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过得算是很平静,到了初七这天宋远桥去换药的时候医生对伤口的愈合情况很满意,他用镊子夹起一小块黄色组织给宋远桥看,说:“这就是再生的肌肉组织,不出意外再过几天就痊愈了,现在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宋远桥出了医院以后顺道去看望了邢大爷,并且跟他说了自己改回原名的事情,邢大爷笑眯眯地听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改口叫他小名“大桥”。宋远桥又把齐三林那天的那些担忧跟邢大爷说了一遍,他只是把消息来源改成从生意场上听说东欧那边如何如何。邢大爷笑着说:“你这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大桥,其实我们的情况和东欧有很大不同,你说的这些我通过一些渠道多少也了解一点。前年的风波中东欧国家纷纷变色,但是我们的群众根本不理‘和平演变’那一套,一帮教授、学生,加几个不甘寂寞的社会闲散人员是掀不起大浪的。我的看法比你乐观多了,咱们虽然有很多不足,但是肯定走不到哪一步。”
从邢大爷那儿出来,宋远桥就想着许江玲也快回来了,自己现在又闲下来了,不如到学校那边收拾一下。厨具拿过来了就不好再拿回去了,他开着车出去重新买了一套,又买了些调料之类,到学校的宿舍重新收拾了一下。刚刚干完准备休息一下,外面有人喊自己,他出门一看,竟然是一个中文系的老师带着秋声在门口。
送走了那位热心的老师,宋远桥很纳闷地问秋声:“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秋声被宋远桥问得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呀,我只是听我们家叶子说许江玲在这个大学里教书,刚好我在这边遇到点问题,就来找她看看能不能帮我个忙。结果一路问到中文系那边,说是她回家过年了还没回来。这时候刚才带我来的那位老师插了一句说‘她男朋友不是在吗?’我说找她男朋友也行,就给我带过来了。对了,你不是当兵的吗,去年刚听说你转成志愿兵了,怎么也弄大学里来了?”
宋远桥这才知道怎么回事,他笑着说:“我就说我刚转业到这儿没几天,你就找过来了,鼻子咋这么灵呢?我不在学校这边上班,这宿舍是许江玲帮我弄来的,住得近不是方便给媳妇做饭吗?你这趟来有什么事?”
老家那边是全国水晶储量最大的地方,水晶说是宝石的一种,实际上就是天然的二氧化硅晶体。二氧化硅的晶体有大有小,目前发现的块头最大的产自巴西,直径一米五、长两米六的一块六棱晶体。块头小的据说很多小到微米级的晶体,这种小的晶体集合在一起混上很多杂质,就是石英石,在老家都叫它“花石”。用石英石造出来的玻璃具有耐高温、耐腐蚀的特点,并且热稳定性、透光性、绝缘性这些性能都比一般玻璃高好多倍,是一种非常优秀的灯具材料。
秋声的养父秋秉文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工艺美术厂干过水晶雕刻加工,后来回家办了一个石英砂加工厂,就是把“花石”收来雇人砸成小颗粒,然后卖给生产石英玻璃管的厂子。秋秉文这人虽说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有眼光、胆子大、敢想敢干。宋远桥还在老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经常是一车花石收购来以后,秋秉文一块一块过一遍就能从中找出一些别人遗漏的水晶。据说很多时候这些水晶的卖价就超过了收购花石的钱,剩下的就算白赚了。他挣了钱以后就寻思着扩大发展,而且他不是光从现有的部分扩大规模,而是寻求深加工。这样一步一步从最开始的简单的砸石头,慢慢增加了筛选、酸洗、熔融等工序,到后来把前面这些粗加工让给别人干,自己开了一家厂子专门生产石英管。秋秉文去世以后秋声辍学回来接手了厂子,他虽说不是秋秉文的亲生儿子,但是魄力一点也不比秋秉文小。
他对宋远桥说:“自从我大生病,我回来接手厂子以后我就慢慢发现,像我们这样开厂子的越是生产成品越挣钱,越是生产半成品甚至是原料的越不怎么挣钱。就像我们现在生产的石英管,就比以前加工石英砂多挣钱,所以我想再进一步做石英灯具。你看我们现在生产的石英管卖给做灯具的厂子,最普通的管子一根可以割出十几个泡壳,就是做灯泡的外壳。每个灯泡的零售价不比那根管子便宜多少,这里面虽说还有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都不一样,但是这里的利润你想想能有多少?”
宋远桥见秋声停下来望着自己,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利润绝对小不了。
秋声见得到了宋远桥的赞同,就接着往下说:“现在厂子里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我把生产和销售都转给两个副厂长负责,自己出来跑建灯厂的事情。我准备先做最简单的灯泡,然后再多建几条生产线,只要是石英灯泡,争取全都能做。再进一步就是做成品灯,什么卤素灯、高压钠灯、射灯、顶灯、吊灯,我全给他做了。到时候家里边那些小青年考不上学校全给赶我厂子里上班,省得一天天闲得没事瞎转悠。”
宋远桥笑着说:“你这理想挺远大的,这不光是自己发财,还要造福桑梓呀,我就佩服你这点!”
