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战争的阴云暂时移出了上海,被日本人占领的上海竖起了太阳旗。
经历兵燹后的街道,房屋倒塌,苍夷满目。牌坊下的居民们暂时远离枪声的心理舒缓了一口气,炮火下躲在四面八方的居民渐渐的溜了回来。
断壁残垣的废墟,疲惫的周重文傻楞楞的站在中间,严肃冷漠的脸任由北风吹打,像一尊失去知觉的麻木人体。他的家毁去了大半。原先“回”字型的周家大院几乎就剩了迎面向东的“一”字型房屋,三面围墙的房屋全都坍塌了。
大伯周士成的四合院子也只剩下南面临街的一排四间和东面一排三间的偏房屋,其余的都成了碎砖烂瓦,连房屋后面的小河沟里都淤塞着倒塌下来的碎砖。破败中唯独堂兄周重远家的四合大院和另一户周姓人家的四合院受损较轻,只是有两间房屋的屋顶断了一根樑而坍塌了一个大坑。
没有彻底被毁灭的周家大院总算是逃过了一劫,然而逃往南京方向的周重远一家人却如断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
国破家毁,周重文非常憔悴,显得十分苍老,50岁不到的年龄,头发全白了。短短的四个月逃亡的日子,恍若经历了一次地狱之行,母亲沈菊仙死了,堂叔周士章也死了,两位老人终于没经得住逃难的颠簸,双双含恨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周重文带着两个儿子站在自家老房的废墟上,心里凄楚难受。
五、六年的时间,爱妻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弟失散了,周姓家族的三座大院的房子毁去大半了。周重文居住的院子里的水井被倒塌的碎砖烂瓦淤塞成平地了,连南厢房窗台外一棵栽种多年年年开花的紫薇也不见了踪影,安定祥和的家园烟消云散。
战争不仅带来了毁家的灾难,更有人格扫地的屈辱,以前插在头上的青天白日的国旗也换成方白圆红的太阳旗了,而且在什么地方见着日本兵都得弯腰鞠躬让路的喊着“哈伊、哈伊”的奴才相,父子三人的心里埋下了仇恨深深的民族屈辱的种子。
当初仓猝慌张逃跑时锁上的大门被洞开了。周重文走进屋子,除了东倒西歪的桌椅和满地的垃圾,找不出来一件完整像样的东西,尤其南厢房原为父母的房间夷为一片平地,全套黄花梨木摆设的家具荡然无存。
周重文站在只剩几根半腰高灌木状的夹竹桃面前,这棵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灌木,只剩下稀疏的几根枝干。重文用手轻捋着枝条杆子,冷冷的对孩子们说了一句:“记住我们的家园,记住爷爷奶奶,是被日本鬼子的侵略毁灭的。”
冬天,北风呼呼。马路上光秃秃的树木,像一个个秃顶病危的老头,在寒风中颤抖摇曳。
寒风里,逃出去躲了一阵子的朱老三挑着担子,破衣烂衫的拖儿带女的回来了。
听说朱老三回来了,重文来得特别的快,自家的大院子没有了,只有重远的四合院子还保留着原来的状况,朱老三原先住老大家的西厢房已经毁掉了。周重文把朱老三先安顿在周重远的大院里。
屋子里,用砖头和门板临时搭建的床,床上放着黑不溜秋的逃难带回来的棉被。头发散乱的像疯婆的蔡宝芝搂着宝姗,任由四个女儿收拾灰尘满屋的新家,大女儿朱彩娣已经能挑家务的担子了,不用朱老三和蔡宝芝操心,彩娣带着三个妹妹把家里家外收拾了一遍。
战争像麻将桌上重新洗牌一样,牌坊周边多年的老邻居以及周家大院的老租住户们几乎全换了一遍。
患难中的老“兄弟”老“朋友”老“邻居”不多了,此时的周重文和朱老三已经没有主仆富穷的关系,没有贫富的差异了,只有辛酸人望着辛酸人和流泪人望着流泪人的艰辛和悲苦。周重文和朱老三互相紧紧地牵拉着手,没有言语的双目对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交流着内心的一切不尽之言。
一百多天的流浪生活改变了往日的世俗。
重文看了一眼朱老三的四壁空空的“家”。蔡宝芝还是麻木的紧紧的搂着半人多高的朱宝姗,一张苦难沧桑的脸,像爬满了大大小小冰冷蚯蚓的条条皱纹,完全超出了她的实际年龄,过早的显老了。
重文“哎”了一声说:“重远一家人失去联系了,房还在,完好的家具都没有了,你先找点能用的东西先拿来用,把日子过起来再说。”然后问朱老三:“怎么就回来四个姑娘?还有一个呢?”
