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牌坊

第十二章

2017-05-24发布 10803字

第十二章

清早,老屋里的江永林早早的起了床,他睡得很不踏实,好不容易才稍有安稳的日子,一阵枪炮全泡汤了。回到久别的家乡,一切还得都从头整理做起,久别的小屋处处都有了一种莫名的生疏感,家乡没有劳作的土地,做生意的山芋炉子扔在了上海,从不闲人的江永林一时有了不习惯的空落的感觉。

江永林坐在方桌的右边抽纸烟,当年哥哥江永森坐的位置。烟雾在他脸上和光头上飘过,皱纹沉思的脸毫无表情,像泥塑木雕的罗汉,任烟雾在脸面盘旋。当年的单身凄凄苦苦的逃离了家园去往了上海谋生,今天又慌慌张张携妻儿子女从上海逃回了老屋避难。

往事如烟,第一次离开家乡外出谋生他颠簸了六年的时间,转了一圈,望着阚彩萍嫁进了周家大院,自己孤单单的回到了家乡的老屋。第二次离开家乡在外拼搏谋生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又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家乡的老房子。所不同的是脸上爬满了皱纹以及多了一个不堪重负的“家”。

“人生何时才能得以心安呢?”门外有声音,惊醒了江永林的沉思。

方面大耳,环目阔口,着一身海青衫履的胖和尚,手上还提一串乌木念珠走过门前,两眼直盯着江永林看了一会,似笑非笑的和江永林招呼:“不认识我了吧?”

江永林有点木然的起身走到门口,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和尚?

“哈哈,贵人多忘事,庙里和尚全是秃头,所以你不记得我。庙门口卖山芋的江秃头就你一个,所以我能记得你。”说完又是“哈哈”的仰天大笑,声音洪亮如钟。

江永林更是一头雾水,搭讪的笑笑说:“啊呀,我真记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大师傅?”

和尚笑笑说:“我曾在太平报恩寺,现在云游四方,就住在前庄。”

江永林恍然大悟,说:“啊呀,报恩寺和尚,你怎么也跑回来了?”

“和你一样,枪炮不长眼。报恩寺古刹代代有兴废,建寺以来,屡遭兵燹。这一次又在劫难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报恩寺在两国交战之处,必定又要毁于战火了。我是游僧,四海为家,准备到小九华庙里去,走乡里弯一趟。”

江永林忙招呼:“来家坐坐?”

“不不不,出家人不进施主门。你两个小儿一起回来了?”

江永林回答:“谢你记挂,全家一起逃回来了。”

“大儿子天佑,最好皈依佛门,佛门慈悲,能保一生太平。小儿子不错,八字生得好,天臣、天之臣,有福兆,你这生吃喝不用愁了,江秃子晚年有福啊!”胖和尚一边说着一边手搓念珠。

江永林被胖和尚说的莫名其妙的说:“大儿子忠厚,二儿子喜欢和女孩子玩。”

胖和尚笑笑:“富贵自有天命。小儿子属‘牛’为臣,不是官重就是财重,小儿子是你晚年的依靠啊!”说完也不打招呼,自顾转身“哈哈哈”的笑着走了。

胖和尚一边走还一边关照说:“别忘了送天佑皈依佛门啊”拖长的尾音消散在村庄的远处。

躲战火落荒而逃的江永林何处来福呢?江天佑最好皈依佛门吗?来家第一天就遇到报恩寺逃难和尚神神叨叨的几句言语,说的江永林心中莫名其妙,他望着印象不深的胖和尚海青衫履的背影,不解的摇摇头回屋去了。

家乡的山水依旧,似乎和战争没有什么关系,蓝天白云,山清水秀,依然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安静而美丽。

江永林一个人怀着心事到哥哥嫂嫂的坟上去看了一圈,念念有词的把贞贞已经成婚嫁人的事对着坟包叙说了一遍,这是江永林的心事,不当着哥哥嫂嫂的“面”说出去,就感觉在心里憋得慌。

