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两人是打算先去公园玩一个上午,下午再去干休所看望邢大爷,快到公园的时候宋远桥提议干脆把他接出来一起去公园,两人就径直去了干休所。
当许江玲和干休所门口执勤的战士说来找老乡的时候,两人都没注意到战士有点古怪的脸色,他们不知道经常会有“老乡”来找离休老干部们帮忙,像他们两人这样空着手找老乡的还真不多。干休所的门禁可以用“森严”两字来形容,两人拿出证件,填了表格以后才由一个小战士领着进去交给服务人员,再有服务人员领着找到了邢大爷。邢大爷这时候不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和几个老人一起在外面晒着太阳下棋,不过这次下的是象棋,旁边几个护理人员和老人们一起围观着棋局。
邢大爷见到两人时显得有些意外,连忙给他们介绍几位老人,几位都是老军人,里面两还有两个是宋远桥老部队的老领导,宋远桥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敬礼的冲动。
两人说明来意后,邢大爷很高兴地同意了,他兴冲冲地回房间收拾东西,许江玲也跟着去了。一个躺在躺椅上还盖着毛毯,明显体质不太好的老人羡慕地说:“还是这个外来户自由啊,我想出去一趟可费劲了,哪能说来个小老乡就给带走了。”
正在下棋的一个秃顶老人揶揄道:“就你老李那病歪歪的样子,别说老乡,亲儿子也不敢带你出去,让风吹死了算谁的?再说人老邢是外来户,你个华野的跑四野地盘上养老就不是外来户啦?”
“还华野、东野,你们东野四纵就是我们九纵下的崽!”
“顶多算兄弟分家,你们九纵又不是娘们,还能下崽?”
宋远桥看他们跟小孩似的斗嘴,本来想笑,可是还没笑出来心里又涌起一股悲意,这些看似羸弱的老人当年哪一个不是统领千军、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像邢大爷这样身体好的还行,像这位“老李”连出个门都是奢望,不管年轻的时候如何英雄了得,一旦老了都一样。
这时候邢大爷已经出来了,许江玲跟在后面提着他那个装茶具的大包,一个穿军装、配着少校军衔的中年人跟出来问:“邢老,真的不用派车?”
邢大爷摆摆手豪迈地说:“去鸿山寺才几步地?不用派车。”
这时候刚才和“老李”唱反调那位从棋局前站起来说:“老邢头,带我一个咋样?”
“老李”从躺椅上坐起来说:“齐秃子又要输了是吧,这么急着跑?”
邢大爷说:“不带你们这些脱离群众的家伙,你们一去又是轿车又是警卫员,小李这样的还要带个护士,谁敢上前跟你说话?跟你们一起还不如不去呢?”
“那就谁也别带!”“齐秃子”嚷嚷道。
少校连忙跑过来说:“各位领导,你们可不能这样坑我,真要是让你们谁也不带自己出去玩,领导们知道了能发杆枪让我一个人去解放金门。你们就饶了我吧!”
“齐秃子”悻悻地“哼”了一声又无奈地坐下了。
邢大爷得意洋洋地带着两个跟班的在羡慕的目光中出了干休所。路上宋远桥问他:“邢大爷,他们怎么不能出来?”