一直以冷冷的“寡妇”糟践自己女儿名字的朱老三首次以“姑娘”的悲情回答了重文。
“二姑娘死了。”
“二姑娘云娣死了?怎么死的?”只有周重文是按照彩娣、云娣、巧娣、来娣、根娣的名字呼唤“五朵金花”的。
“可怜的二姑娘,逃难的路上发高烧烧死的。”
靠在临时板床上的蔡宝芝又伤心的抽泣起来了,带哭着说:“二姑娘可怜,不打仗、不逃难,哪会死呢?我那可怜的二姑娘”
屋里短暂的沉默,只有蔡宝芝发出的抽泣声。
过了一会,朱老三问重文:“你母亲和你堂叔?还有你堂哥重远没有回来?”
周重文悲哀低沉的说:“母亲的一双小脚和母亲的生命一样,在逃命的路上跑不远,和堂叔先后都在平湖乡下、母亲的老家死了。堂哥重远临走时讲跟政府走,去南京了。”
“去南京?听说南京死了好多人呢!日本人打到南京,见人就杀,连长江上都漂满了尸体。”朱老三不忌讳说完又接着问:“可有他们的消息?”
周重文摇摇头,他不想沾染“漂满了尸体”的晦气,自我安慰的说:“再等等,他们或许消息来的晚些。”
1937年12月13日,侵华日军占领当时中国的首都南京,在长达6周的时间里,对南京无辜平民和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进行了血腥大屠杀,其中遭日军集体屠杀并毁尸灭迹者15万人以上,被害总人数达30万人以上。
牌坊没了,成了一块平地。牌坊成了这一块地区的地名。战争中流难出去的民众裹挟着新的难民又陆陆续续的围着这地名回来了。“民以食为天”,再大的困难都得先想办法吃饭。跑回来的居民,又被原始的生存法则,推上了传统的生活轨道。
提前白头的朱老三看着家里的“六张嘴”,整理整理了收破烂的挑子,敲着两片破铜片像过去一样走出了大院。
无事可做和新老交识的孩子们又聚在一起了,又继续玩起了传统的斗鸡腿的游戏,只是新编的儿歌有了一点点改变:
矮东洋、到上海,
上海小菜呒没吃,
米西米西吃咸菜。
本来要打千千万万记,
日本人来了来不及,
马马虎虎打三记,
一、二、三
周重文喊住了准备出行的朱老三说:“老三,过来一下。今天是你开张的第一天,我把茶碾子给你贺喜,茶罗子没有了,逃难时不知被谁搞走了,要它也没用了,今天你开张,算我祝你开张大吉吧!”
茶罗子离不开茶碾子,茶罗子不知被谁搞走了,这还是老祖喜欢碾麦片喝麦片粥时留下来的工具。
朱老三高兴,说:“还是老人马好啊,一个茶碾子一、二十斤生铁,能卖钱的呀!”
朱老三谢过周重文说:“先放着,我晚上回来取,不挑着了,挺重的。”
北风抽打着阳光的温暖,衣衫褴褛的朱老三走到石狮子路口又唱起了收破烂的歌:
“小扁担、三尺宽,我收破烂到门前。穷帮穷、难帮难,遇难逃荒帮着点。破铺盖、烂套子、穷人调剂过日子。受过惊吓的老嫂子,先给孩子甜甜嘴巴子”
久违的破烂歌又回荡在牌坊的上空,重新唤起了街坊邻居劫后余生的生活信心。
周重文望着远去的朱老三的背影,对屋里的两个儿子说:“才艮,才钧,跟爸爸一起,我们也去整理整理家里的碎砖烂瓦去,这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呀”
1939年的周家牌坊区域里再一次的风雨飘摇。
在靠近周家大院附近的石狮子的窨井里发现了一具日本人腐烂的死体。死者是一名日商的人事课副主任。
这个连老百姓都叫不出什么“太郎”的日本商人,平时依仗着“大日本”的地位,欺行霸市,作恶多端,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袭击毙命,尸体被塞进了阴沟洞里。
离周家东大院百米开外的阴沟洞,东大院后面就是一片菜地,菜地的北面是人来车往的马路,然后向北又是一片有条小河的荒地。是谁在这城乡结合地处死了这个日本人?
