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余全莱愤而辞职,不做县议员了,以抵制国民军推行的新政。余世存忍不住责备了父亲几句。
余全莱笑着辩驳,说:"哼,胡景翼一死,岳维峻顶上司令就草包了,就开始作死了,国民军在河南也长久不了的,在哪儿都待不久,我再图虚职也是白忙活。同兴会里有约定,大家都不去兑换国民军发行的纸币。县里为了推行,让每个议员认购三百张,用二百块大洋换三百张纸。转眼国民军一垮,那不成了三百张废票儿了。"
余世存说:"爹,有时候你真是糊涂。你回头想一想,不论谁当总统谁当总理,就从袁世凯开始,到现在的段祺瑞,主政者无一不是提倡禁烟的,全天下妇孺皆知:大.烟危国害民。可是呢,为什么还把陈树藩、刘镇华、吴新田,把这些勤民种烟的表率封为省督军、省长、镇守使?你真的想过为什么没有,你每天都深刻地想上一想,为什么?"
余全莱说:"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连为什么都没有。咋的啦。"
余世存说:"国民军赶曹锟下野,扶持了段祺瑞,又将吴新田赶出了陕西。可是折腾来折腾去的又能怎样?我敢说只要吴新田回到陕南,很快段祺瑞又会承认吴新田在陕南的合法统治,因为国民军不是段祺瑞的国民军呀,而直系军队是人家吴佩孚的军队呀,张作霖那几十万东北军还是人家张作霖的,你说,段祺瑞这个实际上的光杆司令,他能有啥神仙招数?我的意思是,你把阳奉阴违的工夫做到家吧,不要把现管咱的国民军得罪了,行不行,学一学马元成,唱一唱高调儿,装装逼装装相呀,私下该贩烟该种烟不耽误,该日窑姐儿照日不误。不就是两百大洋换三百块纸钱儿么,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纸币若是对国民军有利,咱就设法把它变得对咱也有利。国民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国民军能把禁烟的政令真正推行下去了?凭国民军能把经济搞圆通了?作梦去吧,可是咱哩,咱不能对抗国民军提出的正义又正当的口号呀,对不对?"
余全莱:"你说什么呢,怎么把国民军的纸币,变得对咱有利?"
余世存:"你从黑市上一块银元换两块纸币回来,去银行里一块五纸币换一块银元出来,这不就赚到了。可是你连议员都不干了,又不入国民军的股,你想占便宜的时候,谁买你帐哩?吴新田狠狈跑路的当口,该你患难见真情的时候,你却是一味避嫌哩。现在也不是你在同兴会里出头的时机呀。你好好儿想一想。"
余全莱笑了,说:“银行是傻子么,让咱沾便宜。”
余世存说:“事在人为。银行也是人开的不是玉皇大帝开的,你连议员也不当了,有了投机的空子也把你挡在门外了。”
余全莱默然了一下,说:“我自己也烦呢,无职一身轻,我也放松调理调理。官场也人心惶惶的,对人对事都虚情假意的……”
余世存沉吟道:“你就没有想过应付一下关西佬儿郭双城么,人家可是放话杠上咱了…”
余全莱一下子把茶几上的茶碗扫到地上去了,骂道:“那老不死的就是一个疯子,我和他怎么能扯得上?我怎么能认识他。一个臭道士在咸阳城卖他吗逼春药呢,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捧场儿哩,真是太不象话了,我让报纸发文章抨击了,这有啥不当的。据说那道士是郭双城的好基友,这就让我犯得上啦?都过去很久了,你不觉得因此无事生非很可笑呀,何谈应付郭双城呢,你说,姓郭的象是要和我过不去么。孙万成也真他吗不识相,不知道姓郭的能给他啥好处,就要你二叔卖一个大大的人情,本来就不该理会孙万成请托的,孙万成随口搭上了茬儿就让别人忍受这么多麻缠。”
余世存:“听说老孙落魄了,搞的像没头苍蝇一样,他那样了还会讲啥信用,空口说大话,能给他几十大洋接济接济,也不能听随他的。”
余全莱笑了笑,说:“孙万成早就大不如前了,早.就胆小了的,他就变成了一个掮客,话事儿抽取好处。现在据说郭双城和你二叔也没有计较了,偏还和我过不去,怎么着还想和我打一架?”
余世存:“依我看,这就是欠人家一个道歉么,弯腰低头说些好话,这不就过去啦?世面上这道那教的,这帮那会的,到处乌烟瘴气,你惟独揭露那一个道士,你说你的正经在哪儿、清高在哪儿啦?是谁和谁过不去。关西佬儿恨你恨的咬牙切齿,这是关西佬儿装的呀?”
