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然后,然后…
他微薄的嘴唇张开了,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大声一点,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然后,然后…
痛,
刺穿了我的全身.
“不要!”我终于忍受不了那痛彻心扉的电流,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不受自己控制地急速飞跳,仿佛想要挣脱我的胸膛,争取自己的自由.
一起一伏的胸膛慢慢地走上了正常的轨道,头上的汗水慢慢地冰冷,我的神志渐渐地恢复,我打量着四周.宽敞的屋子,深红色的地毯,几百年来都是像献血一样那么阴森.黑色的墙壁上点缀着一只一只紫色的蝴蝶,宽大的床无论铺垫多少被褥依然冷冰冰硬邦邦,还有尼龙的双层落地窗帘缝隙中偶尔穿越过来一丝阳光.
那金色的昏黄代表着又是新的一天.
幸好.我还活着,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心脏,那唯一证明我的存在的证物,幸好,心脏还在跳动,幸好.
原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七天以来一直让我惊醒过来的噩梦.梦中,我似乎被杀死了.
红色的地毯上映射出了一条细长的金黄,那是耀眼的夕阳.我猛烈地甩了甩细长的头发,大概已经有八年都不曾踏入理发店一步,现在头发质地稀疏,而且已经长到了膝盖的地方.新的一天开始了,就不要想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能再这么迷茫下去了.将那个恶梦甩到了身后,我下了床,走进宽敞的衣橱,站在270度落地镜子前边,缓慢而优雅地退去了自己的一条带子式睡衣,穿上了一件米色的长裤,一件深蓝色的背心,还有一件深褐色的衬衣.对着镜子整理着,尽量让自己的衣服看地干净整齐,然后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以了.
我转过身去,不再自恋地多回头,因为照镜子不是我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因为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镜子中没有任何的人影,有的只是飘宣在半空中的被整理的干净整齐的衣服和一团褐色的乌影,如此而已.
是的,我不是人.
是的,我是鬼.
是的,我的身体没有形状,只是一团泥巴,混合着干枯的树枝,和那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成长的从坟墓里边偷过来的死人的长发.
这样的我让我觉得自己肮脏,没有错,肮脏,即使自己的心脏是用上等的引月石做成,那跳动的速度和真人一模一样,即使自己的皮肤苍白而细致,可是谁都不晓得那最真实地我其实无相.
我是一只鬼,身体是泥巴和树枝,灵魂被封印在左耳朵下灵隔石.无法摆脱的压抑,自始至终都在一点一滴地把我的魂魄侵蚀.
我早已不记得我前世的姓名身世,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如果鬼的年龄可以按照人类的尺度衡量的话.
“那孩子现在刚刚脱离危险期,要是留不住他的魂魄怕是——这人来头很大的,要是治不好——医院的名声就完了~”老人的手忽然一颤,眼里瞬间变得凄苦。
母亲发来电报,要我速速寄四百大洋回去,也没写明要那么多钱干嘛。好容易打了个电话到镇上,听接电话的舅舅说是母亲要拿那些钱帮小弟娶亲。我觉得奇怪,小弟开春就死了,都下葬两月了,母亲莫不是伤心得糊涂了吧?
我刚好辞了差事,又担心母亲,便收拾了个箱子,踏上了回乡的火车。我谋食在北方,回到那个南方小镇要坐八天的火车。站在月台等车时,我缩着脖子,低头抽着烟。雪早上就停了,清扫过的地上结了层薄薄的冰霜,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口里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后面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我还没回头,便看到身边跑过一个小孩,衣裳褴褛,接着是个胖女人,穿着貂皮大衣,边滚边叫:“小偷!捉小偷!”等车的都看着,连动都没有动,只用眼珠子转了转,跟死鱼一样。很快地,两人一前一后隐入了人海中。
这局势,谁会想要惹什么祸端啊。我想着。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地上,踩了一脚。这时,火车进站了。我拉紧大衣,提起行李箱,跟着上车的人流向火车逼去。千辛万苦终于上了车,进到卧铺车厢,里面已经坐了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棉袄马褂,女的穿一身素白旗袍,脖子系着一条格子长巾,长得倒是白净。窗边的桌上放着一部留声机,正放着小曲儿。那两人看到我进去,原本拉着的手分开了。我脱下帽子,向他们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男的也忙向我点头,那女的低头向我福了福,缩到男人背后去了。
我睡下铺,把箱子往床脚一扔,脱下沾了冰渣的大衣,便躺到床上去闭了眼,实在是太过疲累了。车窗外挤着送行的人,有的红着鼻头,泪流满面,有的拼命招手。车厢算是颇为温暖,在我睡得迷迷糊糊间,火车开了,载着我向久违的故乡而去。
