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着,看到李欢躺在担架上直愣愣瞪着眼睛,许老师有些害怕,紧张地问道:“李欢,没事儿吧。”
教导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看到李欢,有些皱眉,问许老师:“这是你们班的学生?”
“就是那个李欢。”许老师答了一句。
教导主任估计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此时心里面也没好气,听到是李欢,稍微松了口气,想着要不是这个心里有问题的学生,谁还能做出这种事情?
教导主任不像许老师,没看到一路上李欢汩汩流出来的血迹,只觉得李欢虽然脸色有些惨白,却也不叫,眼睛还睁着,显然也不怎么疼。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用担架抬着有些过分,这学生说不定还能自己走。
“你到底要怎样?”教导主任没好气地问李欢。
此时四月初三,暮云迟缓,柳絮飘飞。轻薄的柳絮仿佛从枕头里飞出来的轻绒,飘飘荡荡地飞着,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李欢多么想成为那随风飘荡的柳絮啊!
已经过了六点,街道上正热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从阳城一中抬出来的这个担架,有些好奇地张望着,讨论着。
“不清楚,不明白,不想要,不想逃,不理会,不去分说,不知摆脱——哦,不能道——噢——噢——噢!”一连串“不”突兀的,倔强的,惊艳地从李欢口中唱了出来,现在晋南地区还在唱上党梆子的演员听到这么一句估计都要忍不住叫好。
然而这些个“不”惊得许老师张口结舌,教导主任也吓了一跳,忍不住说道:“他不是真有神经病吧?”
许老师欲哭无泪,只是看到一个高音飚出来以后,李欢顿时缺氧混了过去,赶忙俯身查勘。嘴上还忍不住说道:“走快点,人不行了!”
李欢怎能四月初三的集会!
上党梆子里的《狂僧扫泰》还在他脑海中回荡着,那个骄傲倔强的和尚拿着棍棒站在泰山底下。
全村的老少伙伴们都拿着长凳坐在戏台子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将要横扫泰山的人。
短暂的停顿,整个戏院里都因为这一刹那的恍惚而凝滞了。
原本在戏院当中的井口便嬉闹的孩子冷不丁听不到这喧嚣的声音,只觉得有些诧异,于是乎忍不住回头看向戏台子。原本嗑瓜子,吃炸串的孩子们也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抬头看去,还以为是戏台子上的花和尚忘词了。
天上的行云变换着,月影忽明忽暗,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星光全然被遮蔽了,天上一片漆黑。
突然,鼓点仿佛是被千军万马急急催促出来的,蓦地在响彻在这些衣着朴素的农民心头。那鼓点密集起来,仿佛是六月的雷雨,噼噼啪啪打在泥土之上。灰尘一点点被溅起,马蹄飒踏着,仿佛踩在人心上。
那和尚的背影在这一片鼓点中显得寂寞,冷清,孤独。
不自觉的痛苦,莫名地想要流泪。
孩子们不知道这和尚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台上没有翻跟斗的老头,更不知道为什么这和尚没有其他唱戏者穿的那一声花花衣裳。
那和尚站在那里,只留给观众一个远去的背影。
刚刚他那一连串的快词儿接高音的戏词尔还在空中回荡着。
这和尚蓦然转生,一棍打下,红地毯上烟尘四起,和尚泪流满面,终是继续唱到:“这贼老天,你要我怎样——昂——昂——昂!”
这是一个上党演员的呐喊,这是上党梆子最后的回音。谁还能记得山西的上党梆子?谁还能记得那铿锵有力的质问!
李欢看着台上那个杀入人群的和尚,惊得洒落一地瓜子。
他只觉得这个和尚太厉害了,太帅了!
“这戏真好看呀!”欢子忍不住跟身边夹着李笑的秋云说道。
秋云表情戏谑,看了欢子一眼:“你还能看懂?”
欢子又要伸手去抓瓜子,秋云说道:“别都吃完了,明儿你小蛋哥就要来了,给他也留点。”
要再往常,这戏台子里的社戏绝对能靠着大喇叭响彻全村,但是在这四月初三,全村都是一片热闹,这戏文刚除了戏院,便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了。
街道上拔牙老头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丝线黒药等各种玩意儿。摊开一张八卦图放在地上,除了拔牙还兼职点痣算卦。老头一小撮灰白的胡子荡在阳光里,加上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总给人一种不好好做生意只是晒太阳的感觉。
而旁边卖藕粉地正忙着洗碗刷碗,龙嘴里冒出来的热气飘飘然氤氲着,使得那拔牙老头仿佛置身仙境的老神仙一般。不过老神仙没有仙风道骨,只有洗桑拿的觉悟,要是买藕粉的不刷碗给老头搓一搓背那估计就完美了。
卖手表的正摆弄这手头的螺丝刀;卖秋裤的扯着嗓子大声喊客;散称酥锅饼干的自己随手吃着眼前的熟食;明晃晃亮晶晶一片的那是卖指甲刀扣耳勺的;红盒子白底漏金光的准保是三两块的首饰;铸铝锅的手艺人堆出了沙,生起了火;卖镰刀农具的翘腿抽着烟;卖脸盆水杯的不抽水喝;买秋裤和卖背心儿的因为争地摊吵了起来;卖剪刀的躲着不敢上去卖货;也就是卖杂圪的最是忙碌,支起锅来便漏粉条切萝卜熬鲜汤的……
欢子的记忆几乎都停留在两千零二年的集会,是李家亲戚聚集的最全的一年。
李婶原本过继给别人的大闺女也回来看望她了,和李嘘声换过去的小闺女也拎着油条饼干带着儿子上门来凑热闹,张庄姑姑和山头姑姑自然也带来了一家子的人。厨房里大姑姑和秋云忙碌着做十几口人的饭。欢子和表哥小蛋、范志卿则在院子里下着五子棋。李娟忙着问李婶他舅舅李嘘声在哪儿要去找,李娜李莉则缩在沙发边听大姑姑和小姑姑唠嗑。
不知道是赶集的欢快感染了众人,还是今年事事顺心,大家都乐乐呵呵的。
张庄姑父和山头姑父跟着李嘘声在外面开大车,欢子都没见过有多大,小蛋哥跟他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么大的车就是在后面碰了一个摩托车,司机都完全感觉不到的!
