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那天早上吃完饺子王艳就借口有事先走了,宋远桥和许江玲昨天晚上就商量好了今天去植物园玩一天,两人把碗筷洗干净就出门了。望着拒霜湖粼粼的波光,许江玲感叹道:“这要是在家里,肯定满湖面都是滑冰的小孩子,这里连棉袄都不用穿。”
宋远桥扳着她的肩膀说:“别感慨了,赶紧走吧,明年回家过春节,让你穿红棉袄当新娘子还不行?再过几年咱的孩子也能滑冰了。”
两人嬉闹着往西大门走去,路过周先生纪念馆的时候,宋远桥只知道周先生在教育部当过官,在北大教过书,后来到上海卖文为生,不知道和本校有什么关系,就好奇地问了许江玲一句:“周先生也在我们学校干过?”
许江玲跟要说什么秘密似的左右看了看,才对宋远桥说:“周先生在我们学校只干了三个多月,就被当时的林校长和顾教授等人赶走了。据说周先生三个多月被逼着搬了好几回家,最厚搬到地下室住了,那日子还能过吗?所以就走了呗。”
“那还费那个劲办什么纪念馆?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不是啊,纪念馆是解放后才办的,那些校长、教授都不在学校了,再说林校长据说抗战时在南洋当了汉奸,顾教授文革中‘梦见’毛主席的日记你知道不?这些人最后都证明自己算不上好人。倒是周先生在情书里写自己晚上尿尿在瓶子里,然后从窗户扔出去,让人觉得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徐江玲见宋远桥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转移话题说:“事实证明好人总是不得志,坏人才能越混越好。你看你和徐江上就春风得意,邹民那样的老实人就动辄得咎,好不容易这会跟上形势了,最后又同情心泛滥,把自己弄得两边不讨好!”
宋远桥奇怪地问:“徐江上怎么成坏人啦?我看大哥挺好的呀?邹民出事的时候他专门请假跑上海去看他呢。”
“你以为非得像电视上那种坏事做绝、六亲不认的才叫坏人?”
“那什么样的才叫坏人?随地吐痰、乱丢垃圾?”
“哼!就你和许江上这样的都叫坏人!”
“呵呵,我怎么啦?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英勇的人名解放军,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像坏人吗?”
“我问你,你和那个齐三林什么关系?”
“战友啊,怎么啦?”
“战友!我看你就是个狗腿子,就像那个赵公子身边的狗腿子一样,齐三林要是也去强抢民女,你肯定得跟着当打手!”
“这你都知道,无怪乎人家说找媳妇要找个笨女人。那大哥又怎么坏啦?”宋远桥有点心虚了,马上祸水东引。
“他更不用说了,自打工作以后,每天就琢磨着怎么出成绩往上爬,去年刚混上正科的时候,尾巴都快伸到银河里了,跟我说话都带着官腔。”
“许江玲同志,您是不是又到了生理周期了?”
“讨厌!大桥,我跟你说真的,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但是我总是担心你这样会出事。春天的事情证明有些事一旦卷进去就身不由己了,天一样大的官,说打倒不就打倒了。靠着别人总是不踏实。”
“好啦,大新年的,就别杞人忧天了。你不是说带我去植物园玩吗?赶紧地吧。”
亲人之间聊天就是这样,哪怕说的是联合国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回到自己家里,许江玲被宋远桥一说,也觉得大年初一就开批判会很不合适,两人继续朝校门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许江玲又改主意了,她问宋远桥:“要不咱们回去从普陀寺那儿去吧,有条小路可以直到五老峰,过了五老峰就是植物园了。但是路不好走,还有点远,我要是走不动了你得背着我。做没做好心理准备?”
宋远桥不知道许江玲今天是怎么了,但是许江玲越是脾气不好自己就越要迁就她,他很顺从地说:“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不认识路,我听你的,走到哪儿算哪,你走不动我肯定背你。”
两人从西北门出了学校,宋远桥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公交车总站,心里祈祷着许江玲能改主意坐车走。许江玲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宋远桥的诚意,领头从睡莲池边直接进了普陀寺。
这条路很难走,以宋远桥的经验也说不清这些山路是人走出来的,还是水流冲刷出来的。好在许江玲体力也不错,两人走了一个多小时,过了五老峰以后她才渐渐需要宋远桥的帮忙,在陡峭的地方拉她一把。这时候宋远桥又开始犯糊涂了,当许江玲说累了提出要休息的时候,他对许江玲说:“这时候别休息,心里什么也别想,别说话、也别抬头看路还有多远,低着头什么也别想一直往前走,再坚持一下就不觉得累了。”
许江玲往路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一坐,气鼓鼓地说:“我们是出来玩还是急行军的?你当我是你媳妇还是手底下的兵?不走了,你看着办!”