我睡醒一觉后,觉得神清气爽,睁开眼时,看到一个身影坐在窗边,浑身像泛着橘黄色的温暖的光晕,映得米色的车厢壁也仿佛泛着光。我定睛细看,那原来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挺直,戴着副金丝眼镜。他坐的位置刚好挡住了难得一见的冬日暖阳,所以才会发光。他的膝上摊着本硬皮书,正低着头看书。那对男女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部留声机还在放着悠扬的小夜曲。许是觉察到我醒了,他转头看向我,微微笑了下,道:“你好。”我盯了会儿他的眼,总觉得似曾相识,很面熟。我性子一向寡淡,不太喜与人套近乎,但还是打起精神跟他攀谈起来。
一谈之下,方知道他与我是同乡,同姓颜,也是很早便出来了,没再回去过。问到他为何不回去,他盯了会儿书,我以为他不想说,便递了支烟过去,自己也叼了支,他道谢后接过,帮我点上了,再为自己点上。他吐出个椭圆的烟圈,看着它慢慢隐入空气中,道:“也不是我不想回去,只是……”他那狭长的凤眼在眼镜后隐隐透着厉光,浮起一股暴戾的血腥气息。我再眨眼时,那种感觉消失了,他还是温文尔雅地坐着。
“那么,你呢?”他问道。我把烟夹在指间,道:“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离得远了,便不想回去。”他听了,笑笑,没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书。我抽着烟,看着窗外那飞速向后退去的白杨,心中没来由地浮起不祥之感。这时,那对男女回来了,男的脸色很难看,女的脸都发青了。见了我们,那男的勉强扯出个笑容,拉着女的坐在留声机前。难言的沉郁,随着悠扬的音乐,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到了半途,同车厢的那对男女又出去了,许久都不见回来。叫人去找,却发现他们俩死在了卫生间里。男的颈动脉划破,血流了一地,手上紧握着一把餐刀。女的被那条格子长巾吊在男人的旁边,舌头伸得老长。天气冷,他们的身子早就凉透了,照现场情形看,应该是自杀的。
他们没有带任何行李,从他们身上搜到车票,一看,竟也是回那个小镇的。颜先生看了看那票上的地址,眼中又闪过一道厉光,稍纵即逝。我望望窗外的雪,心中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到达小镇时是半夜,我下了火车,颜五在出口便与我冲散了。我站在月台上,看到车上的工作人员正用担架往下搬两件盖着白布的东西,经过我身边时,我看到其中一块布里伸出一只手,那手的指甲缝里藏着暗红的东西。担架边还放着台留声机,与我在车厢所见的那台一模一样。目送着担架上了辆黑色的洋车,我收回目光。拿着行李,雇了辆人力车,往镇上去了。黑沉沉的夜,连一点星子都没有,月亮也看不到。虽说比北方和暖,但那风吹在脸上,还是像刀子割一样痛。我看着烟头上的火星,低头把手往袖子里塞。
“客官,是探亲还是作客啊?”人力车夫开口道,听那声音,好像声带被人横切了段,颤颤巍巍的。我咳了声,道:“算是探亲,也算是作客吧。”他笑道:“客官说话真有趣,看您的装扮,一定是城里来的。”我“嗯”了声,继续闷闷地抽烟。人力车夫倒是挺能说的,我累得不愿搭话,他也自个儿在那里说。
他说:“您来得还真是时候啊,可以赶上难得一见的娶阴亲了。说起这娶阴亲的人嘛,是颜家本家的最小的儿子,听说那个大儿子在城里很有钱。唉,有钱就是好,连死了都可以娶老婆,不像我,三十好几了都还在打光棍。”
我跟死了一样僵在车里,动都不愿动。真是不应该回来啊,当初离开镇子到外求学时,母亲已经很反对了,说我枉读圣贤书,连祖宗礼数都抛了。事隔多年,虽说早已料到她的顽固,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荒唐。我暗暗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客官,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远远的,黑沉沉的前方,有一盏橘黄色的灯,高高挂在天际。“那盏灯还没有灭吗?”我自言自语道。车夫耳朵尖得很,听到我的话,道:“客官,您这话说得不对,那灯可是这个镇子的标志,庇佑着镇子的安宁。要是灭了,那还得了。”
我闷声不响,懒得跟他说。
在镇口让他停车,给了车钱,我向镇子走去。没什么改变,真的一点都没有。我站在冷冷的街道上,听到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过了一阵,连狗吠声都没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我侧耳仔细听,似乎还有什么夹杂在风声里,但再听时,却又没有了。我动了动僵直的手指,直直地沿着街道走,走到长明灯塔下,再向左拐个弯,进到一条小巷子里。古老的青砖房,散着腐朽味道的匾额,没有任何改变。昏暗的长明灯照着那砖墙,古铜色的狮子型门把上,泛着幽绿的铜苔。
我叩响门扉,过了一阵,里面传来脚步声,门缝透出点灯光。这时一把清脆的嗓音响起:“谁呀?”很耳熟。我咳了声,道:“是我,颜道龄,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门里是个手提灯笼的女子,挽着小巧的发髻,身上穿着肥大的浅黄色大襟衫。从眉眼间,可以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尖细小巧的下巴,淡得仿似没有的烟眉,黑得发亮的眼,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她终究还是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