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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倔强

2017-05-26发布 5319字

阳城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有人有花。秋天里凤鸣街上的落叶纷纷飒飒;冬天则一片覆雪;春天迎春花沿着获泽河飒飒开出一抹风情,街道旁边的玉兰花则把花香插进空气的每一缝隙当中;夏天垂杨与高楼交错着,一并在烈日之下被烤晒着。此时晚风轻轻,微微送凉,但是小蛋拿着许老师的手机,却着急地满头大汗。

他发现自己打不通自己舅舅的电话,连着拨打了好几个都打不通。在打电话之前他就有所预料,因为这两年自己母亲给舅舅打电话的时候,他便一直不接电话。只有姥姥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看到了才回拨。

他知道自己舅舅这两年不容易,但是他不太理解舅舅不接自己的电话。当初他找到自己家要两万块钱,说是去做什么绿之韵,给母亲开一个账户,以后一年能赚好多钱。母亲什么都不懂,但看到舅舅一脸着急,反复解释,并且说只要赚了,都算是自己家的,要是赔了,本金他原封不动的奉还,母亲便有些心软。于是给了舅舅两万块钱,说是不论干什么都由着他去做,只要是本本分分做生意就好。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自己母亲打电话问了一次这钱的事情,舅舅只是满口说道:姐,你还信不过我吗?我过两天就把钱给你送回去。但从此以后,母亲给舅舅打电话,他便再也没有接过。

小蛋心中有些愤恨,却也没有办法。

此时此刻李欢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这电话号码有什么用?到底有多少人天天给你打电话催债?

许老师皱了皱眉头:“打不通?”

小蛋点了点头:“那给他妈打!”

脚步一顿,小蛋稍微愣了一下。

“怎么?他妈没有手机?”

小蛋摇了摇头,他妈当然有手机,但是给他哪个妈打?枝花?秋云?晓丽?原琴?

貌似李欢经常联系的是李笑的妈妈秋云,但现在家里住着的是李欢的四妈原琴,可对李欢最好的还是他亲妈枝花。李欢摇了摇头,只是给姥姥打了过去。

李婶此时正在做饭。

她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自从儿子李嘘声被抓进监狱之后,她便一直睡不着觉。两个月前她突然来月经了,这让她十分诧异。

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一丁点小毛病,也没当回事儿,可是最近一个月却连着几次大出血,每次还夹杂着大小的血块。

不知道是因为担忧儿子,还是自己的病情使然,她已经连着三天吃不下饭了。

直到两天前,她发现自己大小便失禁了。

裤裆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恶臭让李婶十分心烦。院子的衣架上时常挂着衣服,她一天便要清洗一次的。

她把这消息告诉了自己现在这个儿媳妇,但是儿媳妇却不理会。李婶知道现在这个儿媳妇原琴正忙着给李嘘声打官司,也不敢多劳累她,生怕她丢下李嘘声便走了。

只是她此时腰疼得厉害,走路都走不稳。但是她不能倒下,她知道现在二闺女李小枝一个人养活两个娃,一个念大学一个念高中,十分不容易。三闺女正跟她的大闺女打架,而张壮精神病也犯了,她更走不开。四闺女自己早早给了别人,现在更没有理由使唤,大闺女给得更早,而且现她在家里也十分受气,帮忙带孩子就已经累得不行,哪有闲暇?李婶想着:自己要是这么倒下去,谁能来伺候自己?她只能挺着!