邢大爷说:“我一直在地方上工作,这个干休所是部队的,我是走后门住进来的,他们管不着我。再加上我身体好,儿子又跟他们打过招呼,所以才能这么自由。”
到了公园以后,邢大爷在水边的一个亭子里坐下喝茶,让两个跟班的自由活动去,他说:“我一个老头子知道好歹,不会乱跑的,你们自己去玩,下山的时候来这里找我就行了。”
这一天三个人玩得都很高兴,上午许江玲带着宋远桥游览了鸿山公园,还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了“鸿山织雨”的奇观,宋远桥不由心生向往,和许江玲约定,等哪天下雨的时候一定再一起来欣赏这等奇观。
许江玲和宋远桥都没有照顾老人的经验,不过两人不敢给老人乱吃东西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中午三人吃了一顿素斋,然后徐江玲见邢大爷精神很好,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就鼓动着老人和他们一起去了鼓浪屿。一直玩到天快黑了,又在鼓浪屿吃了晚饭,才送老人回到干休所。
原本许江玲和宋远桥只是觉得大过年的,老人儿女都不在身边,所以愿意陪他聊聊天。在这一天的相处中,两人都觉得这位老人很好相处,并且聊天中很有些真知灼见,让他们在如沐春风的感觉之余,还能学到很多人生的智慧。这个寒假余下的时间中,两人好几次去干休所,或者陪邢大爷聊聊天,或者带老人出去吃个饭,就像是家里的后辈一样。
在接触中,宋远桥和邢大爷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宋远桥原本受他父亲的影响,踏实肯干,不太喜欢多说话,这也是成分不好的人家在特殊时期养成的共性。但是事物皆有两面性,宋远桥从宋德立身上继承的还有过分的谨慎和危机感,很普通的事情都会考虑对自己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或损失。在和邢大爷的交往中,他从老人身上感受到什么是革命者的洒脱,邢大爷身上有一种无产者的混不吝精神,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仿佛就是他的写照,也许这就是他早年参加革命的原因。
离休前邢大爷的位置并不算高,从他的言谈中,他也不在乎这东西。动乱中他也并没有被打倒,只是“靠边站”了,他反而利用这段时间养成了对茶、书法和围棋的爱好。离休后老伴也去世了,他不愿意做儿女的累赘,就想了点办法到这家干休所养老。交往虽然短暂,宋远桥却从老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最直观的一点是关于“世界是不停运动、不停发展的”,原本宋远桥这种年龄是很难认识到这一点的。在聊天中,邢大爷对过往很多事情的回忆和分析中,让宋远桥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而宋远桥好学的态度也使得老人在很多事情上愿意指点这个叫“王志广”的小伙子。
转眼就开学了,两人虽然上班都很忙,还是坚持隔个把月就去看望老人一次。就在宋远桥每天忙着鸡毛蒜皮的杂务和自己与许江玲的感情,除了每隔一段时间交一份“情况正常”的报告外,几乎忘了自己的另一份工作的时候,他接到通知,任务结束了。
原来这项研究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进展,有关部门却从别的渠道拿到了这种新材料的资料,实验室的任务从研究变成了验证,并且很快证明了资料的真实性。这个项目就这样完成了,宋远桥也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没有出一点差错而受到了表扬,并且提升了职务。经过邢大爷指导,宋远桥明白这次表扬和提升实际上是奖励他在齐栋那件事上的功劳,只是那件事没人愿意再提起,所以自己现在才得到回报。
随着表扬和提升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份通知,通知里让宋远桥以现在的身份坚持工作到学期结束,下一阶段工作安排会在暑假里通知他。接到通知后,经过两天的思考,宋远桥决定不再负担那么多工作了,这天上班以后,他走进了系里总务处王副主任的办公室。
王副主任刚三十多岁,每天上班都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是后勤上出名的作风硬朗的少壮派。宋远桥来的时候他敞着办公室的门,正端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抬头看了一眼宋远桥,然后问道:“小王,有事吗?”
宋远桥一言不发地把一份材料放在他面前,然后自己坐到待客的沙发上双手抱胸看着王主任。王主任把材料拿起来看了几分钟,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回来坐在椅子上盯着宋远桥看,宋远桥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过了足有五分钟,王主任轻声但语气不善地问:“你到底想干嘛?”
宋远桥这才微笑起来,他云淡风轻地说:“想来王主任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论起在学校的关系我怕是比你还硬,但是有些关系我不想动用,所以请王主任帮个忙。”
“你说。”王主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暑假后就要调走了,这事情已经是定好了的。现在我在学校交了个女朋友,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和女朋友相处,而不是给那些臭老九换玻璃、倒垃圾。”宋远桥的语气变得更轻佻了,“王主任您看看能不能把我现在的工作调整一下,让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陪我女朋友就行了。”
宋远桥虽然不知道谁是跟他一样来自特殊部门的人员,但是他有把握肯定王主任一定不是。一则王主任太高调了,光看他的打扮就很招眼;二则王主任胆子太大了,宋远桥仅仅经过两个月的培训,就能很快识别出他有经济问题。所以他断定这个王主任不会是自己的战友,于是他就拿着他的一点把柄来胁迫他给自己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得逞后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许江玲,包括他暑假后会调动工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