对着坟包说完话的江永林感觉轻松了,风儿从耳边刮过,带走了他所有想说的话语。

环顾四周,田野里一片翠绿和金黄稻浪覆盖的静谧,骄阳似火,大地热浪蒸腾,树枝上的知了也躲在枝叶下没有了鸣声。被热浪包围着的江永林来到塘边的柳树阴凉地下坐着抽起了纸烟。

一支香烟,一口丝缕,烟雾缭绕,轻烟喷散。没有玩命的枪声、没有惊恐的硝烟,没有慌张的逃难,江永林安静的心犹如母亲怀中的婴儿,舒坦安全的沉浸在家乡的怀抱里。星星点点的农舍散落在大蒋庄的四野,块块片片、青青绿绿的植物、金金黄黄的稻田,在蓝天白云下浸染着生命的色彩。

太阳的光芒刺得江永林睁不开眼睛,他躲在遮阴的柳树下,舒坦的伸腿伸膀子的躺靠在大柳树下,无聊的捡起一团团泥巴砸进水塘里,看水波扩散的纹路,这是小时候依偎在母亲身边玩耍时的感觉,是天真无忧的感觉,如今他已经深深的知道了,凌乱的涟漪水纹真是皱在心里而刻在自己脑门上的艰难岁月。

“是江永林吧?”一声突然的招呼把思想远游的江永林一下惊醒了过来。

江永林回头一看,一个中等个子,皮肤白净,单眼高鼻子,穿着一身最时髦的黑烟纱衫裤,带着一顶巴拿马黑色礼帽的那种让人一眼看上去像大上海的奶油小生相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男子微笑点头、自我介绍:“久违了!永林!我是蒋家老三,蒋兆祥。”一声“永林”,一声自我介绍,富有感情,喊得挺有亲切的感受。

江永林知道了,是当年跟着江淮戏主筱家邦班子出去的蒋老财的三儿子蒋兆祥。

受蒋兆祥亲切感受的江永林也不得不记父仇的松弛了紧凑的双眉搭讪了起来。

蒋兆祥说:“我去后庄找筱家邦班子的一个人,看你一个人躺在树荫下走神,我走过来时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呢?”然后不等回答便说:“我比你先回来,开战前就回来了。我听说你也在上海,也是打仗回来的?”

蒋兆祥挂在口上炫耀的是当年红遍上海和苏北地区的江淮戏筱家邦班子。

江永林不得不接话说:“就是,打仗了,一家老小不回来躲躲不行。”

蒋兆祥看江永林露了一下笑脸,立即开门见山的说:“以前老父亲做事不太厚道,你别记恨,我们现在都是走江湖逃难的人,亲不亲、家乡人,你多包涵!”说完像舞台上跑龙套的演员一样朝江永林来了个两手一抱拳。

江永林反而被蒋兆祥主动坦诚的说话搞得束手无策,慌乱中也两手握拳回揖了一下。蒋兆祥掏出了上面有条金龙的黄壳子香烟递给了江永林说:“多包涵!有事可以找我!”说完大气的把一整包香烟都甩给了江永林,然后说:“我有事先走,以后来家聊!”

老实憨厚的江永林被蒋兆祥大度的举动怔住了,接过香烟,望着渐渐远去的蒋兆祥的背影,陷入了往事无法再提起的那段冤屈。

突然遇到和尚和蒋兆祥,以前并不熟悉不交往的人员亲近了。战争似乎改变了人们之间的关系,或许是大敌当前,乡里乡亲都不再计较以往的陌生和隔阂而亲热团结起来了。

然而恐惧的枪炮声并没有平静多久,追屁股的枪炮声又在县城里响起来了。

1937年12月16日,日本侵略军已进入了仙女庙镇。北街和仙女庙顷刻之间被战火焚烧。百年古庙湮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已逃无可逃的百姓紧闭家门,在寒冷、惊恐中度日如年。