欢子不相信,范志卿则在一边解释着:绝对是真的。
大姑姑和小姑姑都在跟李婶说着:哎呀,咱家小声真是出息了,你不知道,现在我们那边的人都在说他呢。
李婶脸上却绷着脸,没有说笑,只是点了点头。
西厨房欢子的张庄姑姑李小枝则有些担忧地问秋云道:“听说小声在台头赌钱输了好几万,是不是真的?”
秋云一脸意外:“有这事儿?”
“你不知道吗?”
“没有,应该不会吧。现在正准备着在城里买房呢,手头本来就没钱,他拿什么去赌?”
“你可得管着他,他手野大。”
“谁说不是呢。你是不知道,买了一件西服就八千块钱,都不能用水洗的。那西服挂在鸡场外面,结果就让一个邻居给偷走了。有一次我做那邻居的摩托车,他正好穿着那衣服,我就问他你还穿阿玛尼的西服?那邻居一愣,跟我说这是他干活才穿的。哎,他都拿走了,咱又不好要回来,就让他穿着吧。”说完秋云脸上的笑意还停不住,蔓延到嘴角,看得李小枝一阵错愕。
李小枝手上的动作忍不住停下来,自家老公郝家义跟着小声干活,半年着不了一次家,一个月也才三千块钱,回来还一直说小声的生意不景气。怎么小声买个衣服就舍得花八千块?再说了,那有什么不好意思要的,那可是八千块啊。
欢子的山头姑姑李小红则坐在厨房的凳子上,看着案板边挤不下人,也不客套着去干活,只是出声说道:“哎呀,我怎么不住你们鸡场旁边,要不然也去偷一件。”
说完秋云和李小红相视而笑,李小枝则默默朝着外面喊了一句:“准备吃饭了!”回过头来下了饸络,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听说要吃饭了,李婶老太君般吩咐到:“小欢,给你爸爸打电话回来吃饭。”
欢子得令跳着跑回堂屋给李嘘声打电话。
李嘘声此时正在戏院门外的剃头铺楼上打麻将,麻将桌子边角的每个口袋里,都散落着一叠厚厚的绿色百元大钞,看上去足有一万元。
“叮铃铃”电话响起,李嘘声赶忙掏出手机。
立马有人赞叹道:“哎呦,小声,你这手机看着不错呀!”
李嘘声掐灭烟头,呵呵一笑:“刚买的摩托罗拉,小六千块钱。”说完他接通电话,不理会众人一脸震惊的目光,对着电话问道:“干什么了?”
欢子喏喏说道:“奶奶喊你回来吃饭。”
“行,知道了,不用再打了啊。”说完立马挂了电话。
“回去吃饭了?”
“哎呦呦,回去干什么,这还有几千块钱,不输完心不净。”李嘘声又点了一根烟说道。旁边三个人对视一眼,继续搓牌。
李嘘声本来是指望着从这三个人手里赢钱的,因为他一开始确实赢过。他本来也知道赌博赚不了钱,然而现在生意周转困难,他实在找不来资金。要是能够拿几万块赚个十几万出来,生意上的难处立马就解决了他这样期待着,幻想着。
然而这一个月跟这三个人个打了三场,竟然输了将近六万块钱。这样一来,他在外地刚开的鸡场下几个月的饲料钱都没了。
李嘘声心里痛苦着,挣扎着,以为接下来能够把钱赚回来。
然而他笑着,肆意地抽烟,满不在乎地翘着腿。
他比任何人都需要赢钱,然而他却好像是专门来输钱的。
他渴望着把所有人的钱都赢到自家的口袋里,却骄傲地笑着,随意地把自己的钱扔到其他人面前。
傍晚的时候李嘘声才回到家,欢子正跟李笑玩胶带。
五毛钱五个小胶带,还送一个口哨模样的胶带套子,这套子可以整齐地截断胶带。
欢子拿着彩色的胶带,在家里的旧墙上撤出一道明晃晃的横线。
李嘘声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李笑正笑着呢,李嘘声突然一声大喝:“你干什么呢?这是浪费!现在鸡场里网漏了急的要用胶带却没钱买,我只能自己找线缠上,你却在这里浪费胶带?”
欢子吓了一跳,原本这两年他一直感觉家里面很富裕,这种五毛钱的小玩具似乎是不用在意的。然而听到李嘘声这么一骂,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他在学校的演讲比赛里获得了第一名,在乐器演奏上潇洒地吹口琴,当班长竞选的时候可以侃侃而谈,然而在李嘘声面前,却总是局促着,害怕着,总觉得自己渺小的就像是一粒尘埃。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匍匐在法老脚下以亲吻脚丫为荣的信徒。
秋云站了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姐都走了。”
欢子被骂之后还没有回过神来,李嘘声便已经进了堂屋。一回来就躺床上蒙着被子睡觉。欢子错愕的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昨晚的戏文慢慢浮现出来:“不不清楚,不明白,不想要,不想逃,不理会,不去分说,不知摆脱——哦,不能道——噢——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