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不知道是担心李婶重男轻女还是觉得乡村教育设施落后,把李笑接到县城,让她在县城二小读书。李欢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李笑的离开仿佛山秋之际凋零的一片叶子,在莽莽山红之中坠落的一点,模糊着看不清楚。
欢子没有因为李笑的离开而受到一丁点儿的影响,他不觉得自己在乡村跟着奶奶居住而李笑在县城跟着父母居住有一丁点儿的不公平。他关心的只是有人说他太会来事儿了,有人说他太浪了,有人说他太顽皮了……
他捡了五块钱开始在全村寻找失主,这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
全村人都仿佛看着傻子一般看着欢子,只觉得憨豆那种天生的弱智似乎情有可原,但是这种后天的傻子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欢子恍然不觉,兀自为着自己的骄傲而高兴。
别人的眼神在他身上打出一圈温润的佛光,明晰而又温暖,然而佛光出现的刹那,周身顿时浮现了修罗炼狱。
佛光越是温暖,这世界便越发的寒冷。
要知道,从来都只有自发遁入空门的可怜人,而没有被动让人渡化的恶徒。
有谁会觉得他是活雷锋呢?他拾金不昧之后别人会跟着他一起学习吗?
完全是反面教材。
“你捡了钱可别跟李欢一样愣头愣脑的,知道不?”
“以后别跟李欢玩。”
……
李欢的同学们也不迷茫。他们更不觉得父母这个时候跟自己说的话是假的,他们发自内心地赞同,不住点头的同时还会默默想到:“我哪能跟李欢一样傻乎乎的?”
他们忘了自己曾经唱过的“我在马路边,见到两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样的儿歌。要知道他们当初唱这首歌的时候也是筏子内心地认为,要是捡到钱就应该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的。
然而就那么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不知道怎么就改变了。
或许是那一次,跟同学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是不偷偷眯两眼,就不能在躲猫猫中找到其他同学的身影。这让他们知道游戏规则是不用遵守的。或许是那一次,自己的父亲从大队院里面偷来一把铁锹,于是乎他发现公家的东西要是有机会可以自己拿来用的,于是乎下课的时候便悄悄偷两根粉笔回家画画玩儿。或许是那一次,在春游的时候自己悄悄打碎了老师的水杯却没有让人抓到,老师发怒之后自己没有承认,于是乎不了了之了,这让他们明白原来不承认错误是可以逃避惩罚的……
谁知道呢?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每一个时刻发生任何一件事情都在潜移默化影响着一个孩子的心性,量变引起质变,直到他们的价值观定形。
欢子依旧在人群中奋勇拼搏,好像是一只刚刚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小鹰,短暂的狼狈之后便感觉到了翅膀的力量。
他开始主动帮别人值日,他开始帮门口的老太太买醋,他开始帮着李婶干力所能及的家务。当然以前他也是干家务的,不过大多是不情愿的,此时他是完全高兴的,快乐地去干家务。
就在小学将要结束的时候,欢子突然收到了奖状。
全班一共有十个人得了奖状,欢子以前对这十张奖状是从不曾奢望的,然而这一次老师一口气给他发了两张,一张“三好学生”和一张“优秀班干部”。
这让欢子有些受宠若惊,明明一个人就只有一张奖状的,学习好的人得“三好学生”,学习不好但是受老师喜欢的是“优秀班干部”,自己竟然独得了两张。
讲台上欢子举着奖状,第一次觉着有些局促。
原本领奖的人都应该是高兴的,然而十个人站在讲台上,全都没有笑脸。
没有的奖状的盯着自己平日里老师让看也不看的课本发呆,得奖的九个觉得自己这奖状得没得一样,欢子却觉得自己貌似不应该得奖。
小脸憋得通红,从讲台上走下来之后,他都不敢说话了。
然而奖状拿回家之后,李婶立马去割了一斤肉,中午吃了一顿好的。欢子感觉到李婶的高兴,第一次觉得当一个好学生确实是愉快的。
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过后,欢子便进入中学了。乡镇里唯一的一个中学聚集了来自各个村落的同学。欢子是那样的开朗,他在人群中流走着,仿佛是流水中一片半黄不青的枫叶,自身就有婀娜繁复的叶脉,再加上他斑斓的颜色,所有的水花和河草都注意到了他的美丽。他时不时在浅谈上与鹅卵石亲吻,是不是在小旋涡中打转,又随时跟着浪花冲入水底与鱼儿嬉戏。他注意不到河流旁边的塑料袋子,注意不到雾霾隐蔽的灰蒙蒙的天,注意不到因为工业废水而精神乏力懒得动弹的螃蟹虾米。他在疯狂的生长着的水藻中飘摇而过,在众水藻中划出一道清澈的车辙,期待着汇入大海的那一刹那。
此时此刻在担架上回忆着,他有些后悔。
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在枫树底下静静呆着而不应该进入一条已经污浊的肮脏的河流。
