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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送鞋

2017-05-25发布 3098字

跟李欢同样在阳城一中学习的表哥小蛋听到李欢被保安打得头破血流,当下就请假赶了过来。他追上担架的时候,担架已经走到了东桥上。

看到李欢浑身血迹,脸色惨白地躺在担架上,小蛋有些张皇失措,心里十分痛苦。素来内向的他竟然也大声地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许老师不认识小蛋,看了看小蛋身上穿的校服,感觉到教导主任要发火,便抢先问道:“你是谁?”

“我是他哥。”

“他哥?”许老师有些意外。

他只知道李欢有个妹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哥哥?

“表哥。”

许老师点了点头:“哦,那正好,你给他爸打个电话,赶紧到医院等着。”说着许老师掏出了手机。

没等小蛋打电话,欢子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小蛋此时心中十分担忧,他俩从小就一起玩耍,暑假的时候一起上树摘柿子,捅了马蜂窝以后一起被蛰得乱窜,一起放风筝扔擦炮……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所以小蛋是发自内心伤心。

李欢却想不起小时候与小蛋玩闹的场景了,看到此时泪眼朦胧的小蛋,他觉得有些熟悉,只轻轻喊了一声:“哥,你别哭。”

阳城县的东桥虽然不宽不长,确实一个地标性建筑。过了东桥,便是阳城县最繁华的购物街,出了东桥,便是阳城县通往各地的车站口。以往过年从乡下来县城里买衣服,过了东桥才算是进城。所以东桥上分外繁华,各种吆喝声与汽笛声缠在一起,让李欢这一声“别哭”显得分外渺茫。

小蛋仍旧是听到了,这一句别哭仿佛是打在他心头。看着李欢眼中满是同情和自责的眼神,小蛋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酸涩。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天,不论在不在学校,不论有没有保安,他总觉得有一天欢子会这样浑身血迹奄奄一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出不来,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眼角的泪被这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逼迫地哗哗哗流淌。

李欢只觉得对不起小蛋哥。

他觉得自己欠小蛋哥这么一句“别哭。”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也是在这栏杆旁边,也是在这桥头上,也是在这昏沉沉的天底下,他第一次看见坚强听话的小蛋哥眼睛通红地站在自己面前。

……

那时候家里面经常来两三个人要债,有李嘘声的朋友,也有农村信用社的公务员。所有的事情都是秋云在处理,李欢在院子里只能听到屋内秋云仿佛在跟他们说“这我不知道”、“这我也不清楚”、“这个我不太明白”。要是秋云没有回来,便是李婶帮忙打发来要债的人。欢子仿佛感觉自己躲在院子的阴凉里,仿佛就是躲在门后。阳光纷纷洒洒,玻璃碎屑掉落下来,他看着那自己想吃的喔喔奶糖却不敢伸手去拿。无形的喊杀声在他眼前回荡,他只觉得压抑。院子里的地砖密密麻麻铺设着,连着邻居的墙,连着自家的墙。砖隙连接成密密麻麻的网,盖住了欢子眼前的天。到最后,走投无路的李嘘声是借用了小蛋哥父亲郝家义的个人资料,从银行贷款重新去做煤炭生意。

李婶已经六十二了,她一直居住在白桑这一片土地上,她一直在这一片山沟沟里待着。

当初李嘘声高中毕业去晋城卖饭以后,便是她一个人守护在李村庙东路这小院子里。家里有两亩地,以前还有老伴和李嘘声帮忙,但自李嘘声走了以后,便是她一个人劳作。她的手臂因为常年的劳作,弯曲着已经不能伸直。她的后背,已经被担子压得佝偻不能直立。她的肩膀,竟然也是一个高一个低。后来她一个人种不了地,家里所有的农活都在闺女李小枝和女婿郝家义的帮助下完成。再后来,李婶就是播种除草都得麻烦家义。实在过意不去,李婶便把自家的田地让给了别人。自那以后,李婶和欢子吃得小米面粉和应季蔬菜,便都是女婿从张庄挑着担子从过来的。

那段时间村里修水库,有人来问李嘘声要钱,希望李嘘声捐款帮大家修建水库,然而李婶帮李嘘声拒绝了。村里人都觉得李嘘声太小气。本来大家想越过李婶直接找李嘘声,奈何李嘘声却整年都没有回来村里,大家只得作罢。水库修好后,水路是一段一段重新铺设的。铺设到李婶门前这一路的时候,有一个月的时间邻居们都得去别家挑水喝。李婶是个好强的人,不愿意去那些说闲话的人家里挑水,便自己挑着担子,带着李欢上水库挑水。家义知道了,便从临村赶来,为李婶和欢子挑水喝。

