托梦给我啊……你活着时一丝一缕舍不得穿,你一粥一饭舍不得吃你怎么连一口棺材也睡不上啊我的大辫子啊青天大老爷呀,你怎么只瞪太阳不瞪眼的看看啊,我老太婆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啊好人呐!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

江永林呼天呛地的跪在泥浆水里伤心的哀嚎,他伤心儿子没有争气,他伤心宝贝女婿坐了大牢,他伤心潘桂香被人盗了坟墓,他更伤心自己这一辈子的艰难困苦的付出却换来了家道不振、大事不断、万箭穿心的难过。

大蒋庄的黄土地上,江永林一个人跪在滔浆的泥水里,凄惨的双臂向苍天摊开抖动的手掌,向天地神灵控诉着人间的悲情。

悲鸣道出了江永林肚子里的苦水,悲鸣道出了江永林心中的无奈,悲鸣给天上的神灵送去了民间的状纸,悲鸣借助着狂风在大蒋庄的上空翻滚。

老椿树静静地聆听着江永林的悲腔,滔浆的泥水无奈江永林的诉说,大蒋庄的土地默哀着人间最丧尽天良的掘墓盗棺的悲剧。

朱宝姗一直认为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也以为新政府和过去一样,所以只想让江天臣出出丑,吐吐自己的那口霉气,没想到江家会闹得如此天翻地覆。更没有想到这在民国政府不足为奇的“娶妻纳妾”事件,新政府却判江天臣犯罪,犯有重婚罪,并且还拘留关押了江天臣。朱宝姗惊叹“世道变了,把事情搞大了。”

紧接着江天臣妹夫又出事了,母亲潘桂香的坟又给人家“扒坟盗棺”了,江家的霉运一件一件倒大霉了,朱宝姗反而觉得心中有愧,这事闯了大祸了,有点对不起江永林了,两家父辈友好了一辈子,自己小时候也没少吃江伯伯送来的烤山芋,本以为“出出气、出出丑”,互给对方摸摸黑,没想到把江家搞得鸡飞狗跳的倒大霉,朱宝姗达到了报复江天臣的目的却没有报复后的喜悦,朱宝姗感到过分了,良心不安了。

江永林再次从乡下回来的时候明显的衰老了,一连串的打击,尤其是看好前程的女婿,现在没希望了,江永林心意灰冷,他一生含辛茹苦呵护的儿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肥田收了瘪稻”。他一心寄于希望的女婿竟然像断崖一样从风光的舞台上一下子跌落到深渊无底的牢狱之灾了。

然而老年没有一分钱收入的江永林老无依靠、无可奈何的还得依靠江天臣养活,江永林是苦瓜泡黄连,苦透苦透。他必须忍受着生活中的贫穷、孤独和失望。

然而此时拿着退休工资的朱老三心情轻松愉快,二度春发,一心还想寻找一个晚年相伴的“老太婆”。

牌坊下的孩子们依旧在玩他们的游戏,男孩打弹子滾铁圈、飞糖纸扔砖块。女孩还是玩跳皮筋踢毯子、扔沙包造房子。就连死河边上刷马桶的妇女,马桶划子依然搅着贝売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刷哗啦”的噪声。

带着朱彩娣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的阿尼头成了调皮孩子们新的儿童歌谣。张树青养了七胎八仔,比老丈人朱老三还多了三个,其中第六胎还是双胞胎男孩,人们叫“双六子”,分不清谁大谁小。

“大母鸡哎!”

“好哦!”

“会下蛋哎!”

“好哦!”

“一年一个养了一窝小赤佬哎!”

“好哦!”

“大公鸡哎!”

“好哦!”

“真漂亮哎!”

“好哦!”

“七个蛋蛋出八个鸡哎!”

“好哦!”

朱彩娣听着调皮孩子的儿歌又气又好笑的告诉丈夫阿尼头:“养多了,小孩都唱山歌笑我们了。”

张树青眯着眼睛笑,因为自己的三个小儿子也跟在大孩子的屁股后面喊大公鸡,因而笑着说:“没事,都是我小时候玩丢下来的游戏,随他们唱。”

当年领头唱朱老三损歌的阿尼头张树青娶了朱老三的女儿生了七胎八个孩子,会养孩子的张树青和朱彩娣成了牌坊里新一批顽皮孩子们传承的主歌。

周重远大院的井台边,妇女们还是在架好的一块大木板上洗床单,把被单的一面铺平后洗刷,然后再翻过来洗刷被单的反面。只有新近搬来的李玉梅成了妇女们新鲜的话题,引起牌坊下住户的一阵骚动,因为是新来的邻居,本身就让老人马有新奇的感觉,何况李玉梅还是一位美人,一位丈夫不在身边的美人。

唯有周重文的遗孀白娘子两耳不闻屋外事,除了一心陪伴才和,就是一心陪伴菩萨。读书的人家,往往更加看重的是所谓的气节,何况一个妇道人家,白娘子除了收租糊口,牌坊下基本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牌坊下的人们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做着各自不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