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某个月黑风高之夜。
地点,不明,应该是泽西大陆的某个角落。
人物,一个邋里邋遢的瘦老头,花白的胡子,浑浊的双眼,还有一双满是泥垢的大脚板。
人物,一位鹤发童颜的胖老头,花白的胡须,清澈的双眸,还有一席雍容华丽的长裘袍。
若是有旁人看到这不和谐的一幕,定会毫不迟疑的判定一位是名门望族的大管家,另一个则是好吃懒做的老乞丐。
但两人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此刻正一坐一卧的围在一处篝火旁,橘红的火焰在猎猎山风中如同张牙舞爪的妖怪,火边一只有些微焦的肥肥大大的烧鸡正孤零零躺在鹅卵石上,显得有些落寞。肥烧鸡旁散落着一些带着泥巴的脆花生,两壶老酒伫立一旁。
“天一啊,你这是何苦呢?当初那事儿怨不得你。”坐着的胖老头率先开口。
只是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一旁那个四仰八叉的瘦老头接话,胖老头也不着急,惬意的揉着硕大的肚子,一副很有时间的样子。
未几,一颗流星匆匆划过暗黑如墨的天际,瘦老头眯着浑浊的小眼睛,尾随着流星的轨迹移动着视线,直至刺眼的划痕淡漠在天际。
终于,瘦老头收回目光,抬起乱蓬蓬的大脑袋,随意的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垫在脑后,猛灌了一口酒后,方才幽幽的说道,“我答应过小月,不能食言的。”
“你还真是个情种!”胖老头嗤之以鼻。
“总比你这个色鬼强!”瘦老头也不甘示弱。
面对瘦老头的回击,胖老头并没有继续斗嘴的意思,而是同样拿起地上的酒葫芦,猛灌了两口,方才哀叹道,“南宫气数已尽,这是天意,不可强求。”
“师兄,你也信这个?”瘦老头淡淡的问道,一对明眸呆呆的望着天空,似乎对流星更加感兴趣。
“当然,云上大师的预言还从没有错过。”胖老头换了只手,继续兴致勃勃的玩弄着自己的大肚子。
“可云上大师已经死了二百年了,这世间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了。”
“变了又如何?这样不好吗?”胖老头问。
“这样好吗?”瘦老头反问。
第一次,瘦老头的注意力从天空上转移下来,原本平平淡淡的语气也略有起伏。
“南宫当政时的残暴与冷酷难道你都忘记了?”胖老头的情绪随之激动起来,“西北的蛮族被奴役,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毫无尊严可言!西南的卯族被离间,多少人流离失所!男人为奴!女人为娼!东海边的人鱼更是成为盘中佳肴!想必那伟大、宽容、仁慈的贤仁城如今还沿袭着这个“优良”的传统吧!”
“可是。。。”瘦老头正欲开口辩解,却被胖老头粗鲁的打断。
胖老头原本嫩白圆胖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握着酒葫芦的手也不自觉的加足了力气,导致葫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还有一件事儿你万不可忘记!你口中的南宫王族为了几段脊骨,竟惨绝人寰的将北境的雪族屠了个干净!天一,你可知,那可是屠族之举啊!那是要遭天谴的!”说到最后只听“咔嚓”一声,胖老头因为情绪激动而直接将酒葫芦捏了个粉碎,任由酒水洒满他华丽的服饰。
“这件事我略有耳闻,我怀疑这其中有猫腻。”
“到现在你还替他狡辩?” 胖老头听后更加愤怒。
“喏!”瘦老头决定缓和气氛,他体贴的将自己的酒葫芦递过去,“师兄,你刚才所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你久居此地,对贤仁城和中原的记忆还停留在南宫时代。”
“山那边现在怎么样了?”胖老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一笑,接过瘦老头递过来的酒葫芦连灌数口。
“有过之而无不及。”老王头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一声响雷击中了身旁之人。
“不可能!”由于胖老头太过震惊,被酒呛的连续咳嗽数声后方才止住,此刻整个脑袋被呛的更加红艳,远远看去犹如一枚巨大的山楂。
“这有什么不可能!”这次轮到瘦老头嗤之以鼻,“难道分而治之就一定能天下太平吗?”
“不然呢?”
“盐业、铁业、药业、漕运、农粮、布匹、客栈、赌博、青楼、钱庄,这些你能想到的和想象不到的各个产业全都被四大家族牢牢掌控着。前几年北境的一个村子被屠,这事儿监理会虽有察觉,却连问都不问一句。敢问师兄,这还是你预想中天下大同的中土世界吗?”