李婶就那么站在案板旁边,脚使不上力,只觉得酸胀无比,仿佛是血液已经流不到那里了。腰也疼着,只觉得自己站不稳,勉强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菜刀上,却发现腰上锥心的疼,仿佛是谁拿着铁杵往自己的后背心里面钻。小腹上的肿胀让她不敢动弹,可是此时腰上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她只能稍微一挪动脚步,让自己换一个姿势站着,以缓解腰上的疼痛。可是这么稍稍一挪步,就是连她脚边依旧叫着的蟋蟀都没有发觉,她却觉得腰上的疼猛然加剧,仿佛是千斤重的钢铁猛然砸到了腰上。她猛地一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可是嘴里假牙那一处不合时宜的铁钩却就那么插进了牙龈,嘴上又是一阵疼痛。

假牙不合适,是很早的事情了,欢子刚上高中的那一会儿就有了。她只要吃饭时一用力嚼,便觉得扎得疼。她去打听了一下,修一修得三百块钱,可是她舍不得这钱。她自己攒着的钱都是给儿子应急用的。早年种地卖粮食的钱,每年重阳节和过年大队院里给发的钱,儿子给自己用度节省下来的钱,闺女来看望给的钱……零零散散她攒了四万块。可是这钱她从来都舍不得花,要李欢来说的话,哪里是舍不得花,简直就是比葛朗台还要吝啬的吝啬鬼!她只是强自忍着,此时此刻,淡淡的血迹在嘴角洇出来,李婶脸上比黄土高坡的沟壑还要多还要深的皱纹挤在鼻子周围。

她一声也不吭。

手上抓着菜刀,却颤颤巍巍的,感觉到自己裤裆里又一阵液体的滚动,不知道是血还是尿。她咬着牙,想要哭却不敢哭出来,现在村里人都在说自己儿子的事情,要是自己哭了,他们肯定说是自己为儿子担心,更要说儿子的坏话。可是她真的很想哭,疼得自己想哭,脏得自己想哭。她想着自己这么大了,竟然还要用尿布,只觉得一种羞耻感习上心头想哭!

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吧嗒吧嗒的留下来,可是腰上的疼痛已然止不住。

她转头看了一眼墙角桌子上的洛索洛芬片。

这药是初三的时候李欢得关节炎吃剩下的,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早已经过了保质期。但是李婶一直没有扔,还把它当作自己的救命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腰疼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了,每天晚上睡觉都得侧躺着,取固定的一个姿势,颤颤巍巍得不敢动弹,才能够稍微躺一会儿。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着吃止疼药。她想着:止疼药都是有耐受性的,要是一开始就吃这止疼药,到了疼痛不能忍受的时候,自己吃什么管用?

现在,她终于决定吃这过期四年的止疼药了,然而她却发现只不过距离自己两米远的止疼药,自己却拿不到手里。她不敢张嘴呼喊,因为一张嘴,嘴里勾进牙龈的铁钩还会再次给自己添加疼痛。不过即便她能够张嘴,也肯定不会求救!

她绝对不会求救,绝对不会让村里人知道自己生病了,儿子却不能回家里来看望。李嘘声是全村有名的大孝子,这是李嘘声的骄傲,也是自己的骄傲。

她要挪过去,一定要吃到那药!

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让下面流吧,不吃药,自己怎么洗尿布?让腰疼把,还能死人不成?

前天她打算去医院看病,发现自己走出门外就已经走不动了,那时候她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说自己的病情。

此时此刻,她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晚期的,已经扩散开的子宫癌的严重性!

颤颤巍巍的迈出来一步,却比迈向死亡更要有勇气。

欢子初三时她摔断了腿,好了以后一只长一只断。迈出来的这一只,是那断过的腿,她又 跟上来一步。

腰疼,腿疼,嘴里面的疼倒是已经缓解了,只是腹中有一股子灼热感升腾上来,仿佛喝了一瓶子五十八度的闷倒驴。

她坚持着走到了小桌子边,拿起了药,迅速地抠出来两颗。

那粉色的药片仿佛是解脱她于苦海的灵丹,她顺手端起早已经预备好的水,把药送到了嘴里,然后喝水送药。

她期待着药片进入腹中之后开始起效用的美好,想象着自己浑身都不再难受的舒坦。

然而刚刚把药片顺着水喝下去,紧接着便感觉食道中一阵恶心,紧接着“哇”的一声,便又把水和药片都吐了出来。

李婶看着地上的药片,有些害怕了。

自己三天不能吃饭了,今儿隐约有些喝不下水了,难道连药都不能吃了吗?