那凄厉的呼啸声,那可怕的炸弹,爆炸中被分解的血肉模糊的肢体,惊恐的百姓祈望有像仙女庙里杜姜那样的女神仙,能搬来天兵天将展现电闪雷劈的神功,能阻止人间的战争杀戮而给百姓带来一方的安宁。

无助的百姓祈求着天帝,祈求着菩萨。

潘桂香双目微闭,双手合十,虔诚的念叨着菩萨保佑的“阿弥陀佛”。失去保护的百姓,把太平的希望寄托在了唯一的菩萨身上。

江永林抽了一地的烟灰,忧愁在烟雾里缠绕。平时爱打闹的三个孩子也失去了欢乐,心情紧张的看着父母的表情。恐惧中等待命运安排的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寂静而漫长。

大蒋庄的百姓是幸运的,日本兵进了县城没有进乡下的村子。

在提心吊胆的平静下,公鸡依然在黎明报晓,麦子在冬阳的照射下自然的生长,田埂上成群寻找食物的麻雀在草房和草垛间刮来刮去,一阵风般的腾起,一阵风般的落下。

一座木桥,跨过三米多宽的小河,静静的河水从金家庄和杨阁庄中间穿过。

跟着人群一起躲战乱逃回家乡的曾经教过书的杨老先生串联了乡里几位有头面的乡绅,他说:“不能因战争停止孩子们的学业,要让孩子们继续读书,将来保家卫国需要文化,只有文化是一个民族不可战胜的脊梁,文化没有了,这个民族就消亡了。”

杨老先生倡议说不能让孩子们待在家里荒废,要组织乡绅为家乡的孩子们“尽一点精忠报国的微薄之力”,他愿意免费为逃难回乡的好多孩子教书。

大敌当前,民族精神激发起来的爱国热忱把乡绅们聚集了起来。

这一带土地上混杂居住着金、蒋、杨、江四个主姓户的人家,他们拥有一个以金姓为主的金、蒋、杨、江四个大姓户家族共建共享的祠堂。祠堂里面每姓户都有一间房屋供奉着自家的祖先,一间房屋是家族议事的“官屋”。

这是早年四家先祖们共商共建而推举金姓家族为召集人的共有祠堂,取名“金字堂”。向着阳光,呈“凸”字型的墙面上,叠楼翘角的白墙黑门楼,黑白泾渭。门楼里面,两排房子,分隔着四家的宗祠。俗话说:官马瘦、官船漏、老爷公堂鸡屎臭。四家共建的祠堂四家姓的后代都没有全心照料,一户也不兴旺,早已积满尘埃,破烂不堪了。

祠堂也不列外,供奉祖宗、先人的家族祠堂,年久失修,虽然是祭祀祖宗的神圣场地,毕竟也是不同宗不同姓四大家族的“官”地,后代们自然操心不足,积满尘土的屋顶上长着杂草,高出路面的台阶已有坍塌,江姓祠堂的屋顶上还塌陷了一处角落,露出了瓦椽子。屋檐下的瓦缝里筑满了鸟窝,鸟儿们出出进进的飞忙,祠堂成了鸟儿们后代兴旺的天堂。

四厅四堂的墙面斑驳陈旧,墙面不少地方的白石灰已经脱落,墙根下裸露的砖缝里长满了在冬阳下呈现出枯黄的绿毛鲜苔。

由金家庄金世贤为召集人,大蒋庄、杨阁庄、丰庄有点头面的乡绅都被邀请来祠堂议事了。蒋姓的蒋兆祥被邀请在其中,杨阁庄的杨老先生和大蒋庄的江永林都去参加了协商,还有回乡躲战乱的几个有钱人也被邀请了,大家聚在一起做了一番商议。