日本人的尸体是苍蝇首先发现的。由于死体塞进了下水道,腐烂发臭,窨井盖上停满了大批寻臭的红头绿头的苍蝇,人一靠近,“轰”的一声,苍蝇像炸窝的蜂巢般带着臭味一哄而起。令人窒息的臭味被人发现并报告了日本人。
日本人捞出来一看,腐烂的尸体原来是失踪多日的日本人的人事课副主任,由于不知道何人所为?日本人大为恼火,日军宪兵和陆战队兴师动众,在这一地区日夜巡逻搜查,并且布置警戒线,以调查为名,禁止一切车辆人员进出。
街坊的居民们意想不到而毫无准备的被包围在绝望之中。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连续被断粮断水二十天的周家大院的一片区域里,人们的恐慌和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打转。随着时间的移动,每天活活饿死和病死的人员开始不断增加了,尤其是刚经历过颠簸逃难回来的老人,又一次的陷入了绝望与死亡之中。
岗哨和警犬封锁隔离的区域,逃离的希望成了泡影。沿马路的居民惊恐中关门闭户,一条恐怖的死亡隔离带包围了“城中城”。
周家牌坊,没有了孩子们追逐的身影,墨绿色的死水塘里泛着冒泡的臭味,塘边上每天刷马桶的人影子也不见了,绕着死水塘的是一滩滩为被困而死人烧的纸钱余灰以及家家门前挂着的白幡。恐惧的死亡阴影笼罩着家家户户。
惊恐焦急的周重文忧心重重。封锁区里面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甚至连猫和老鼠都被逮吃的看不到踪影了,墙根下、小路边、屋顶瓦缝里,能冒出来的一点植物绿色,那怕是一棵草都被吃光了,房前屋后仅有的几棵小树被扒光了皮。怕被人误食中毒,周重文用黑篱笆把叶子有毒的夹竹桃包裹了起来,篱笆墙里的夹竹桃孤零零的在风中颤抖。
唯一一口周重远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成了唯一能保命的水源。
只要有水,人们将一切能充饥的树皮树叶小草以及死猫死老鼠,都放在水里一锅煮,把桌椅板凳、橱柜箱子拆散了当烧锅的柴伙。铁锅底下燃烧的是家具,铁锅里面是煮成一锅黑呼呼、黏糊糊、气味冲鼻的充饥物。
整整二十天过去了,戒严没有解除。
已经十八岁的才艮血气方刚,拉着才钧对父亲说:“爸爸,让我们走吧,与其这样被困死,不如逃出去参加我们的队伍去。”
才钧也对父亲说:“爸爸,我也不小了,被日本人抓去当兵不如逃出去参加我们自己的队伍去,爸爸!放心吧!让我们去吧!”
周重文的心在痛苦的颤抖,犹豫不决的说:“再过两天看看”
才艮坚定的说:“不能再等了!没有解除戒严的希望,日本人是想把我们活活困死在包围圈里,爸爸!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逃出去或许还有条活路,再等下去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了,我们走了你一个人还能坚持两天。”
才钧也劝父亲:“放心吧!爸爸!菜田北面的马路对面没戒严,只要快速穿过这一段隔离带就有希望,我们年轻,只要哨兵一转身,我们就能逃过去,逃出去的路线我们已经侦察好了,只要出封锁线就行了,隔一条马路就出去了。”
周重文的手颤抖的拉着两个儿子,他心里清楚,穿越封锁线时只要有一点闪失、一经发现,儿子的命就没有了。
周重文十分纠结:“爸爸不是不让你们去投军从戎报效祖国,国难当头,热血青年理应为国出力,只是你们两个一起穿越封锁线还是分开来穿过去?爸爸十分犹豫啊!”