“叮铃铃”的电话声响了起来,东边堂屋的电话声使得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自己清洗尿布之后脏臭的污水她不敢倒外面让别人发现,便泼在院子里。夏天的灼热能够很快把地面的水渍蒸发,但是那股子腥臭味却挥之不去。李婶害怕别人进到院子里发现,说自己不赶紧,已经关上院门有半个月了,所以院子里一直不曾有人来。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心里无比恐惧的李婶想要过去接,不论是谁她都要接起来,她要喊人过来救自己了。

可是刚刚行动的疼痛记忆犹新,此时此刻腰上的疼痛刚刚缓解下去,但存留的痛依旧丝丝缕缕提醒着她行走的危险。她看了一眼,院子的地板上有一圈圈的血渍,看上去仿若是修罗炼狱。她擦了一下眼泪,抿着嘴唇吸了一口气。

拔然而起!

颤抖着,整个白桑村,整个黄土高坡都在为之颤抖!

李婶终于走了出去,这一步连带着浑身的经络颤抖,逼出了额头上纵横枝蔓的青筋在抖动。

用石块垒起一米见方的灶台,杀猪去毛的幽黑色大铁锅被架了起来。火焰吐着熊熊滚动的舌头,铁锅内的红油滚动着,沸腾着,缕缕青烟缭绕着。李婶义无反顾地踩了进去。血肉在刹那间融化消失,只留下阴森森的白骨。李婶在沸腾的油水中跋涉,一步又一步走着。她咬着牙,能看到这油水的尽头,她以为跋涉过去,便又是一番天高地远。

痛苦依旧,眼前是林立的刀山,每一柄刀都高可耸肩。她每踏出去一步,刀尖便插入脚掌,然后直入脑髓。贯彻整个身体的长刀让身体内的痛苦持久而新鲜,她屹然不惧。踏下去,便再次抬脚,长刀从脚掌一点点溜出来,仿佛从脚底留下一道血瀑。雪白的刀面染上均匀的血水,那血水却是黑色的,带着扑鼻的恶臭。疼痛倒无所谓,只是这臭味儿让李婶觉得有些难过。

电话又响了起来,乌鸦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叫着,更有蝉鸣在不住地喧嚣。

“叮铃铃——”

“哇哇哇——”

“吱了吱了——”

李婶觉得心烦,她想起那个夜雨里,院子里的下水道被堵塞了,疏通半天也不能够通水。于是她便戴上草帽,披上塑料单,扛着锄头去房子背后的池塘中疏通,想着肯定是池塘入水口处被堵塞了。

平日里池塘是干燥的,只是村东头下雨之后,各街道的雨水流到池塘里,便能积蓄一些浅水。

雨水噼噼啪啪打着,那个夜晚,村里还没有路灯,于是整个村落都覆盖在一片夜色之中,偶有几丝灯光从别家的房子里漏出来。

李村是一个安静的村庄,李婶知道,此时此刻,翠芳家里面正在吃晚饭,翠芳和她的新媳妇和儿子正高高兴兴讨论着什么时候抱孙子,她知道年轻的秋萍说不准正在训斥她那个不听话的儿子,亦或者欣喜着这一场大雨能让刚刚种下去的小苗长出来。

她乱七八糟想着,唯独不敢去想自己的儿子。

黑漆漆一片之中她走出院门,手电筒洞出一道亮光,光束之中的雨水飞蛾一般缭乱飞着,纷纷闹着。

在李婶面前吵着,笑着,笑她的孤独,笑她的寂寞。

李婶先把锄头扔进池塘之中,再扶着石块垒起来的围墙慢慢爬进去。池塘里面湿漉漉一片,转身李婶便滑倒摔了一跤。顿时她整个人身上都是泥块和湿漉漉的树叶。

李婶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生怕这雨夜中路上还有一个行人,听到自己的动静。要是让人知道自己在这么大的雨夜滑了一下,免不了有人要说自己儿子的闲话。