金世贤站在院子里,首先对着四间厅屋子做了参拜的礼仪,然后站在自家祠堂的台阶上对着众人说:“承蒙各家谦让!我先发言。最近逃难回乡的人员较多,杨阁庄的杨老先生提议把各家族的子女召集起来办个学堂。杨老先生对我说:逃难是临时的,教育是永久的,敌寇入侵在我中华大地上是站不住脚的,就像大清王朝,二百年前把我们扬州人杀的一个不剩,二百年后大清王朝还是被我们汉族推翻了,龟孙子皇帝跑到日本,终于把日本鬼子引来了。我们不能因此而荒废孩子们的将来。将来,驱赶了外敌,我们还要重建家园,杨老先生高瞻远瞩、高风亮节,在危难动荡之中看到了祖国的未来,愿为乡邻育新人,我首先代表金姓家族表示全力支持。下面先请杨老先生自己给我们说说!”

杨老先生站立起来,两手抱拳作揖,声音洪亮的说:“首先向各位父老乡邻问安!我已年老,人生七十了,为躲避战火被日本人赶回了家乡,现在就是不打仗我也走不远了,现在无非是落叶归根、一把老骨头准备丢在家乡也是我的心愿。这次回乡避难的乡亲们来了好多,小日本之甲午以来,一直想侵我中华,毁我家园,这次他打来了,害的我们生灵涂炭,人民四处逃难,害的我们的孩子们都上不了学了,我看得心疼、焦急,不能让孩子们从小荒废,即使将来不打仗了,文化还是需要的,更何况一个小小日本国占领不了我们神州大国,我们要为我们的将来准备,所以我想为救国效力,为家乡效力,把小孩们都集中起来,这次回乡有不少识字先生,我提议各个族姓推荐一名先生出来教书,首先我带头免费教书,我能教几天是几天,以尽我的微薄之力。”

杨老先生说完后谦虚的向大家欠身弯了一下腰。

外敌入侵之时,不能荒废孩子的一番话众乡绅都是支持的,何况一把年纪的杨老先生如此的爱国之举和如此的谦虚美德,来者都被感染而动情了。

杨老先生看到大伙的支持目光,更有信心的继续说:“杨阁庄和大蒋庄还有金家庄都靠在一起,有六、七十个读书年龄的孩子,金家祠堂愿意提供地方,还请各位乡绅勠力同心,鼎力帮衬!”

蒋兆祥一听这话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杨阁庄的老师,金家庄的祠堂,众乡亲在这如此困难的时期还为了下一代考虑,其爱国精神实为可嘉。我们大蒋庄支持杨老先生,理当资助,蒋家祠堂也供学生使用,学生的书本费我们大蒋庄负责筹办。”蒋兆祥的慷慨表态讲话,乡绅们个个点头赞赏。

经过一阵短暂的交头接耳之后,议事没费事便很快的通过了,各乡绅族领们纷纷提供祠堂、推荐老师、赞助经费。

国乱年头,被日本兵占领时期的农村乡绅们心照不宣的有着一种共识,异口同声的表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为办学协商的议事出乎意料的圆满。

免费教书,免费上学,为救国形成的义举,一时成了乡里流传的佳话。农户们纷纷要求送孩子上学。

江永林受蒋兆祥赞助费用的影响,回家后和潘桂香说:“你看看,当年为了一块坟地,蒋兆祥父亲硬是坚持不让,和我们家结下了仇恨。然而真真到了国乱年头,乡亲们人心还是齐的,蒋兆祥又出房子又出钱,还是有一致对外的精神的。能组织起来免费为孩子们教书,堪称义举。蒋家的后代蒋兆祥不像他父亲,有正义感,他真得是做了件大好事了,还为学生捐了赞助,一致对外,人心齐就有希望了。”

江永林受了感动。潘桂香一边扫着锅台一边说:“不知道能教几天?”