余全莱不语了,过了一会儿悻悻道:“放出话儿,就说我认怂了,我可不要去见那关西佬儿的那副怂样子。”
【2】
咸阳东郊,一辆马拉的轿子车向东缓缓徐行,看不见坐在车里的人,除了马车夫,车后边还跟随着两名骑兵。
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汉子,与马车错过之后,汉子突然勒马回头追来,轿车后面的骑兵惊疑时已经晚了一步,汉子持双枪开枪连连,飞骑而过又打人又打马车。
马车惊恐奔逃,另一骑马的蒙面汉子惊现了,从斜路上跃出来策马急追,这汉子用汤普森冲锋枪追着打了几十丈远,血水从车里淌到地上,这个汉子又把车夫击翻于车下,任那失了惊的马拖着车子狂癫乱奔而去。
【3】
余世存回到家里,神色疑重。
余世存对余全莱说:"和我三叔做对儿的那个王处长王元恩,他爹娘让匪徒刺杀了。"
余全莱拍案狂喜,余世存说:"爹,这就是你的城府,好象你指使人干下的似的。"
余全莱道:“去你的。我他吗的高兴,就是想看看把这事儿怎么诬赖上我。明说了,王元恩的就是上岭人,在外面混世界一直不当咱是老乡,和咱作对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咱被关西佬儿磨缠,全是拜这姓王的所赐。谁干的?他爹他娘有何罪过,反正咱没有干,咱也不屑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
余世存说:“什么人胆大妄为,不会又是关西佬儿又发恨了吧。”
余全莱说:“扯什么呢,你们也把关西佬儿太抬举了,那就是一个让假道士迷了心窍的锈木老头子。姓王的得罪人多了,谁不得罪人?”
余世存叹气,说:“你总是自以为是。咱不该向这位王处长慰问一下?去人家家里吊唁吊唁。”
【4】
马元成招见金锁子。大堂里,除了马元成夫妇,没有第四个人。
马元成问:"许二根的家门之上,又扎了一张纸儿,写啥,'秋后快到了'。许五根着急么?"
金锁子笑说:"秋后还没到么。当官儿的爹娘有啥罪过呀,还让人打成筛子底儿了,平头百姓就只求老天保佑吧。世道乱成这样,又不是只乱一家一户,乱的是千家万户。"
马元成笑道:"做好事可活,就尽量不做坏事,多积一些阴德,自求多福保平安。盗掘古墓不知能发多大财,那可是缺德事儿,败坏上咱七极堂的名誉啦。"
金锁子说:"我也奈何不了谣言啊。我从来就不挖坟,你不是讲过'远疱厨'的事例么,爱吃羊肉又不忍心羊死,就离厨房远一些,不看那宰杀的过程。我只收只卖就挺好的。也不是只有墓里挖出来的才值钱。"
马元成说:"好话说多少遍,你才能听进去。传说你与余菊花不干不净的,葛仁旺可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马上又要当副镇长了。请你给人家留些颜面。"
金锁子心中想:我人生第一次明白男女之欢,就是无意中窥见了你和余菊花,你拿了余菊花人生的第一次吧,这辈子回味无穷了就。
金锁子笑道:"别人就爱胡说我,大概由于我名声儿向来不好,我留意着避嫌就是了。"
马元成老婆说:"那女人不检点,为家庭蒙羞,将来碰到恶媳妇了,报应就来。"
金锁子道:"说的有理,我听进去了。"
马元成说:“我想整饬七级堂,又不知道从何做起。”
金锁子说:“堂里事务,最好和大公子二公子商议,问我,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元成老婆叹道:“现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网罗了这些个不三不四不务正业的小子,这时才让人觉着头疼啦,打探小四儿下落成了每天到晚的正事儿,不实的消息就层出不穷地扰人,到处还偷鸡摸狗的搞上一点事儿。”
马元成反驳老婆,说:“世道烂成这个样儿,哪里有那么多正经事儿。兵匪不分,那算正当职业。”
马元成老婆恼道:“扯那些干什么。每天都有三十个闲人吃吃喝喝了,哪怕窝头咸菜,花费也是不小。”
金锁子说:“这些弟子也练功也做活儿,只是没有正规,纪律不严明,来时来去时去的,给人的看法就是散兵游勇。你明明知道如何管理管教,却是向别人讨教,难道别人说的就是好主意呀。”
马元成说:“跟船跟车跟脚儿,锄田犁地的,每天干上一晌就行,粗茶淡饭的,又不出工钱都还赖着,哪家把他娃劝走咱也不拦。他们舍得年月儿时光,咱就舍得几块钱饭钱,他们在外胡作非为,父母不担责,咱有什么责任。你看死了几个,冷清了没几天,又都聚来了。”
金锁子心里想:余世恩、余世杰又把七级堂当据点儿,那帮二少子又马首是瞻聚来了,马元成故意视而不见其实么。心里这样想,也不明说。
【4】
金锁子碰见马阿福,马阿福一个人在后园子的戏台上面,一人在舞剑。
这台子之上,宽敞、凉爽、静谧。
金锁子道:"阿福,七极剑七绝招,你学上了几招。"
