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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没有活人

2017-05-26发布 3825字

见了我,她淡薄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红晕,映着橘黄的灯光,更添柔媚。“你,你回来了……”我暗叹口气,看着她在寒风中发抖的身子,道:“进去再说吧,外面冷。”她顺从地点头,把我让进门,在后面把门关上了。风从门槛吹进来,轻轻撩起她的裙摆,露出下面穿的小脚绣花弓鞋。她回身,见我在看她的脚,脸红了红,忙道:“进去吧。”说着,慢慢走过来,要帮我提行李。我见她走得实在辛苦,便上前扶着她的手肘,道:“让我来扶你走吧。”她脸更红了,由我掺扶着进了屋。

看着她掂着小脚,为我挂好僵直的大衣,并为我泡热茶的身影,我的心中愈加觉得对不起她。暖安是母亲为我买来的童养媳,比我小三岁。当初那么坚决要离家,有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暖安是个好女孩,可惜我注定是要辜负她了。

喝了口茶,我的思绪清多了,环视一下坐着的堂屋,与记忆中的相比,变破旧了,但那股腐旧木材的霉味,还是没有消除,与当年一模一样。

“母亲怎么样了?”我问。暖安正在剪烛花,听了我的话,停下手边的活计,道:“婆婆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已经早早睡下了。”

我点了支烟,道:“小弟不是落葬了几个月吗?怎么会想到要帮他娶亲?”

暖安道:“小叔子开春没了,婆婆病了一场,你又不在家,我不懂怎样找好一点的坟地。后来下了葬,过了半个月,分家的堂叔说河道宽了,坟边已渐渐浸了水,怕是不久便要陷进河里了。婆婆知道了,便说是小叔子在下面寂寞了,提醒我们呢。”

我道:“莫听她乱说,把坟迁走就行了。”

暖安道:“婆婆自开春病后,身子一直不好,医生说了,要凡事都听她的,不可令她动怒,所以……”

我吐了个烟圈,道:“对方是谁?”

暖安看了我一眼,道:“是个远房的分家,与小叔子年纪相当,也是在开春没的,是个身体虚弱的姑娘。”

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一样沉重,闷声道:“叫什么的?”

暖安道:“叫颜琉景,住在镇西的,上头还有三个兄长跟两个姐姐,只是大都夭亡了,剩下一个老五跟最小的她。那个老五也是在外面谋生,听堂叔说,他好像会回来参加妹妹的阴亲。”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夹在指间的烟抖落在地。

“对方的五哥叫什么?”许久,我问道。

暖安道:“琉景。”

抬起头,透过雕花的古旧窗格子,我看到那盏长明灯,高挂在天际,冷冷地透出橘黄色的光,心里越发觉得冷了。

睡得很沉,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日渐苍老的容颜,心中酸楚难以言喻。父亲与她离婚时,小弟还未出生,我也只得几岁上下。听镇上的女人隐约提起过,父亲抛妻弃子,为的是出洋留学,娶一个洋女人。父亲,在镇子上是负心薄幸的代名词。小时候,昏暗的灯下,每一次我从睡梦中醒来,总会看到母亲坐在窗边,低声诅咒着,一字一句地,诅咒着我那在远方的抛弃了她的父亲。

她翻了个身,面向里睡,被子掀开了,露出一只手。我为她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出去,却发现她尖利的指甲,缝隙里,藏着暗红的东西。我心里一震,火车上那对男女的样子浮现在脑里,还有那张白布下的手。我想再仔细看清楚,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惊得我的心一跳。我定下心来细看,母亲的手指甲干干净净的,连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果然是旅途太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行。我小心掩上母亲的房门,看到暖安正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手里拿着一件斗篷。她看见我出来,就把斗篷举到我面前,道:“风大,穿上吧。”我看她冻得微微泛青的脸,暗叹口气,接过斗篷,摊开来,为她裹好,道:“回房间吧,走廊太冷了。”她脸变红了,顺从地点头。看到她这样子,我心里真是满满的罪恶阿。

躺在以前的房间里,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似哭似笑。我竖耳细听时,却又只剩下风声了。我盖好被子,睡过去了。大约睡了几个时辰,我被房门口的说话声吵醒了。那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一向浅眠,还是被弄醒了。

细细一听,其中一个是暖安,另一个是母亲,跟我离家时相比,声音还是没起什么变化,冷冷的,像是不搀杂了感情。

母亲:“这么说,道龄是接了我的电报便马上赶回来了。”

暖安:“是的,相公很有心,亲自回来参加小叔子的婚礼。”

母亲:“也罢,不枉我辛苦把他带大,总算还有点良心。我还想他阔了,早就忘了娘呢。”

暖安:“相公怎么会呢,他只是工作忙一点,还是很孝顺婆婆您的。”

母亲:“道龄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我只盼你们能快点开枝散叶。”

暖安:“嗯……那么,婆婆,婚礼的时间……”

母亲:“族长帮着选了日子,不能推迟,只有催他们快点准备了。”

暖安:“是。”

母亲:“道龄还在睡吧,别吵醒他,让他睡久一点。等他醒了,你叫他来见我。”

暖安:“是。”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从牙床上爬起来,冰冷的感觉一下袭遍全身。我拿过一旁的大衣披上,咳了声,摸起桌上的烟,点了支。我叼着烟,推开门,外面天已大亮,冬日的太阳冷冰冰地挂着,连一点温热都不肯施舍。