“不管多少天,读一天是一天,天臣没上几天学就跑回来了,继续上学是好事,何况免费,把三个孩子都送去。”

春寒料峭,苏北大地一片苍茫,还没开犁的季节,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在眉毛和发梢上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寒风里,孩子们小脸冻得通红的走在了上学的路上。

临时筹办的学堂,刚过完年就急忙忙的提早开学了。

江天妹小手冻得通红捂着自己的耳朵,没帽子戴的刘靖宇拉着妹妹刘小芳的手,只有江天臣套着江永林的“马虎帽”露着两只眼睛,手上还拎着一只装了木炭的烤火盒子。这是江永林为四个孩子课余烤火取暖时准备的炭火盆子。

祠堂里的官房,一排向东,一排向西,都敞开着一面墙,特别寒冷。带着圆圈圈的一副眼镜的杨老先生,头上带着圆筒子的皮帽,穿着圆筒状的棉袍,耳朵上还带着护耳套,不停地要抽气上提的清理流淌下来的鼻涕,淌下来的清水鼻涕在两个鼻孔里被抽的一伸一缩的挂在鼻尖上。

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百家姓》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个大字,他要从孩子们先识字教起。课堂里,随着杨老先生的领读,传出了孩子们“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童音。一浪一浪的读书声飘荡在金字堂寒冷的上空。

坐在课堂里的孩子忍受着寒冷的煎熬,好奇的能读书识字的昂奋情绪和孩子们能集中在一起的兴奋感提高了孩子们的抗寒能力。

杨老先生在黑板上又写又念得教完了八个字,自己也冻得够呛,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鼻涕眼泪的挂了一脸。逃离战火的乡民一时还没有条件创办学堂,也没有统一的教材,只能像私塾一样先识字为主,在缺少遮风挡寒的祠堂官房里教孩子们《百家姓》。

特殊时期的乡绅们,在战争阴影的笼罩下,无比动荡的内心只能尽此微博之力了。

滴水成冻的早春,受冻的孩子们取出毛笔砚台,磨墨练习写字。

烤火盒子,是长方形的,木盒子里面一头放着待用的木炭,一头放上一个瓦盆,瓦盆里燃烧着木炭。木盆子上面有盖,盖子在炭火的熏烤下热热乎乎的,冻僵的手可以直接按在木盒上取暖。孩子们家境稍好一点的都带有烤火盒子。孩子们嫌盖子温度不够,喜欢打开盖子,扒着小嘴直接吹木炭起火取暖,“课堂”上空一时弥漫起淡淡的炭灰和青烟。

“春寒冻死牛”。盒子里微弱的炭火抵抗不住初春的寒意,砚台里的水形成了薄冰渣渣的晶体。杨老先生勉强的鼓励孩子们不畏严寒,从小要培养坚强的性格,要有“精忠报国”的思想。然而自己从鼻尖上滑落的清鼻涕又被鼻孔里的鼻涕补淌着流挂在鼻尖上了。

江天臣一边给妹妹研墨,不让砚台上冻。江天妹一边撅着小嘴说:“把人冻死了,蛮好不来的。”一边把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木炭的微火上搓搓手,然后还是十分有兴趣的拿着快要上冻的毛笔在纸上歪歪倒倒的练起了写字。

杨老先生一边受冻,一边威严的拿着戒尺板子在教室里走动。走在江天臣的身后,问江天臣:“你怎么不学写字?”

江天臣站起来回转身很有礼貌的说:“先生,这几个字我会写。”

“难怪我教字时你念字的嗓门那么大,你上过学?”杨老先生看看江天臣。

“上过。”

“在什么地方上的?”

“在上海太平报恩寺附近徐老先生办的‘义学堂’上的学。”

“噢!我知道了。你把这几个字写来我看看。”

江天臣滴水入砚重新研墨,心里把握不住激动和兴奋,渐渐变浓的研墨被用力过猛而溢出了砚台,他从妹妹手上拿过笔,卷起右手的袖子,蘸满墨汁,还在砚台边上添添笔尖,然后一横一竖认真的写了起来。

杨老先生默许的点点头问:“嗯!这几个字写的还有功力。学过那几篇课文?”

