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妹妹撑腰之后的第二天,欢子在学校门口遇见了梁胖子。
一抹正午的阳光斜斜打在梁胖子的脸上,那油腻腻的皮肤夹着汗水的光泽,让他的整个脸仿佛是一块刚刚捞出油锅的油糕。
看到欢子,梁胖子笑了笑,健步朝着欢子走了过来。
步伐迈得不大,但随着梁胖子的肚皮在走动中上下晃动着,总给人一种大马金刀的感觉。
欢子刚刚从巷子里走出来,看到梁胖子从学校西边走来,他不敢跑,害怕跑不过梁胖子,于是他也健步朝着学校走去,想着即便走不进学校,至少也走到人多的地方。
两个人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铺上遇见了。
每次上学之前,学校门口的小卖铺生意都出奇地好。今儿偏偏还多了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中年人。欢子认识这个人,他是村外马则要口上修摩托车的。
梁胖子站在了欢子面前,恶狠狠看着欢子。
欢子看了修摩托车的人一眼,那人正在舔一只冰棍。摩托车虽然停在路口,但发动机里依旧有机油滴沥的声音,显然车刚刚停下来不久。看到一个大人把孩子抵住,这修摩托车的笑了笑:“哎呦,梁胖,你跟个小孩子闹什么?”
“这家伙打了我儿子。”梁胖子指着欢子说道。
那修摩托车的也是个大肚子的,一撮小胡子在鼻孔下面浓密地黑着,仿佛是两横墨迹。听到梁胖子这么说,他那两撮小胡子一动,眼睛睁大了说道:“哎呦,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厉害?”
说话间他手中的冰棍被阳光灼得掉下来两滴奶油。他赶紧放嘴边舔了舔。
“我是李嘘声的儿子。”
阳光正正打在欢子脸上,使得欢子眯着眼睛。
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热得,汗珠在他脸上滚动。
“哼,还挺硬气,你为什么打梁斌?仗着你年纪大就欺负人?”梁胖子听了李嘘声的名字没有一丁点儿的表情,直接喝问道。看样子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欢子吓得退了一步。他心里有些担心,一会儿自己妹妹要是走到这儿,会不会也被梁胖子抵住?
那修摩托车的上前一步站在了欢子面前:“哎呦,你就是嘘声的儿子?原来长这样啊。不愧是李嘘声的儿子,就是厉害。”
“你认识我爹?”欢子有些意外。
梁胖子也是愣了一下。这个修摩托车的在马则要干了又三年,赚了不少钱,现在已经开始倒卖摩托车。可是也没有听说他跟李嘘声有什么交情啊?
“东方红,太阳升,李村出了个李嘘声。我怎么不认识你爹,你爹可真是了不起,刚买了三个月的摩托车就不要了,现在换了一辆小车,三十万,我滴个天,真是有钱。”
听到这话,梁斌脸上不自在地抖了一声。
“对了,你打梁斌干什么?”
“他欺负你妹妹。”欢子笑了笑。现在他心里十分的自豪,他第一次听到“东方红太阳升,李村出了个李嘘声”这样的话。他知道这歌词本来是唱毛主席的,但是这个叔叔竟然套用在自己爸爸身上,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爸爸很厉害?
“哎呦,那你也不能欺负小孩子呀。以后不许这样了啊。”
欢子赶紧点点头。
“你去上课吧,别耽搁了。”那修摩托车的挥了挥手让欢子离开。
欢子看了梁胖子一眼,然后急匆匆跑进了学校。
不知道怎么的,因为修摩托车所说的一句歌词,欢子突然发现自己家变得富裕了起来。
在欢子的印象中自己家里是很穷的,别家都是红砖瓦房,而自己家则还是青砖套得窑洞;别人家的孩子都穿过新衣服,自己则总是穿着父亲的朋友家孩子们穿剩下的衣服;别人家的孩子值日总拿着漂亮的五块钱一把的高粱扫帚,而自己用的则是奶奶自己割的扫帚草扎的不规整的扫帚……
当然,觉得自家穷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奶奶平日里过分的节俭。
记得有一次李婶上厕所丢了五毛钱,于是她便在从家门口到厕所的三十米的路上来来回回找了一个小时。找了半天没有在路上找到,她便问邻居借了掏粪用的长杆子小皮桶,去粪坑里扒拉。
紧紧是五毛钱,一根冰棍而已,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吗?欢子总是很不理解。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李婶借了掏粪用的小皮桶之后,依旧没有找到那五毛钱。于是李婶便开始唉声叹气:“哎,丢了五毛钱,也不知道被谁给捡去了。”这句话一直被李婶念叨了一个星期多才渐渐从欢子耳边淡去。
李婶对于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分外的珍惜,或者应该叫做吝啬。譬如两块钱一袋的橘子粉,欢子只能一星期喝一次,要是贪多,李婶会干脆把橘子粉藏起来不让欢子看见。
方便面,则也只能是实在来不及做饭的时候才吃一包。记得还没有李笑的时候,又一次李婶去锄地,久久没有回来。欢子便悄悄拆开来一袋方便面吃,结果刚刚把方便面压碎了打开,李婶回来了。欢子赶紧把方便面藏到了堂屋的房门背后。然后关上门自己躲着不敢出去。李婶回来之后喊了几声没见欢子答应,便来堂屋看看,一推门那方便面便被推翻在地,洒了不少出来。李婶勃然大怒,拿着笤帚追着欢子满院的跑。
再比如李嘘声有一次回来带了一包花茶,泡出来的茶叶色泽芳香气味悠长,十分好喝。李婶自己是舍不得喝的,每次欢子要喝的时候。李婶便只给欢子丢一片茶叶。一大碗开水中飘着一瓣茉莉花,清粼粼的水见不得一丁点茶叶的样子,这让欢子十分恼火,干脆自己也不喝了。后来放了两年,那花茶便被虫子害了,于是乎李婶放到了堂屋外面的窗台上,却再也没人愿意喝了……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导致欢子总觉得自己家比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人还要穷。然而自从修摩托车的人说过那样的话以后,欢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好像是去年?好像是大前年?