“不可能!”胖老头目瞪口呆,一双大手又紧紧握住了仅存的一个酒葫芦。
“这有什么不可能!四大家族为了一己私利,置百姓于水火之中,野蛮的扩充与恶意的军备早已导致民愤民怨濒临爆发的边缘。至于你刚才所说的蛮族,嘿嘿,恐怕早已不是二百年前的那般鲁莽无知了。十几年前已经爆发过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我预测要不了几年,我们就要尊称他们一声“主人”了。”
“胡说八道!”胖老头明显不信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所想。
瘦老头也不生气,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来找你时要路过西北蛮荒之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令我心惊肉跳!只能说,如今的蛮族,远比我们预想的要强大!他们。。。真的很可怕!”
“咔嚓”一声,第二个酒葫芦应声而破,瘦老头的眼角微微一抽,显然极为心疼却不好表示一二。
“此话当真?!”
“我骗你能让这酒葫芦和好如初吗?”瘦老头反讽道。
“这。。。嘿嘿,”胖老头摸摸脑袋,显得有些尴尬,“为何会变成这样?”
“师兄,可能我们当初的预想全错了,甚至整个大方向都不对。我已寻得南宫后人,开始谋划南宫复辟之事。”
“什么?!”胖老头第三次紧握拳头,但这次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葫芦供他捏碎了。
“这几个孩子资质都不错,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得的。”
“你可知,血统与灵魂的肮脏通过表象是很难看出来的!”胖老头提醒道。
“血统与灵魂的肮脏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被周围环境潜移默化所致!”
“是吗?”胖老头明显不认同,冷冷的回了句,“你可知,青莲尚能出淤泥而不染,为何?本性使然。”
“人不是青莲,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认识,而青莲没有。”瘦老头虽语气极为平淡,但眉目间的神情却甚为严肃认真。
“可是。。。”胖老头还欲解释。
瘦老头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再纠缠下去,没有了美酒相伴,瘦老头随手捏起一枚花生,塞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
“不吐皮?!”胖老头诧异的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嘲讽与调侃。
“嫌麻烦,而且皮儿的味道也不错。”瘦老头嘿嘿一笑,全然不顾胖老头满脸的鄙夷之色。
“总之,这事儿你别管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认。原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结果舌头一哆嗦就冒出来了。”瘦老头又将一个粘着泥土的花生塞到嘴里。
“我可不是担心你!”胖老头一脸嫌弃,“你跟蟑螂一般,哪能这么容易死?倒是苦了那几个孩子,其实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是啊,但这种平静的生活注定与他们无缘,有些命运是生而注定的,谁都改变不了。”瘦老头双手抱在脑后,重新躺在地上,两只小眼睛半眯着显然是为睡觉做准备。
“这烧鸡不尝一口啊?”胖老头却显得意犹未尽。
“不尝了,一闻就不好吃。”
“切!你现在的嘴巴怎么这么刁?”
“我有个徒弟厨艺了得,吃惯了他的饭,其他的就一概不感兴趣了。”
“有机会我尝尝。”
“可以。”瘦老头搪塞一句便不再答话,片刻从鼻腔中传来了响亮的呼噜声。
瞄了眼身旁熟睡的师弟,胖老头索性将手里的烧鸡扔到一边,又紧了紧身上的长袍,也紧挨着躺了下来。
“唉,南宫。。。”
一声长叹,在这深邃的星空中传了很远。
一颗流星,在这墨黑的夜空中转瞬即逝。
她的柳眉清秀淡雅,她的面容恬静柔美,她的玉手纤细白嫩。
她,仿若九天之上的仙子,悠然自得的采摘着花草甘露。
她,又似盼夫归来的少妇,认真细腻的编制着粗布麻衣。
此情此景,若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就更加完美了,但这注定只能是一种奢望。
小枝娇美的身姿在一旁炉火的映射下显得异常诡异妖艳,虽面容恬静,但眉目之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邪,再配上周围阴冷昏暗的环境,纵使俞枫不信鬼神之说,也不由得后背发凉,汗毛紧竖。
相比于身旁男子的噤若寒蝉,小枝就显得淡然了许多,行云流水般将前族长的上衣轻轻脱下,露出里面灰白微紫的身躯,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的。
小枝又轻巧的从左手袖口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浸入温水中将手帕打湿后,极为细腻的将老族长的胸口擦了个干干净净。
见一旁男子有些云里雾里,小枝淡淡一笑,解释道,“小枝比较爱干净。”
不解释倒好,这一解释,俞枫更是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小枝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却不再赘言,只是小心翼翼的伸入右手袖口,略微摸索一番,玉手再次伸出之时,一枚通体漆黑油腻的墨色秋蝉静卧其上,与纤细白嫩的玉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俞枫满脸疑云,正欲开口询问,便见小枝将墨色秋蝉移至嘴边,轻声吐息,“小枝,醒一醒。”
纵使此言微若清风,但玉手上的秋蝉却仿若雷击一般,一个激灵高高跃起,下个瞬间,嘹亮刺耳的蝉鸣响彻寒室。似乎对自己被叫醒一事十分的不满。
小枝微微一笑,眼中满是爱意,继而指了指一旁老族长的尸体,仿佛哄骗孩子般说道,“小枝,你不想去试试?”