周重文意识到此时他不能说优柔寡断的话,毅然的做出了决定:“你兄弟两个一起走!不一定走菜地,从西边绕巷子冲出去。记着:周家大院是你们的根,是被日本鬼子毁掉的,胜利时早点回来!多带点钱,什么时候兄弟两个人不要分开,爸爸”
即将偷送儿子穿越封锁线的周重文难受的说不下去了。
夜幕下,没路灯的马路上黑影闪闪,远处传来警犬和哨兵的嚎叫声。
高高低低的房屋连着房屋,窗户对着窗户,前门通着后门,后门又贯通着小巷,大马路连着小弄堂,牌坊区域的街巷像一座迷宫般的错综复杂,又像地道战那样的神出鬼没。
从小在这一带摸爬滚打长大的“小猴王”阿尼头熟悉这儿的每个巷道、墙洞以及房与房之间侧身能过的“夹鳖缝”。
被围困的朱老三多亏了干儿子阿尼头的头脑灵活,常能利用城市房子挨着房子的复杂地形,从这家的窗户翻进去,从那家的“夹鳖缝”里穿出来,甚至爬过无人知晓的墙洞。阿尼头把烧饼“穿”在身上,在贫民窟里穿进穿出的躲过封锁和哨兵,冒着生命的极大危险给朱老三全家送来了救命的粮食。
朱老三自己心里也明白,干儿子着急牵挂的是大女儿朱彩娣。
阿尼头灵活义气。自从和朱老三解除结恨以后也真的把朱老三当“干爹”相处,一个混到而立之年还没条件成家的干儿子,把自己摆在了家中长子的地位,一直在忠心的呵护着朱老三的六个子女。
朱老三早已看出干儿子张树青灵活义气,因为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时没有不吵架的,然而每次和外面的孩子发生争吵,都是“阿尼头”竖起拳头摆平了冲突。起先朱老三只以为是阿尼头有愧与他而感恩的义气,渐渐的他发现阿尼头也有小滑头的一面。
当大女儿十九岁的时候,这种小儿时期的呵护发生了“质”的变化,当初利用阿尼头保护自己孩子的朱老三发觉大女儿彩娣爱上了阿尼头。
蔡宝芝拉着阿尼头说的话:“你再逃出去不要再进来了,这里面天天死人的,太危险了。这窨井洞里的日本人是怎么被弄死的,只有老天爷知道。日本人太险恶了,他用逼死人命的方法比直接打死人还险恶。”
阿尼头告诉朱老三:“日本人说在窨井里搜获到一枚弹壳,但死者身上没有弹孔,外面有消息说是被人用刀捅死的,也有人说是商人争夺利益被人用绳子勒死的,但到底怎么死的只有死鬼自己知道。”
朱老三蹬在墙拐,神情有点沮丧,对阿尼头说:“封锁二十来天了,死了好多人,你冒死进来我心里明白,你不怕死,够种,你对彩娣有情,我看得出来,你带着彩娣逃出去吧,千万别再进来了,否则你被抓着我们全家都得死啊,这日本人是杀人不眨眼的。”
朱老三知道,阿尼头如果被日本人抓着,全家都得陪着死,他情愿让阿尼头把大女儿朱彩娣带走。
蔡宝芝拉着大女儿,拉着阿尼头,无奈的鼓励说:“逃出去好好过日子,抓住了不能说出家在哪儿,你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千万不能说,就说你们是两口子。记住!死也不能说,也不要跑多远”
蔡宝芝说着逃远也不行、不逃也不行两头心疼的话时已泪如雨下。
朱彩娣想带着二妹妹巧娣一起跑,朱老三拦了下来,“你们万一被抓住,就说是两口子无法生存而逃跑,身边带着她就不像了。记着,万一被抓,千万别把家说出来!”
阿尼头望着巧娣说:“能行!逃出去容易,进来有点难,因为马路对面没封锁,对面小巷里有少量的行人,中国人都帮助中国人,只要穿过马路就行了。”
“小老子,就你们两个跑吧!不出事就是恩人了!就是救了全家的命了!”朱老三怕连累家里的六条人命而拦下了巧娣。
这一夜,小黑屋里有没有老鼠溜过?屋外有没有起风?朱老三和蔡宝芝都听的清清楚楚,马路外面的任何一声响动,都有一种天毁地灭的恐慌,都有一种随时被枪毙的恐惧,全家人的生命在提心吊胆中煎熬。
日本人对这一片区域的封锁整整封锁了28天。当封锁解禁,各路口带刺的铁丝网拆除的那个傍晚,周重文和朱老三走出了周家大院。此时周家大院附近原有的三百多间民房,又一次大半被毁,所剩的居民寥寥无几。
朱老三小声不安的问周重文:“你两个儿子呢?”