宋远桥连忙检讨:“别生气,你知道我就是个不解风情的傻大兵,这样,剩下的路我来背你,你看行吧?”
“怎么背?猪八戒背媳妇那样?”
“行,猪八戒就猪八戒!”宋远桥说着就蹲到了她跟前。
宋远桥背着许江玲一直到植物园才把她放下,许江玲伸手摸着他的头夸奖道:“真是头牲口。”
春节这天当地人都忙着给亲友拜年,所以植物园虽然开放,但游人很稀疏,显得非常幽静。两人一路走来即使是宋远桥也很累了,所以慢慢走着,许江玲也没兴趣给宋远桥介绍里面的景观,只是偶尔宋远桥遇到长相奇特的植物才会问她一两句。中午的时候两人用自己带的面包垫了一下肚子,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又买了几个粽子吃。
吃完粽子两人许江玲带着宋远桥找了一个石亭子想休息一下,据说这里是当年郑成功读书的地方。到了亭子前发现里面一个老人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副围棋、一个旅行茶盘,茶壶、茶杯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个金属保温壶。老人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式的薄棉袄,戴着一顶南方很少见到的棉军帽,就是雷锋画像上常带的那种。他直着身子,半眯着双眼,要不是右手里拈着一颗黑子在木头棋盘上轻轻地扣着,两人还以为他睡着了。
宋远桥和许江玲在亭边犹豫了一下,觉得老人好像正在回忆什么,现在进去打扰人家不合适。老人却看到了他们,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年轻人,要是不嫌老头子邋遢,就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两人就进了亭子在石凳上坐下,宋远桥和老人打招呼道:“大爷,您在等人啊?”
老人笑着说:“今天过年,别人都在家和儿孙们团聚,来不了了,就我一个人傻了吧唧的跟这痴猫等瞎窟。”
许江玲高兴地说:“听口音您老也是北方人?我们老家也会说‘痴猫等瞎窟’这句话。”
“老家是江苏盐城的,不少年没回去了。你俩是哪的?”老人一边说着,一遍拿起保温壶倒水烫了两个杯子,又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茶。
“巧了,我也是江苏人,东海县的……”
经过交谈得知,老人姓邢,苏中人,老新四军。当年北上山东之前在宋远桥的老家附近打过几仗,他还记得当年的铁县长和给他们当过向导的陈拴住。宋远桥记得陈尚武的父亲好像就叫这名字,他差点脱口而出告诉老人陈拴住和自己一个村的,他后来在朝鲜牺牲了。幸亏许江玲在旁边拧了他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广西人”,就岔开话题道:“大爷,要不咱下盘棋吧?”
老人说:“天不早了,一盘棋下不完就要回家了,再说我这样的老头子都快老糊涂了,跟你们年轻人下棋不是自找难看吗?还是聊聊天吧。”
宋远桥不敢再提老家的事了,好在还有许江玲陪老人聊。老人提到他在山东的时候受了伤,到地方上工作,后来作为南下干部来到这座城市。老人早就离休了,儿孙都不在身边,住在离学校只有几里路的干休所。聊了一会儿,老人见天不早了,就提出要回去了,还约他俩去干休所找他继续聊天。两人帮邢老人收拾了棋盘、茶具等东西,在老人的指导下装在两个包里。
老人一手提一个包就要走,宋远桥对许江玲说:“干脆我们把邢大爷送回去吧?”
许江玲同意后两人从老人手里接过提包,和他一起往外走去。一直把老人送到公交车站,老人坚决拒绝了他们送他回干休所的提议,自己上了公交车。
送走了邢老人以后,两人看天色不早了也回了学校,第二天两人都有点累,就没有出门。
初三这天早饭后,许江玲提议到干休所找邢大爷聊聊天,他一个人也怪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