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在教学楼当中穿梭,那棱角分明的钢筋水泥有着锐利的尖角,在天空之下横亘着。
被簇拥在担架上的李欢想起了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他们以数学为万物本源,以几何为最美的画面。李欢感受不到,看到广袤的蓝天上有不规则的白云,李欢觉得正常,但是教学楼挤进天空的方形美在何处呢?
锐利的,房地产,金钱,利益……
这些个词儿在李欢脑海中茫然的,空洞地漂浮着。
这方形的高耸入云的建筑是怎么产生的?
一切复杂的事情用利益的刀切开,便能看得分外清楚。
欢子有些痛苦。
李笑不知道怎么的,总是被她的同学欺负。或者是有人撕她的笔记本,或者是有人强迫她帮忙值日,或者是有人推搡他,或者是有人把她的玩具抢了去……
不敢伸张,也不敢哭泣,李笑很是可怜。
欢子觉得不舒服,觉得不应该这样,于是他走进了李笑的教室。
欢子清楚的记得那一次的胆怯,因为他本身比李笑还要胆怯,比李笑还要懦弱,在学校里比李笑还要默默无闻。他学习成绩中等,朋友也不多,平日里也不参加集体活动,是一个内向的,保守的一个孩子。
新修的李村完小的教学楼三层高,也同样能在无垠中逼迫出一个正方形的天空。李欢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天空很白,云朵仿佛全都氤氲开了,天上见不得一丁点的蓝。阳光暗淡却依旧刺眼,麻雀叽叽喳喳叫着让他心烦。
他受不了这种压抑,他有些忐忑。
他看着地上只不过一个脸盆大小的阴影,觉得如背负芒,又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啮噬他背后的汗毛一般,滋扎得他难受。
妹妹一年级,他六年级。
中国的小学生对学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对学校中的老师更是无比的害怕。老师是最大的权威,学校是最神圣的殿堂。即便是平日里做错一道题都是要被老师严厉批评,考得特别不好还是要挨揍的。
学生也有打架,打架是会被罚站的。要是两个人打得厉害,他们都会被老师揍一顿。
自己要是打了一个低年级的学生会怎么样?老师会怎么对自己?欢子这样想着,心跳越来越快。
对于顽劣的同学,罚站挨揍不过是家常便饭,但对于欢子不是这样的。他从来不曾被打过,从来不曾被罚站过。他是一个不愿意在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的孩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这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仿佛心脏停止了跳动,肺叶不再扩张,整个人被莫名的寒冷冻在空气中。
但是他没有一丁点儿的犹疑,还是慢慢地朝着一年级的教室走去,一步都没有停留。
昨晚上做得那个噩梦还在他的心里,他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他昨晚尿床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据说从不曾尿床。
但这一次他尿床了,不过跟他见到的妹妹的尿床不一样。
被子上没有被尿液浸出地图,只是内裤湿了。他早上起来自己洗了内裤不敢让李婶知道。这件事儿也不敢跟李婶说。
欢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在县城跟二妈和爹住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被喘息声吵醒,他便看到了梦中的场景。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梁胖子的老婆,那个一直被家暴的可怜的女人。
早上的饭没有吃好,上午上课一直魂不守舍,他总觉得该为妹妹做些什么。
妹妹的脚被崴了,却没人来道歉。秋云抽空从县城回来看了妹妹一眼,看到妹妹那肿胀得比牛蹄还大的脚踝,脸上有些不自在。
秋云没有跟李婶吵架,说李婶没有照顾好自己闺女,反倒是李婶喋喋不休说李笑如何如何不争气。
妹妹在炉边坐着,听着李婶那不住开合的嘴巴,小手放在膝盖上,眼中有泪。秋云却也不理会,面对李婶的抱怨只是淡淡的一直笑。
……
昨儿妹妹的本子又被撕了,欢子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欺负别人呢?为什么那人还要一直欺负别人呢?
他爹就欺负自己爹,他又欺负自己的妹妹。
这不合理,这是不对的,但是没有人理会,没有人管。
欢子本来打算跟那欺负妹妹的梁斌好好讲讲道理,威慑他一番。然而从教室后门走进一年级的教室之后,进入眼帘的是妹妹缭乱的课桌以及还在不停抖着妹妹书包的梁斌。
妹妹旁边的五六个同学端着手坐在课桌后面,仿佛是正在听讲,只是眼睛没有看黑板,而是看着梁斌和妹妹。
看客,一群五六岁的看客!
欢子他自己不止一次骂过自己的妹妹不懂得珍惜课本。说自己的课本从小到大全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你的为什么总是破破烂烂?