阿福笑说:"最高招传子不传女,第二高招传内不传外,第三高招阴阳双修。剩下的四绝招,图文并茂,就刻在这墙上的石碑上,只有把内功修炼到极致,才能发挥绝招的威力。"
金锁子取了一把木剑,与阿福对打了半天。
两人坐到石凳上休息,金锁子说:"以前听你说过,你爹把你卖给马家,不是卖一辈子,不管从前咋个论的,反正民国后可以不认前朝的卖身契。"
阿福说:"我一月能挣两块钱,白吃白喝白穿,两块钱都能孝敬爹娘,这样有什么不好。不是我不想娶媳妇,一是没房没地,也没有落下买房置地的钱;二是,我觉得我没有能力养老婆孩子呀。你那爷爷,给金家当了一辈子奴仆,能活到七十多岁从没受过啥罪,怎能说没有福气呢。只是你爷爷不在了,你更加不约束自己的花花性子了。"
金锁子笑说:"你教训我呢。都看我无族人可依,又没有兄弟撑腰,都把坏名声往我头上乱扣呢。我能算拈花惹草的二流子么,你说良心话,堂主睡过的女人,是不是比你吃过的饺子都多。"
阿福说:"堂主是什么身份呀,和皇帝差不多,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是什么道场什么享乐啊。堂主睡哪个女人,那叫临幸、叫垂爱。你呢,你就是胡日。"
金锁子失笑,说:"你呀,会想会寻思就会有福。"
【5】
王元恩处长葬父葬母,各界代表皆有出席葬礼的。王元恩本乃上岭人氏,父母死后从西安归葬与上岭,上岭王氏一族举哀。
无名氏从咸阳到上岭,一连七天,跟踪了整个葬礼的全过程。
无名氏的亲爹也死了,就是那天那个马车夫。
无名氏正在做杀手学徒,现在他的人生有了另外一个可能,如果王元恩能够赔偿一笔可观的费用,无名氏就可以建房置地娶媳妇了,过上平常百姓的小日子,可以学那地主是怎样练成的,来个重新规划人生。
王元恩的双亲还没有下葬,只有当王元恩的悲痛过去之后,才会有心情想起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同一辆马车上,还死了另外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人。
无名氏听别人纷纷议论,无不流露出艳羡的语气,王家葬礼所收到的礼金,已经涨到一万银元了,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涨,无名氏的心,激动得砰砰砰直跳,一万银元之多啊,难道不就意味着:王元恩不会把三百银元放在眼里的。而三百银元,正是无名氏希望得到的补偿。
当然,无名氏痴心妄想了,别人的财富不与外人存在任何逻辑关系,最终得到的二十块钱还被拖欠了好久。为人处事的原则和习惯是不能轻易动摇的,“二十块”是原则,“拖欠”是习惯。
国民军对于王元恩父母之死,所表现出来的悲愤,其程度远远不是王元恩所期望的那般强烈,此为王元恩产生背叛心理的契机。很久以后,无名氏做为刺客刺杀了王元恩,也算赚到了两百银元。
余全莱好吹好擂,每每说起轰动一时的事件,言语之间就不由自主地会向别人暗示,让别人误以为一切大人物的倒楣,余某人都因为熟知其人而无不早有某种预感。
王元恩父母生前积极主张全面禁烟,宣传禁烟太过投入,还接受记者采访了,言辞见于报端。
王元恩父亲说:"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恢复传统农业就能使陕西富饶。"
而当记者问:"既然如此,陈树藩、刘镇华为何前赴后继勤民种烟。"
王元恩父亲回答:"因为陈树藩、刘镇华、吴新田都不是人,都是驴日的杂种。"
一些民间势力暗中敢于挑战国民军统治,因为认定了国民军实力空虚,这些民间人物持有坚定不移的观念:不依赖烟税的国民军,必将入不敷出,那么被欠饷的兵必是不可怕的兵。固执的民间人物固执起来,不知讲多少道理才能化解他们的成见。
余全莱后来之死,也是发生在接受了一次采访之后不久。
余全莱对记者说:"在国民军的成功治理下,陕西一棵大烟也不种了。"
记者:"国民军经费来源在哪儿呢?粮食也短缺,个别地方都禁酒了,酿酒浪费粮食。"
一个老头挑着担儿,从旁边街上走过去了,吆喝:"酱油……醋哩。"既卖酱油又卖醋。
余全来便告诉记者,"咱本地有几大产业,酱油、醋,柿子酒,万花楼。这就提供了来源。"
万花楼与龙兴帮关系密切,这一句讥讽万花楼的话,可是让祖师娘娘听到了,直接向阎王点拨了余全莱的赛点,夺死的赛点。
【6】
马元成和王元恩乃姨表兄弟,姨妈、姨父的凶死,往前加上小儿子失踪,让马元成反复斟酌,切切实实焦虑上了。
马元成约见金锁子,探讨一系列不幸事件和蒙山冲突的联系。
金锁子笑道:“互不相关的,你不要瞎猜瞎说,把我也吓到了。”
马元成苦笑,又陷入了沉思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