俞枫哑然,原来这个通体黝黑的秋蝉也叫小枝,不由得再次对身前女子另眼相看。此刻的她,哪里还有一丝刚才的阴邪之气,俨然如邻家顽皮的少女一般天真可爱。
在小枝这番哄骗催促之下,墨黑秋蝉果然振翅飞起,先是绕着老族长的尸身飞了数圈,随后竟毫无征兆的一个猛子狠狠扎进了老族长的心窝之中。
“你?”俞枫惊道。
“族长稍安勿躁,且静心细看。”
未几,却见小枝变戏法一般掏出七枚银针,尽数刺入老族长裸露的上半身,继而咬破中指,在老族长的额头上画了个诡异的图案,嘴中喃喃低语,寒屋瞬间充斥着幽幽梵音。
随着一声低沉的呻吟,一个陌生沙哑的嗓音突兀的传了过来,纵使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俞枫还是准确的判断出这声音是从父亲的胸腔中传出的。
正在俞枫纳闷为何声音不从口中传出之时,老族长“腾”的一下,竟然直接从病床上坐起,脊梁挺的笔直,脸上却并无任何表情,仿若带了个人皮面具,毫无血色的嘴唇一动不动,而那刺耳低沉的嗓音却又一次毫无征兆的响起。
“吾儿,委屈你了。”
“父。。。父亲。”俞枫结结巴巴的说道,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上前两步正欲行礼。
“族长,不必行此大礼,老爷子已经死了,这只是借尸还魂而已。”小枝赶忙扶起俞枫,努了努嘴,示意他继续听。
“长子耿直,次子叛逆,三子无能,吾儿,只有你能继承欧阳大业了。”老族长继续用不夹杂任何感情的语调缓缓叙述着,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往事。
“父亲,孩儿一定不会辱没。。。”只是话还未说完,便又一次被老族长打断,这显然不是一次完整的对话,老爷子更像是单方面倾诉。
“南宫覆灭,欧阳凋零,暮秋之蝉,苟延残喘。吾儿,你一定要扛起欧阳复兴的大旗,万不可像南宫氏族那般,被人斩草除根。”
“南宫?”俞枫困惑的嘟囔一句,父亲却并没有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毫无生气的音调又一次响起,“这是玲珑密匙,有了它,你就有机会唤醒北境苍茫雪山中的十万亡灵,统领泽西,指日可待。”
“玲珑密匙是。。。”俞枫刚说一半,就意识到问了也白问,干脆耐心等着父亲继续讲话。
只是这一次老族长并没有给他答案,只是简单说了句,“次子叛逆,措手不及,生前诸事,无法一一交待,我已告诉小枝,她会转达于你。”
之后,老族长就毫无征兆向后一歪,再无任何言语。
墨黑秋蝉也如魅影一般,从胸腔中飞出,一闪而过,隐入小枝的袖口内。
“这是。。。”俞枫一头雾水,显然刚才只言片语的信息量太大,纵使他脑子转的飞快,却一时还消化不了。
“今日恶战,族长定是疲惫至极,我已吩咐下人备好了良药浓汤,请族长调理歇息之后,小枝定会将详情一一复述。”
事实确如小枝所言,经过先前的几番恶战,俞枫早已是疲惫至极,若不是大黄丹强撑着,恐怕此刻早已倒地不起。纵使俞枫急切想知道这其中内幕,可此刻四肢如灌了铅水一般沉重乏力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当下点了点头,算是应许了。
小枝微微一笑,莲步移至屋外,轻轻的拍了拍手,片刻一行四人抬着顶红木软椅停至俞枫身前。
小枝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俞枫也不啰嗦,坐上软椅,长嘘了口气,扬长而去。
望着俞枫远去的身影,小枝又一次来到老族长身前,脸上带着暖煦的笑意,娴熟的将尸身上的银针尽数拔起。银针末尾,一缕缕细弱蚕丝的银线在烛光下一闪而过。
再次给老族长穿好衣服后,小枝将俊美之容移至族长三寸之近,细细打量一番,神情颇为不舍,眼眸中却闪现过一些戏谑。
“老爷子,不要怪我,我只是为了大家好而已。”
言毕,从怀中掏出一枚通体泛黄的圆形玉佩,慢慢的把玩着,玉佩的正面刻着两扇大门,寥寥几笔,栩栩如生,连门钉、门环、门墩这些小细节都不放过。玉佩背面则刻满了古朴的大小如绿豆般的小字,笔画龙飞凤舞、铿锵有力,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平整的玉面竟然被人硬生生的划了三道,类似一个大大的、丑陋的“米”字,令人看起来着实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