江天臣看先生满意的点了头,心里高兴的说:“《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我都读过了。”

“喔?”杨老先生有点惊奇的说:“你把《百家姓》背给我听听?”

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 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江天臣一口气把近五百字的《百家姓》背诵了下来。

杨老先生默许的点头,心里十分满意,然而一下提高要求的说:“《千字文》怎么样?”

江天臣毫不犹豫的背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小脸憋红了的江天臣一口气背完了全文。

杨老先生十分满意的对江天臣说:“孺子记性不错。聪敏。以后你坐在这儿单独一个人不要去影响他人,我手上没有教材,你可以先看看《朱子家训》《增广贤文》一类的书,把它全部背下来,要会写出里面的每一个字,不能光会背而不会写。平时帮我检查检查他们的写字,给我做个小帮手。”

受到先生表扬和重用的江天臣异常兴奋。

一个人在家的江天佑有点失落,弟弟妹妹都上学了,自己只能无聊的躲在灶膛的柴堆里憋气。孩子太多,课堂太小,一户最多去两个孩子的限制,把江天佑阻挡在了家里。

江天佑撅着嘴哼哼哈哈的抱怨着父亲的偏心。

心里烦躁的江永林抽着纸烟,光秃的头顶上缠绕着烟雾,他不耐烦的“安慰”一个人在家的江天佑:“有志不在年高,弟弟妹妹回来你跟他们学写字不是一样的念书吗?那个学堂连门都没有,里外一样冷,这大冷天在家有什么不好?我和你妈妈不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养了你吗?逃难回乡,免费教学,有免费吃饭的吗?老子都愁死了,你还哼哼哈哈让我心烦,犟着不听话我就抽你!”

心情不耐烦的江永林警告着心里难受的儿子。

潘桂香知道大儿子的委屈,无奈的哄骗说:“等以后太平了、有钱了让你去正规学堂上学,别以为那个学堂有多好,四面透风,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吃饭都成问题了,谁会真的拿出多少黄金白银呢?”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空洞的叹了一口气。

江天佑裹着衣服,钻进柴草里,赌气的闭上了眼睛。

晚上吃饭时江天妹告诉江永林:“爸爸,今天先生表扬哥哥了,说他聪敏。”

坐在边上吃饭的江天臣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说他聪敏什么?”

“先生教的字哥哥都认识。”

“他都上过二年书了,让他去再上一遍的,这算什么聪敏?有好多字他连写都没有写过,只会顺口死记硬背。”

江永林给江天臣泼了一头冷水。

江天妹撒娇的说:“这几个字我也认识了,明天我不去了,冻死我了。”

一个不给上学,一个重复念书,一个说明天不去了,江永林一头恼火的骂道:“小老巴子,小八哥子,你要想赖学就不要回来吃饭,不识字找个婆家还是做厨子。”

宠惯的江天妹不怕江永林,翘着小嘴说:“找厨子有饭吃,还有房子住。”

“你想讨打啊?”江永林脑门红了。

吃着饭不说话的江天佑用鼻子一哼:“哼,去过的、不想去的,都有书念,哼”哼完鼻音后气得两眼鼓水。

潘桂香收拾完桌子去洗碗了,江永林坐在桌边抽着他的纸烟,江天妹拿出白天的书本大声的念起了刚认识的八个字:“孙李、周吴郑王”。

江天臣无聊的推了一把睡在床板上的江天佑:“哥”

江天佑不理他,背转身面对着墙壁睡觉去了。

学堂里的杨老先生省了不少事,每天教完八个字,便佝偻着身子坐在避风的墙角。《百家姓》上的字一时没有字义可以解释,老先生便让江天臣监督孩子们学习写字。

江天臣也没有闲着,他比其他小孩先学了《朱子家训》《增广贤文》,每天凭着死记硬背的好记性而乐此不彼,只是没有人为他作字面解释和讲解书中言辞的意思,只落得一种“死读书、读死书”而已。