他应该慢慢地匍匐在大地之上,等着一个个寒夜和黎明的露水打湿自己的衣衫,让自己原本斑驳的颜色慢慢蜕变,最终变成美丽的红叶。他应该随着季节的变换慢慢被覆盖在白雪之下,感受着大地的脉搏,然后慢慢消融进入泥土,变作滋养大树的养分。
然而一切都迟了,人生的选择不似答题卡上的铅笔渍,用橡皮一擦便能不留痕迹。
记忆中的日子依旧在延展着,自己毫不意外地当选班长和团支书后,又学习笛子参加演奏比赛,还写稿子参加朗诵比赛……
事实证明学习生活中想要获得荣誉是极为简单的。只要你按部就班地跟着老师的引导前进,再有比别人更加专注努力的过程,结果一定是美好的。于是堂屋墙壁上的奖状和证书越来越多。欢子也成为了亲戚朋友们口中的谈资。
天愈发地黑,城市中的灯光开始亮起来。
阳城一中距离县医院不过是一公里,救护车在车水马龙中赶不过来,保案和老师便抬着担架直接往医院走。好在李欢现在额头上的血已经被那纱布止住,然而一路留下的血迹鲜红无比,让担架周边的人触目惊心。李欢在短短的十分钟内,瞳孔便有了涣散的迹象,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看着楼宇中繁复美丽的灯光,看着天空中那一轮美丽的月亮,看着渐渐隐没在暗夜之中的灯光,欢子知道,夜晚慢慢降临了。
夜总是美丽的,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月亮,看繁星。
他总觉得漫天繁星之中有一种让他敬畏的东西存在。无论是音乐家还是画家,或者是文学家,他们都不可能描绘出星空的璀璨。甚至没有一个艺术家能够真正领悟星空的美丽。
欢子知道有无数的人不止一次地歌颂那点点的亮光,然而却没有人歌颂那更广漠的黑暗。
担架依旧在晃动,李欢脑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他看着天狼星,看着灯光,感受着昏暗的光线在城市之中蔓延,听着那车水马龙的嘈杂声,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一年李村上空壮阔的烟花。
那是最欢快的一个新年,以往因为工作繁忙的李嘘声和秋云带着李笑回到了李村。李笑久不见哥哥,一直拿着自己的各种小玩具想要跟欢子玩耍,欢子却只是盯着李嘘声带回来的烟花发呆。
李村供销社里面用于过年燃放的玩意儿就是长鞭和老雷炮。孩子们能够买着玩儿的也只有擦炮摔炮两种罢了。李欢第一次看见电视中才有的半米高一人合抱粗细的烟花。据说光这一个烟花便是二百块钱呢。
欢子计算着二百块钱是十箱方便面,是四大袋大米,是差不多一大扇的猪肉,是自己两个学期的教材费,心里忍不住有些激动。这玩意儿要是放起来,该有多么的欢快啊!
晚饭之前先要准备第二天献老爷用的粉条猪肉萝卜苏果等东西,以往大年三十欢子都要跟在李婶屁股后看着李婶用一双手捏出花样繁复的苏果,看着那些夹着白糖芝麻花生芯儿的苏果,欢子便能体会到过年的美好。
然而这一次他始终在盯着那烟花看,看那烟花包装上面画着的花样有几种,看那隐藏在油纸之下的炮管有多粗,看那留在炮筒外边的火线有多长……
就在李村家家户户都在围着电视机看中央一台的春节晚会时,村东头突然一声炸响。
众人纷纷走出院子观看。
李欢也被这一身炸响吓了一跳,原本他是打算自己亲自来放这烟花的,奈何李嘘声更想。他也是第一次放这么大的烟花,也想感受一下放这大烟花的魅力。
于是乎李嘘声说了一句:“小孩子别玩,危险。”于是乎自己就那火机点燃了火线。
一团火药猛地炸裂,将烟花送上了高空。
只看到一团火光仿佛是蛟龙出水一般越上了高空,仿若是要刺穿这暗夜,仿佛是要击落那星辰。
然而原本看着很大的火团不断上升,渐渐缩成一个光点,最后竟然看都看不见了。
它哪里还能刺穿暗夜?哪里还能击落星辰?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笑话!
就当欢子以为这看着很唬人的大炮仗就是这么“啪”的一声巨响时,天空中那一团烟花骤然裂开。
暗夜之中骤然散出一朵菊花般模样的巨大光影,看得欢子一愣。
烟花炸裂之后仿若是流行四射,在空中划出无数道光影,随后星火散落消失。
一群没有见过市面的村民们都赶了出来观看。
第一声炸响之后,那烟花仿若是转动起来的马克沁机关枪,一大圈的火药桶绕着圈地爆出火光,一束束烟花被弹射到了高空之中。
漫天星辰的璀璨这个时候也被遮盖了,光影晃动之间一圈圈美丽的烟花凝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仿佛在宣示这改革开放对于这个村落的巨大影响。
红的、蓝的、白的、绿的、紫的光点在暗夜的巨幕之下肆意书写着自己的艳丽,缭乱中自有一种张旭饮酒狂飞草的气概,不需要任何规则束缚的壮丽。
不需要眼睛的十二平均律来配音,不需要狂躁的蓝调音乐来歌赞,要的就是此时此刻响彻天地的轰鸣!
“砰!”
那是月宫里的吴刚为了博美人一笑挥动斧头砍向了桂树,于是琼枝摇曳,桂花纷纷掉落!
“砰!”
那是不周山下共工猛命一桩,于是山崩地裂,熔岩从地壳中宣泄而出,灼热的熔浆在天地间挥洒!
“砰!”
那是盛世太平,天马见人而飞,羽翼挥动,骏蹄飒踏,漫天的繁星被他挥洒掉落!
这是二零零一年的末尾,这是新世纪的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