周重文淡淡的告诉朱老三:“出去求生了。”周重文没有说出两个儿子冒死逃出封锁线向西投奔部队的话。
朱老三自己告诉周重文说:“我大女儿也跟阿尼头跑出去了,是否被抓?我还不知道呢,我这几天心里天天紧张着呢!”
周重文仰天长叹:“恶有有形之恶和无形之恶。无形之恶害人者也,有形之恶杀人者也。杀人之恶小,害人之恶大。死掉区区一个日本商人,拿我们那么多街坊平民陪葬,日本鬼子大恶也!商人死于利,百姓死于无辜呀!”
此时剩余的周家牌坊的区域里已是毫无生机了。周重文的脑海里盘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仅仅一个月的封锁,刘家的奶奶、赵家的母女俩、老宋家的老爷子、季家的儿子、以及白小菊的妈妈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已是阴阳相隔,再也见不着了。
晚霞的彩云变成了沉重而低垂的铅灰色彩,南街坊的上空飘来了女人声嘶力竭哭丈夫的颤抖声音,东大院又飘来了撕心裂胆的女人哭儿子的凄惨绝望的哀嚎。周重文和朱老三相视而立,他俩不是在计算谁家死过什么人?而是掐着手指努力寻找的是谁家幸免的没有遭难没有死人。
解除封锁的周家牌坊,家家戴孝幛,户户挂白幡,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片亡国者的凄凉和悲哀,隐蔽在眼神里的是民族复仇的火焰。
折腾了二十多天的日本人没有找到“凶手”,宪兵队终于尝到了牌坊一大片棚户区老百姓的历害,这一大片高矮错落、巷道密布的百姓城,这一盘纵横交错、乱如犬牙的城中村,这一团密如蛛网、城乡接壤的贫民窟,犹如万丈深渊,即是搬来整座大山倒进去也是难以填平的深渊。更犹如布满暗礁的大海,随意闯入的巨轮都会被暗礁击穿而沉没的无影无踪。又好像神出鬼没的地道,环环相扣户户相通而布满陷阱。日本人折服了,日本人失败了,日本人毫无办法,逼死了二百多条人命竟然没有一个人告密而一无所获。然而在社会各界报刊舆论的强大压力下,日本人不得不拆除了牌坊地区的封锁。
在乡野躲战乱的江永林终于熬不下去了。
寒鸦在灰色的苍空悲鸣,凛冽的寒风把老椿树吹的浑身颤抖,江永林第三次告别老椿树,已经是拖儿带女的五口之家了。
裹着紫红新皮吐出嫩芽的老椿树在寒春的晨曦中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杨老先生带着刘小芳和刘靖宇,代表学堂来送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江天臣和他父亲江永林。临别赠言,老先生讲出了最为关键的话语:“眼下在私塾读书,只是暂时先识字,还不识‘理’,字理之间是有很大的差距的,你们已是青春少年了,但要走了,先生也来不及教你们了,今后自己努力,学好文化,为国效力,千万不能识字不识理!”
教书的杨老先生知道,战乱中临时教学生的只是识字,尤其是《百家姓》,只能说这个字认识了,每个字延伸下去的明晓事理的认知和做人的道理还没有给孩子们解释,流在儒家血液里的“治国平天下”的思想还没有给孩子们讲清楚,国人“精忠报国”的理念更还没有在孩子们的头脑里树立起来。
江天臣和妹妹江天妹是规规矩矩给老先生磕着头拜别杨老先生的,并说:“请先生放心!我们会努力的,一定会识字又识理的。”
刘大宝拉着江天佑送着一家五口的江永林。回乡的四年时间里,孩子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生活的无奈又让他们深情的道别在村口的老椿树下。
“上海被日本人占领着,你这次再去可有落脚的地方呢?”刘大宝关心的询问。
江永林虽然心中无底,但还是抱着希望的说:“看看女婿黄昌富的房子还在不在?还有周重文的周家大院。还有我在上海交的朋友,算是半个老乡的朱老三,还有阚先生一家,我想终归会有一户人家在的吧?”