秋声摆着手说:“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发财,你不知道,去年我去了一趟日本,可是让人家给震住了。以前都说美国、欧洲、日本是发达国家,有钱,但是具体什么样我们也没见识过。去看了才知道,差距太大了,人家连最偏远的乡下地方都是柏油马路、电话、自来水、有线电视全通。一个几千口人的小乡镇,虽说没有高楼大厦,但是路灯、小公园、小广场一样不缺,街边种着花和草坪,你说吃完晚饭拉着老婆在这样的地方转悠一圈再回家睡觉是什么感觉?你再看看咱老家,夜里出门不小心就能踩进猪汪里。我就觉得只要政策不变,早晚我要把秋家庄也弄成那样。”
两人谈了一会儿,宋远桥问了秋声许多老家的情况,跟他回去探亲的时候也没有多大改变。宋远桥见时间快到中午了,就说请秋声出去吃饭。秋声客气道:“我看你这儿有锅有灶的,米面也不缺,我出去买点菜来,咱们自己做一顿不就行了。”
宋远桥还是坚持要出去吃:“过年这段时间许江玲不在,我都是在公司那边吃的。一来这些锅碗都好天没动过了,二来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得给你接个风。我现在在一家进出口公司上班,午饭时候顺便给你介绍个管进出口的,说不定能给你多条财路。”
宋远桥领着秋声出门,上了车秋声左看看右看看,说:“这是新车呀!你买的还是单位的?你别告诉我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混成司机了啊?”
宋远桥笑着说:“司机怎么了?我倒是想给领导当司机,可人家不要我。我说你好歹也是个家里有厂子的老板,怎么跟没见过车似的?你别告诉我你没买辆车开着啊,这么大个老板,每天骑个自行车出门跟人谈生意,像话吗?”
“一提这车我就心烦,你说现在这干部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国家不是有规定哪一级干部配什么样的车吗?按规定乡里这书记和乡长大概只能和邮递员一样配个自行车,可是他妈不知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人家不从财政出钱买车,跟我们这些搞企业的借车!你说这不就是刘备借荆州吗?好嘛,一辆桑塔纳花了我十几万,还得给人家报销油钱。就这样人家还不满意,说是眼里光有书记、没有乡长。我挣俩钱容易吗?实在不行干脆也跟人家学着把厂子捐给政府算了!”
“还真有捐的?”
“你在大城市,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啊,怎么还不知道这事?这两年不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吗,有人就说了,这学资产阶级自由化都算反 革 命,你们这些开厂子是打算当资产阶级啊,这算不算反 革 命?有胆子小的就把厂子捐了,算是集体企业。”秋声有点落寞地说道。
宋远桥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有人这样吓唬你吗?”
秋声望着他说:“有!怎么没有?哪里是光吓唬呀,简直要动手抢了!我结婚的时候你也去了,我大那时候就查出来癌症了,过年三月里就走了。还没到夏天呢,也就刚过完五七吧,支书秋秉东就说我们家的厂子当年是村里办的,承包给我大的,现在村里要收回,不然就每年给村里交十万块钱的承包费。还用村里广播喊话,让村里人都不要到厂里上班。幸亏我大上这套拉管子的设备时嫌村里交通不好,走路子在国道旁边要了一块地把厂子搬出来了,他实在拿不住我们,最后也就算了。前年午季时候不是出乱子了吗,然后就反自由化了,他又出来蹦跶,到处反映我们雇工超过八个人,是搞剥削,其实还不是想要钱?”
“秋秉文是我远程哥丈人吧?我当兵那年他就订婚了,听说他丈人是你们村的支书。”宋远桥开玩笑道。
秋声见宋远桥不想谈这个,就岔开话题问:“你和许江玲也都二十六、七岁了,怎么还不结婚?”
宋远桥一看到秋声就知道他迟早会问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已经想好了:“你以为我转业安排到这边就那么容易啊?刚来,虽然单位效益还不错,但是一来就要房子结婚也不合适,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不过也快了,今年下半年不行的话最迟也就是明年上半年。等她开学回来我就准备把结婚证拿了,然后申请要房子。”
秋声感叹道:“还是你们这些党员干部日子好过啊,国家发工资还配车、分房子,让我们这些乡下人怎么羡慕才好呢?”
宋远桥已经把车开到地方了,他一边停车一边没好生气地说:“羡慕什么?你要真羡慕当初就该把厂子还给村里,把大学上完了,现在没准级别比我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