这个时候欢子觉得自己又冤枉妹妹了。
那课本缭乱的倒在课桌上,有的掉到了底下。铅笔盒已经摔开在地上,妹妹正低头捡铅笔。
课本不是妹妹不珍惜,是那该死的梁斌在欺负妹妹。
欢子二话不说,一把上去按住了梁斌的脑袋,猛地磕到了妹妹的课桌上。
“咣”的一声响,梁斌的额头撞在了课桌之上。
这一刻欢子没有任何的顾忌,也没有任何的害怕,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天经地义,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
妹妹被吓了一跳,班上四十多个同学全都被吓了一跳。
原本吵吵闹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低年级在一楼,高年级在二楼。大孩子不愿意跟小孩儿玩,小孩也都是自己在自己的教室玩,今儿他们的地盘上突然多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学长,这是他们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梁斌也是如此,他不是不知道李笑有一个哥哥,只是虽然同在一个学校,那斜对面的二楼跟这一楼似乎有一道天堑拦着,梁冰以为欢子永远不会来到自己面前。
欢子也不看妹妹,也不看所有人的目光。
那一刻身上所有的压抑都得了宣泄,按下梁斌头的那一刹那,欢子同时起脚,这几乎是下意识的。梁斌刚刚感觉到自己头上一痛,便被提了起来,欢子一脚把梁斌提了出去,撞翻了梁斌背后的一张课桌。于是梁斌自己课桌里的东西也都掉了出来。
妹妹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吃惊的,有些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哥?”欢子不理会,只对着梁斌一声大喝:“起来把我妹妹的书都捡起来!”欢子眼神中的凶光是发自内心的,仿佛是喝酒的醉汉在仰天咆哮一般,狰狞的表情上没有一丁点儿童稚的瑕疵。
梁斌没有听话乖乖捡书,只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欢子于是不再管梁斌,扫视教室一周,对着这些一年级的小屁孩说道:“这是我妹妹,你们以后不要欺负她。”
这个时候欢子的手在颤抖,他其实已经有些害怕了。梁斌哭声喊起来的那一刹那欢子就害怕了。妹妹的老师要是这个时候进来那该怎么办,自己岂不是要被老师训斥?
说完这句话,欢子帮妹妹捡起书,说道:“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说完也不等妹妹回答,便赶紧离开了。
他感觉自己小腿肚似乎有些僵硬,他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教室,二楼的那个教室。他如梁斌一般觉得六年级的教室跟一年级的教室隔着一个操场,这是无边的安全的距离。他以为躲在自己的教室里就安全了。
坐在教师里他回忆着刚刚做的事情,欢子觉得做得没什么差错。一年级的那个庞老师没有当众训斥自己,自己的威慑便是有力的,以后应该没人敢欺负自己的妹妹。然而想通这一点之后,他又担心起自己来。自己会不会被老师欺负?自己会不会被梁胖子欺负?
距离上课还有十多分钟,教室外边的同学们玩得正开心。然而喧嚣吵闹的嘻哈声在欢子耳边却汇成了江湖夜雨,他仿佛是一个刚刚行刺了贪官的侠客,正蜷缩在客栈中平复自己的伤口。
噼噼啪啪的雨点声打在瓦檐上,似乎每一个雨点背后都隐藏着前来捉拿自己的衙役的脚步声。没有响雷轰鸣在他的心口,有的是担惊受怕。没有闪电照耀出他脸上的惨白,有的是自己才能听到心跳声。
欢子看着教室里都在玩乐的同学,突然觉得自己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有点引人注目,为什么自己不去玩?为什么自己不趴在楼梯口上看风景呢?自己这不是昭示自己内心的惶恐吗?会不会有人因此发现自己刚刚欺负小朋友的事情?
于是他离开座位,走到了楼道上,开始忐忑不安地看风景。
斜对面的一年级教室里,小朋友们又玩了起来。李笑坐在门口,周围簇拥着几个小姑娘。不知道她们在讨论些什么。
上课铃终于在欢子焦灼的等待中响了起来。欢子送了一口气,以为没事儿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胆大了起来,上课竟然主动举手发言了。这让欢子的班主任有些惊讶,这孩子原本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今儿竟然突然发言了?于是欢子一举手,老师便选中了他来回答问题。欢子开始侃侃而谈。《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他看过不少相关评论,欢子把印象中那些书上的评论都搬了出来,当作自己的感慨。老师大为赞赏,好好夸了欢子一通。
但是刚下课,一年级的庞老师便找了上来,说是有人欺负小朋友。
欢子的班主任吓了一跳:“你没有搞错?确实是李欢欺负的人?这孩子平时木的很,不可能吧?”
“老师,确实是我做的。我知道错了。”欢子主动站起来说道。
欢子这么一说,原本气势汹汹打算打人的庞主任愣了一下。一般情况下孩子犯错之后都是悄悄不说话,静等着老师批评一顿之后才写检查。这个孩子竟然二话不说主动开口认错,这可是很罕见的。
欢子的班主任也愣了一下,接着立马板起脸:“你为什么要欺负小朋友?”
“因为他欺负我妹妹。”
欢子坦然说道。
同学们看到欢子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够理直气壮地说话,都十分震惊。两个老师逮住你问话,你竟然还敢顶嘴?
欢子的老师一挥手:“你跟我到办公室里来。”
结果比想象的要好,欢子心里这样想着。
欢子在上课发言完毕之后,仿佛突然开了一窍,人整个儿变了。
他就想着要是有人因为自己欺负小朋友的事情找上门来,自己怎么做才能够安然脱身,想来想去还是主动承认错误的好。他觉得自己做得事情情有可原,只要主动说清楚,摆明态度,便没有大问题。
果然,两个老师连骂都没骂,只是说以后这样的事情要找老师解决,不能自己动手。
欢子张嘴打包票说绝对听老师的话,这件事于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