刘大宝还是提醒江永林说:“蒋兆祥已经去上海了,万一不行也可以去找找他,亲不亲都是同乡人,先弯着点腰,站住脚再说,这次回来我看蒋兆祥还主动找你说过话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中国人都在打鬼子,先用人再说。”
江永林回头望望家乡的山水,不无悲情的对刘大宝说:“回去吧!等我去上海稳定下来我会联系你们的,回去吧!给你添了几年的麻烦了,这份恩情将来一定要报答”
“不说两家话,同乡人、共命运,穷不帮穷,还指望有钱人送面饼啊?”
长得比刘大宝还魁梧结实的刘靖宇粗着嗓门说:“去吧,要不了多久,我会自己去找你们的,我已经是大人了!”
刘小芳今天穿戴的十分整洁,白底碎红花的收腰大襟褂,斜襟里从颈下到腰间,布绾的小纽扣和纽环十分细巧,一条膝盖有补丁的藏青布裤,脚上系着圆口搭带的布鞋。右肩上搭着一条梳理整齐的大辫子,头顶上压着一只小巧带彩的江天臣送的琵琶型发卡。
江天臣含意深深的目光对刘小芳说:“我挣了钱就会回来的,我不会辜负家乡的,我保证会回来的。”
刘小芳长眼睫毛下一双灵秀的眼睛射出一种动人的勾魂摄魄的目光,这目光在江天臣和刘小芳的心里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的倾慕和领会。
刘大宝理解青年人的心意,一语双关的说:“放心的去吧!会等你们回来的!”刘小芳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青年人依恋不舍的告别,各自都有了错综复杂的感情。
杨老先生站在村口不舍的望着两个学生远去。
翻起的泥浆被晒干后坚硬的乡村土路依旧坑坑洼洼的伸向远方,老椿树依旧孤零零的矗立在村口的大路旁,只有东西南北的风,带来的是春夏和秋冬。
简陋的家,一阵风穿过,似乎扫荡到任何角落都能走风漏风的家。
江永林终于重新来到了破败的周家大院。周重文热情的帮助找上门来的江永林,并在大伯周士成家的四面兜风的空房子里安下了家。
星转斗移,当年都是单身汉便相交为友的江永林、周重文、朱老三,终于在离别二十年后又在牌坊下的周家大院里相聚重逢了。
朱老三一见到江永林就把这多年的风风雨雨、磨磨难难的经历诉说了出来。
历经灾难的周重文反而平静而苦笑笑的说:“我最轻松,转了一大圈,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俩儿女绕膝,比我累多了。”
周重文回味过去,无限感叹。然而今天相聚,他还是诙谐的说:“我们第一次在周家大院相聚时都还是年轻力壮的单身汉,现在再回到周家大院已经是鬓毛染霜身已老了,但我们的第二代都还是人丁兴旺兵强马壮的,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周家大院的后人还会兴旺起来的。”
周重文不能说出来在日本兵眼皮子底下送走了两个儿子抗战打鬼子的自豪。
苦中作乐的话语,周重文、江永林和朱老三各自一番叹息。到这时候,江永林才知道阚彩萍早已去世了。
江永林问周重文:“你丈人老两口和卿文还住在大木桥?”
“没有。彩萍怀着个大肚子给她妈妈奔丧,受了风寒,恶烧不退,和她妈妈相差四十九天死的,连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掉了。打仗后,她父亲和她弟弟全家躲到外乡去了,至今也没有联系,也没见他们回来。”重文心情黯淡的告诉江永林。
江永林心头是难受?是悲酸?还是对重文的同情?复杂的心情复杂了江永林的表情。
他不能说出少年时曾经说到过的那门“亲事”,他还曾亲手为彩萍嫁给重文时操办过酒席,他没有想到隐藏在自己心目中的漂亮完美的彩萍竟会如此痛苦的死去。他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朱老三告诉他在生死攸关的那个夜里为了全家活命草草的求女婿带走了自己的大女儿,他更不会想到原本心目中神圣富有的周家大院会如此迅速的房倒屋败,并且只剩下一个“光棍”的周重文,然而根本没有令他想到的是周重文让两个儿子逃出封锁线投军杀敌是读书人内心的一种保家卫国的高尚和骄傲。
二十年的风雨,周家牌坊倒了,周家三大院毁了。
青年时期各自谋生,人到中年再次相聚,往事回首,历经动荡和艰难,三个老友感叹人生发出了唏嘘不已的叹息,同时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江永林一家五口,朱老三一家七口,他们都逃难归来了。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一份工作,找到一个饭碗,找到一个周老太爷说的“民以食为天”的机会。然而一个被侵略者占领的土地,何处是吃饭的地方呢?