那个忠厚老实的,从不多言,在欢子记忆中露着两个大牙呵呵笑着却从不停止干活的姑父,却就那么死了。

很早他就胃疼了。

这些年他和李小红的丈夫张壮一直在帮李嘘声开三挂的大货车,但是张壮是一个神经病,进医院住过好几次,后来病好了,整个人却傻乎乎的。一厚叠钱顺着衣服一滑扔到地上,还以为已经塞到了胸前的口袋里。所以两个人开车的时候,从不是轮流干活,只是家义一个人实在顶不住的时候,便让张庄帮忙开一会儿车,休息五六个小时他便继续开车。

走南闯北,暴饮暴食,经常胃疼。他知道李嘘声生意不好,三辆车往来送货,却也一直在赔钱干活。所以他自己开的这一辆,更不敢跟其他人的车一样隔三差五就歇息。胃疼了便吃一些止痛药,顶着病开车。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去医院一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动手术之后没有三个月,人便已经死了。

那一年比往年冷清很多,欢子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去喊父亲李嘘声回家吃饭。可父亲总是穿着一件鼓鼓的红色羽绒服,在一群穿着军装大褂的人堆里赌钱,喊也喊不动。回家之后便和秋云抄家。欢子和回来过年的李笑缩在背后,李嘘声却吵得特别大声,把秋云揪起来不让秋云睡觉,让她带着李笑滚。

秋云默默地不说话,欢子看着凶神恶煞的李嘘声更不敢说话。

李婶忙碌地,愁苦地站在李嘘声面前不让李嘘声继续动手打人,那渺小的身影在李嘘声铜铃般大笑的眼睛前被推来搡去。

李嘘声抄家很是持久,从吃完饭就吵,李欢也没法看春节联欢晚会,只是躺在床上,茫然地听着。他真希望自己耳朵聋了。

到后来看到外面放鞭炮烟花的没了,月亮也渐渐西斜了,李嘘声的嗓门却依旧很大,张狂的,穿着一个裤衩子光着腿和肩膀,嚎叫着。

秋云被迫穿上了大褂,说是第二天有车了就回娘家。李嘘声却非要让秋云立马滚出去。

李婶眼泪斑斑,却无法劝止。

欢子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想出去外面上个厕所,想着等到大人吵完自己再回来。可是一出门,发现邻居们都大半夜的不睡觉,站在李欢小院外面,在路灯底下抽着烟,看着自家的院子指指点点。

李欢低头走出去,尿了一泡便赶紧回来。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初一,李嘘声就带着秋云和李笑驱车回县城了。只是欢子看到李嘘声没有和秋云争吵,也没有如昨晚说的见一次打一次。

看着一脸害怕的李笑,欢子有些伤心,只觉得李笑跟着爸妈,得多遭罪啊。

紧接着初二,李小枝便打电话来说家义死了。

欢子是有些茫然的,过年之前还见自己姑父好端端在炉火边剁馅,怎么过了个年就死了呢?

李欢此时依稀记得丧事的时候自己看见的棺材,看见的从大学回来的娟儿姐通红的眼睛,看见的堆满姑姑院子里的花圈……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玫瑰的刺隔着衣服刺不到心上,麻木着完全没有感觉。

他唯一清楚记着的,就是他去张庄给小蛋哥送鞋。

他感觉小蛋哥就是家义姑父那样的好人,默默无闻的,处处让着自己。

他记不得当时给小蛋哥送得那一双鞋是用来干什么的,好像是给家义姑父的丧鞋?

这些都不重要了,李欢只记得当时小蛋哥红肿的眼睛。

眼神中的哀伤便仿若此时此刻。

自己有一个出名的父亲,小蛋哥死了父亲,他内心深处不止一次想着要跟小蛋哥换过身份,当张庄姑姑的儿子,然而并不能。

他看着小蛋哥,他记得自己当时把鞋送到张庄村和李村中间的小桥上时,小蛋哥便迎面走了过来。

他看到小蛋哥哀戚的面容,心头不自觉的一缩。

一个人竟然死了爸爸,是怎样一件事情?竟然能伤心成这个样子?

他不理解,不明白,甚至还对着小蛋哥微微一笑。小蛋哥没有说话,接过鞋子就走了。

欢子赶紧转身离开,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就那么走开了。

而此时,小蛋哥却满是伤心的站在自己担架前。

李欢觉得痛苦,觉得难受,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掺杂着血水,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