去到母亲房里,门开着,她正躺在榻上抽大烟,屋里烟雾弥漫。我站在门外,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她见了我,立时板着张脸,眯着那双长长的眼睛。

“你回来了。”她先开口,冷冷的。

“是的。”

“砰”一声,一只茶杯盖子擦着我的脸颊,打在门上,碎落在地。我的脸颊有点刺痛,伸手一擦,手背上是抹血迹,红得刺目。

“翅膀硬了,会飞了,就不要娘了罢?”她咬牙道,盘腿坐起来。

我抽了口烟,深吸了几口气,道:“我很抱歉,让您这么生气,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

她吐出个烟圈,咳了几声,道:“罢了罢了,你这次肯回来,也算还有点良知,你去把道侗的灵柩起出来吧,你是他兄长,理应由你动手。”

我闷闷地抽着烟,她听不到回答,又问:“听到了吗?过了初十便要行礼了,你要快一点准备!”

我看她脸色又开始不对,忙答应下来。

此后,有几个就近的本家分家跟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着,一面打起精神四处雇工来挖坟墓。

雇工挖坟时,我的心情意外地变得好了,因为可以与小弟见面了,可以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意趣相投的小弟的骨殖。这样想,我便极愿意挖一次坟了。到得坟地,那河水只是咬进来,离坟头不足四尺了,上头的土还是暗红色的,很新鲜,土里零星地开着几点青白的小花,在风中动也不动。

我看到那坟包,心中颤抖。我别过脸来,指着它,对工人道:“挖开它!”我的声音想必很怪异,我自己都听出来了,跟用尖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一样,令人无法忍受。但那些工人却像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一声令下,开始动土。

墓坑挖出来了,我探头一看,里面是一口黑色的漆木棺材,市面上常见的那种,透着股像要发芽的气味。棺木掘起来了,停放在河边。这时,远远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是琉景。他穿了套铁灰色的西服,头发还是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挡住了他的目光。他边与周围的人谈话,边微笑着,看来很亲切的样子。

他抬头,与我遥遥对望了一下。他的镜片闪过一道光,微微一笑。我心里有点凉凉的,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以后就是亲家了,道龄兄。”颜五笑着说道。伸手与我握手。我听出他的语气有点讥讽,心下不悦,回道:“彼此彼此,芫皓兄。”与他同来的应该是镇上的几个头脸人物,脑后都拖着一条辫子,有个还穿着大襟马褂。

我咳了声,道:“这几位是?”颜五笑眯眯地指着马褂道:“这位是新镇长,这几位都是颜家本家新的掌权人。”我与他们拱手打了招呼,道:“恕我不能久陪,因为要为胞弟装身。”说完,我便指挥着那帮工人把棺木抬回家。走了没几步,颜五追上来,低声道:“那日在车上所见,千万不可相告于人。”说着,交给我一盒东西。我转身时,他又跑回那帮人中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盒香烟。

把棺木停放在小弟生前的房间,母亲与暖安是女眷,不能窥看男丁的尸身,由我一个人清理。我小心揭开棺盖,道:“道侗,大哥要帮你换喜服。”

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尸臭味,扑面而来,我强压下腹内往上泛的酸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那条白色丝质的裹尸布。最先看见的是头颅,我已辨认不出道侗的面容,记忆中那张清秀细致的脸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张肿胀的胖脸,眼睛睁开,眼球突出来,嘴唇变厚并且向外翻,舌尖伸出,鼻孔还有嘴里流出血红色的液体。

我再继续向下揭,露出他的身体。他穿着黑色的大马褂,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腹部膨胀得很高,下体也胀大了。两腿间的裤褂沾了黄黄的东西,我闻了闻,是粪便。惨白的皮肤上,密密分布着暗绿色的血管,有的已变成黑色。他的身体肿胀得非常巨大。

远远的,一点一点的荧绿色火,影影焯焯,由镇子里往我这边靠近,我完全无法思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火光越来越近。

走近了,我才看清,原来竟是琉景,那些绿色的火,飘在他的身侧,闪烁着,忽隐忽现。绿光映在他如大理石一样的脸上,泛着幽幽的冷厉的光华。我伸手想要触碰他,他挥开了,狠狠地。他转过头,望着本应发光的长明灯所在的天空。

“道龄……”他的声音,像从虚无之中飘过来的一样,没有半点人气,“你还是回来了,回到这死镇来。我之前明明叫你别回来的。”我的手被他握住,却没有觉得冰冷,而是跟我一样有温度的。我松了一口气,道:“颜五,你怎么了,说话这么奇怪。”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苦,腮边滑下泪来,他轻轻道:“前年春天山崩,我们的镇子被埋了,全镇早就是座死镇,现在回来这里的,都是死人。你娘的执念,令你爹也快要来了。”他摸着我的脸,面上的表情复杂,痛苦之极,却又隐隐有点喜色,他继续道:“我都叫你要远离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来这里的,没有活人……”

我的手一抖,随即紧握住他的手,道:“怎么会呢?你跟我一样,都是有温度……”我突然停下了,因为我说不下去了。琉景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却又带着温意的笑容,他道:“你明白了吧,你也已经是个死人了,那趟火车翻轨掉下山,车上全部人,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