到处找饭吃的“阿尼头”张树青找来了第一份工作。做了朱老三女婿的“阿尼头”,除了朱老三还叫他“阿尼头”外,其他没人再叫“阿尼头”而改口喊“阿青”了。
“夜香楼”缺二个烧开水的小伙计,张树青得到消息后告诉了朱老三和江永林。战后的就业一时困扰着所有的难民。朱老三和江永林为全家人吃饭伤透了脑筋,张树青找来的这个不称心还有点肮脏的饭碗,朱老三和江永林犹豫了半天还是先答应下来了,让张树青把朱宝姗、江天臣介绍去“夜香楼”做烧开水的“小伙计”。
江永林犹豫了半天,望着四面透风的房子,还是无奈的说:“先去吧,锅都揭不开了,还讲究什么下流文章呢?”
潘桂香知道这不是个好的去处,不想让江天臣去,无奈初来乍到,一家人吃饭问题困扰着母亲的心,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家,她也只好听从江永林先由江天臣“到那鬼地方先挣两个钱安家再说”而去上班了。
江天佑是幸运的,没有被“夜香楼”选中,没有去肮脏的地方谋生。
江天佑是不幸的,他和江永林年轻时一样,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乡间染上了“癞痢”头,淌着黄水还奇痒难受。
江天佑更不幸的是江永林没有听从报恩寺和尚要江天佑皈依佛门的劝诫。“癞痢”头江天佑没有被“夜香楼”选中,眷顾他的是死神的魔爪。
蔡宝芝也不想让儿子去这肮脏的地方挣钱,十分忧虑的对朱老三说:“万恶从淫起。不能让宝姗去吧?半大的男孩到那里面一学就坏。”
朱老三却怨气冲冲的说:“男孩怕什么?老祖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他要有这个本事还是个真龙天子唻,学会睡女人怕什么?难不成让几个丫头去?给人家睡去?先干着吧,好不容易才有一个饭碗,不干吃什么呢?他妈的,现在就妓院的生意最红火,老子是一两旧棉花都收不到,连破铜烂铁都被日本人监管起来了。”
重男轻女的朱老三嘴上硬气,心里还是空虚的。
朱老三停顿了一会还是补充说:“等几天日本人的裕丰纱厂会开工招人的,让三个姑娘去招工,换宝姗回来,总不能让姑娘去‘夜香楼’挣钱吧?”
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的时候蔡宝芝不敢多言,更不敢惹朱老三上火,本身就重男轻女的猪皮气的“猪头三”一上火真能把女儿送进“夜香楼”。
战乱期间,百业瘫痪,街巷弄口的出租房里,到处都有站街揽客的女人。
刚从外地逃难归来的朱老三和江永林在生活着急困难的逼迫下,无奈的为朱宝姗和江天臣选择了“夜香楼”。
四座小二楼呈方块形围起来的“夜香楼”颇有宫廷色彩,张灯结彩的外观花俏辉煌,进进出出的人员衣冠楚楚、道貌岸然。有土人有洋人、有纨绔有遗老、有地方大亨、有穿制服的人员、有发迹的买办、还有外来流窜的“混混”。
门楼里,流光溢彩、五花八门。
“夜香楼”的姑娘,一个个都长得面罗罗的粉嫩。眼下还不是太热的天,姑娘们已经争赶时髦的穿了少之又少的衣服,上身是紧身旗袍披肩小褂,鼓着高耸而诱人的乳房,莲藕般白嫩的胳膊露到了肩头。故作矜持的举手之下,腋下的衣服口子里就会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时隐时现的流露出一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景色来。紧身的旗袍将铜锣一般充满性感的小圆屁股裹着,玉柱般光鲜可人的大腿根部耀眼地从旗袍开叉的上端流露出来,走路扭动的屁股在客人眼前有频率的晃动,勾人的举止,吸引着一批批追风扑蝶的雄性眼球。