不知道,然而自己家好像确实不那么穷。
确实是这样的。
欢子到了学校以后,脑袋里不断地回忆着。自从爸爸买了那辆小车之后,自己家里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秋云时不时回来给奶奶送两斤肉,逢年过节还给奶奶买一件衣服,这让全村的人都夸李嘘声找了一个好老婆,李婶有一个好儿媳。这件事情似乎就是爸爸买车以后才发生的。
李欢想着想着,突然心情愉快了起来。
六年级的班主任也突然发现了李欢的不一样,李欢这孩子似乎是一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从一个木讷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从一个应付学习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积极学习的孩子,从一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笑口常开的孩子。
班主任时常想着,难不成打一架对于一个孩子有这么大的影响?
夏季,孩子们有一个大喜的日子——六一儿童节。
班里面组织了一个舞蹈,女生们需要集体参与,然而即便如此,却依旧排不成阵型,老师要求男生也出一个来和女生一起跳舞。
欢子主动举手了。
眼前是一片血红,李欢突然很想回到那一天。
那一天比四月初三的李村集会还要热闹,那一天在红地毯上,自己穿着红色的裙子,混杂在一群女生之中,手里面还握着两个绣球。
人群外妹妹欢呼鼓舞,李嘘声不在场,秋云一个人回到村看望孩子们。
歌声在学校平日里响铃的大喇叭里传出来,整个李村都能听到这欢欣的热闹的歌儿。
风吹着,担架上的李欢看到木槿花被吹落了一瓣花叶,挡在风中,一转眼不见。
是的,木槿花凋零了,然而他至少曾经开放过,美丽过,快活过!
学校门口的小卖铺主人把冰箱推到了学校大院之中卖冰棍,地上四处散落着冰棍的塑料包装。孩子们手中都举着雪糕,灿烂的笑容如花,阳光在他们脸上熠熠生辉!
村东头那个做杂圪的也推了一辆小车,小车上放着插着竹签的鸡脯肉、火腿肠等等生食,还有一个油锅。油锅里冒着热气儿,火腿肠裹了面粉在油锅里翻滚着。
欢子正在红地毯上跳着,他能听到周围的人纷纷说着:“瞧见没,中间那个是男的。”
“是是是,擦着粉不细看还看不出来。”
欢子卖力地扭动着。
脚尖点顿,安塞腰鼓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腰肢垂柳一般弯曲起合,东北秧歌一般的快活!
然而泪与血混杂着,欢子回忆起来,却感到莫名的心酸,只觉的记忆中的舞蹈仿若上党梆子一般沧桑!
看啊,满地的冰棍签子被欢子的脚步震得从地面上跳了起来,开始在李村上空流星一般来回穿梭。
各种白色污染的塑料袋子被风鼓吹着,欢子只当它是舞台上的气球,绿草地上放飞的和平鸽,全然是在渲染着气氛。
大喇叭里传出来的各声带着闹心的杂音,欢子却恍然不知,只是高兴着,幸福着,盯着自己的二妈,盯着自己的妹妹,盯着蓝色的天空,比小姑娘还要灵动地跳着舞!
手中的两团红色的绣球慢慢变作两团凤凰,互相唱着爱的赞歌,美丽的凤羽在空气中滑动出剔透的光泽,长长的尾巴缭绕作迷人的仙雾,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学校院子里的梧桐树正在开花,紫色的喇叭仿佛也被欢子的情绪渲染了,高兴地唱着歌,小蜜蜂也嗡嗡闹着,在节日中陪着孩子们一同愉快!
整个李村都在颤抖着,在欢子的舞蹈中,李村一点点拔出地面,慢慢升腾,于是变作了天空之城。
他没有看到地壳的震动慢慢裂开了他自家的青砖窑房,正在做过油肉的李婶躲在屋子里,甚至不知道村子已经升到了高空。
秋云却先一步踩在了欢子手上幻出来的凤凰身上,飘摇在空中看到了李村的全貌。她只觉得自己在云雾中十分的轻松飘逸,却不知道凤凰消失之后她要抱着李笑坠入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