然而浑身湿漉漉的,发凉,发慌,雨噼噼啪啪打着,她有些害怕。

她想起了路口小卖铺的主人雪娥,那个在大冬天被自己亲生儿子用一盆冷水浇湿的可怜人。

她跟刘婶交流时笑话过那个可怜的雪娥,不就是被儿子用冷水浇了一下吗?何至于满村子到处求告诉苦呢?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不会笑话你一家子吗?李婶自己站起来,重新捡起已经满是泥渍和雨水的手电筒,朝着池塘进水口处照去。她心里想着,一个人挺好,自己还能干活,不需要儿子回来帮忙。

池塘进水口处果真被堵住了,原本脸盆大小的洞口被树叶和石块覆盖,雨水只能一点点往这池塘里渗透。

李婶用咯吱窝夹住了手电筒,然后举起锄头,猛地朝着那入水口刨去。

只是一下,顿时水流哗哗就涌进了池塘,然而不等着李婶高兴,马蜂便嗡嗡闹着飞了起来。

原来堵住下水口的,不是石块,而是一个脸盆大小的马蜂窝。

瓢泼大雨在天空倾洒着,原本马蜂是极害怕雨水的,然而此时它们的家在李婶一锄头下去之后,便立即随着水流冲到了不知道哪里,于是它们便愤怒了。

“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噼噼啪啪”的雨声中拥着挤着,顷刻间便包围了李婶。

疯狂的进攻,临死前的反扑,李婶慌忙丢下手中的锄头,二话不说便往外边跑。

感觉身上的疼痛和四处散不了的“嗡嗡”声,惊吓中的李婶仿佛是敏捷的猴子,两步便爬了出去,朝着自家院子走去。

回到院子,发现积蓄在院子里的水已经消了大半,显然自己刚刚那一锄头已经见了效用,然而她来不及高兴,生怕马蜂追来。只是急匆匆朝着屋子里走去。

把塑料单仍在台阶之上,掀门帘回到屋子里,马蜂留下的疼痛便清晰起来,锐利起来,让她觉得浑身难受,直欲作呕。

李婶脱光了衣服,看着身上一处又一处的红肿,不知所措。

扫视了屋子里一周,发现没有什么可以抹在伤口上的药。

她只有叹息,只有忍耐,只有等待。那一晚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然而第二天她便发高烧了。

家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李婶没有告诉自己的闺女,也没有和邻居多说,只是忍着疼痛,昏沉沉地穿上衣服,坐到了门口,等着赤脚医生龙瑞经过自己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眷顾,没坐一会儿龙瑞便提着他那黑色的小皮包来到了门口。

看到李婶一脸红肿,身上还处处伤痕,龙瑞也吓了一跳。扶着李婶进了房间,龙瑞说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试着输一些青霉素。李婶只觉得难受,想也没想便同意了,于是开始打吊瓶。

两瓶水打完之后,李婶依旧觉得恶心,依旧觉得难受,好在不怎么发烧了。龙瑞也不知道怎么办,说要是有效果下午过来再输一点儿。

等着龙瑞走了,李婶强撑起来去房子背后的池塘里把锄头捡了回来,进池塘的时候看到一地密密麻麻的马蜂尸体,李婶又吓了一跳。

中午胡乱熬了一些稀粥吃了,李婶便昏昏睡了过去。等下午龙瑞进到房间一看,看到李婶的脸颊不复红肿,却是紫青色,身上更是密密麻麻出了不少疹子,慌张问道:“你以前没有输过青霉素?”

李婶点了点头:“好像是没输过。”

龙瑞吓了一跳:“你这,你这……”只是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张起来拎着包便跑了,后来半年左右的时间,他都再不敢拎着包从李婶门口经过。

李婶在地上走着,地上一圈圈的血渍在阳光照射下仿佛小鬼的面容,李婶无所惧畏。青霉素过敏都没什么事儿,这么一点儿的小病,还能把自己打趴下不成?

堂屋内的电话已经停下来了,她却依旧艰难地,一步步朝着堂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