“夜香楼”人欲横流。楼上楼下的房间门头上挂着各种色彩的门帘子,有金缕的布帘子,有银丝的布帘子,有粗布的帘子,还有西洋布的帘子,喻示着姑娘们收银子的等级不一样。进来的嫖客无需慢慢温情,付了什么样的银子就去挑什么样的布帘子。
江天臣和朱宝姗负责每个房间二十四小时的开水供应,尽管父母左叮嘱右叮嘱“只管烧水,不准随便看”的严厉警告,然而两个在人肉堆里觅食的真值青春的大小伙子,还是被拨动了心中“痒痒”的那根尚未定调的琴弦,大小伙子没有想到人世间竟有如此销魂淫心的“快活林”。
楼道里,细腰桃花、浪声嗲气,一层楼道一道风情。
房间里,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一个房间一场云雨。
光头的男人一身肉疙瘩的躺在床上,用劲顶颠着一丝不挂坐在肚子上的娇小女人,娇媚的挥舞着两条玉臂想把心扒出来的兴奋。浑身纹着青龙的男子,把女人扁压成薄纸一般在地板上拼命抽动着发泄的屁股。整栋楼里面的男男女女有正面轰炸的,有背面进攻的,有单打独斗拼时间的,有抱团乱淫比能耐的。
“狗嗅屁眼人看脸,猫儿叫春闹翻天”。在这个人欲横流的“夜香楼”,两个年轻人人生的根基彻底歪斜了。
年轻性旺的江天臣和朱宝姗兴奋好奇的从窗户和门帘子的缝隙里偷看着各种各样的淫荡举动,父母的叮嘱早已被眼面前惊心销魂浪声嗲气的画面抛到了九霄云外。
完事的女人们都要用热水洗澡,换了班的江天臣不想离开,陪着朱宝姗顶着裤裆里不能熄火的“小炮”躲在布帘后面偷看那一个个粉琢玉雕般的女人酮体
江永林把维持一家生机的烤山芋的摊子垛在了石狮子的路左拐的弯道上,江天佑整天围着炉子把烤熟的山芋用火钳夹放在半圈的炉口旁,新出炉的山芋,热气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烤山芋的炭火熏烤着“癞痢”头的江天佑,汗水、黄水淌在江天佑的脸上。
半夜收摊还不见上白班的江天臣回来的潘桂香心里有点着急,冲着江永林说:“最近不对了,小天臣下班越来越迟了,就是回来,两只眼睛老是盯着人家女孩看,我说摊子已经开张了,不能再让他去那个鬼地方上这个班了,学不出人样的。”
潘桂香急得跺着脚责怪江永林。
江永林婉转的说:“听周重文说,最近日本人在招工,回头叫小天臣去试试看。”
从乌烟瘴气的妓院出来的江天臣回来的特别晚,一边漫不经心的走着,一边脚步停顿的观看四周灯红酒绿里晚归的男男女女,尤其在黑暗处站街女主动搭讪拉客后抱成一团团一对对的男女。以前在乡村里和刘小芳在一起看公鸡站在母鸡身上都不忌讳的“交配”,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一对对男女搭讪以后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男欢女爱,现在怎么变的心猿意马、摇摇欲试的烦躁焦急了起来。
江天臣没精打采的进了家门,脑子里那个洗澡偷看到的,奶油一样光鲜可人的肤色,小茶碗一样坚挺的乳房,光滑而极富曲线的体型,还有小腹部靠近两腿间那迷人的、鼓鼓的、一卷一卷的江天臣淫迷心窍的走了神。
被江永林两只“毛栗子”狠狠的敲在脑袋上的江天臣猛然疼惊醒了。
江永林厉声的吼着:“怎么喊你几声没听到?走什么火入什么魔见什么鬼啦?”
走火入魔、心不在肝上的江天臣手摸着火辣辣的脑袋,两眼扑楞楞的望着父亲。
“魂都没有了,在想什么鬼心思?告诉你!听说日本人有厂矿在招工,你明天给我去试一试,那个‘夜香楼’的班不准去了。”
江天臣有点恐惧而声音变小了说:“工钱还没拿呢!”
“不要了,人都成傻蛋了,还要什么工钱?关照你,不准再进去。”江永林严厉命令的口气连平时最活跃受宠的江天妹也吓的不敢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