一时没有教材,每天八个字,杨老先生和孩子们在死记硬背中消磨时光。

放完农忙假放暑假,乡村有钱人家的孩子没有成人的忧虑,过着读书玩乐的快活日子。然而条件差的孩子不是这样,无论是放假还是不放假,乡村的孩子都要做力所能及的农事,家庭生活的担子早早的落在了幼小孩童的肩膀上。

清晨,东方的天空挂着几朵悠闲的白云。

刘靖宇一早便牵着两头牛鼻子上的缰绳走出了村口,他得为有钱人家去放牛,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刘小芳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扛着扒拉子到放牛的坡地或者田埂上,用扒拉子顺着地皮扒拉枯黄的荒草,每天扒集一小捆枯草,她就能为家里解决一天的烧锅柴草。

回乡无事的江永林坐在门口犯愁,躲战乱回乡而无田可忙的他心里有点发慌,卖烤山芋积攒的几个钱能撑多久呢?日本人占领了上海,还能不能再去卖山芋呢?去上海又怎么落脚呢?是自己一个人先去还是全家一起去呢?贞贞在哪儿呢?女婿的房子还在不在呢?江永林心烦意乱。

看刘大宝的孩子为生活去扒拉荒草烧锅,于是江永林也喊道:“天佑,带天臣一起去扒点烧锅草回来。”

江天佑喊江天臣一起去,江天臣不想去借口说:“我在写字。”

“写你的头写,一起去。”门口传来江永林心情烦躁的呵斥。

江天臣无奈的跟着江天佑走出了家门,江天妹放下手中的笔也跟着一溜烟的跑去。

老坟滩边上的那块旱地的柳树下面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集聚地。转了一圈的牛儿,喷着响鼻,下到塘里享受着水的清凉。扒完草的孩子在这儿角力谁的手腕有劲,比刘小芳还小的男孩女孩们在玩“抬新娘”的游戏,江天臣紧挨着刘小芳站在一处稍高一点的土丘上,比划着孩子们的乐趣,看着小伙伴们两手交叉的“轿子”,把兴高采烈的小“新娘”抬起来,然后又歪歪扭扭力不从心的移动“轿子”出嫁时,“新娘”从“轿子”上滚落在了地上,摔疼的“新娘”哭着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江天臣和刘小芳笑的前俯后仰。

江天佑把自己扒拉的柴草和刘小芳扒拉的柴草连扒拉杆子一起扛上肩说:“你们玩一会,我先回去了,给你们把柴草送回家。”说完便先走了。

一边是孩子们童真无欺的哭笑声,一边是父母忧愁生活的叹息声。

刘大宝悄悄的来到了江永林的身边,开玩笑的在江永林腋窝下抓了一把,被惊吓的江永林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说:“你没下地?”

刘大宝没有回答江永林的问话,反过来问江永林:“又在楞什么呢?没打算在乡下常住下去?”

在家乡没有田地的江永林并不打算长期住下不走,说:“上海是日本人的了,不知道是否还能去了?我还想去上海做工,这没田没地的乡下,一家人吃饭是个问题。”

刘大宝接过江永林递来的纸烟,不无叹息的说:“还是乡下太平,做短工虽然苦些,每天就喝了两顿菜籽粥,好歹两年混过去了,但坐吃山空的日子确实不是个事。”

江永林一时没有主见,含糊其辞的说:“老本吃不长,窟窿越吃越大,给人帮短工,分不到多少口粮,五张嘴吃饭,唉!还得出去,撑到年底再看看吧。”

刘大宝看看屋里一个孩子也不在,吐出一个烟圈问江永林:“三个孩子呢?”

“扒柴草去了。”

“噢,恐怕又到老坟滩旱地去了?”刘大宝估猜着说完又说:“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两家将来穷帮穷、做亲呗?”

江永林也笑着说:“老二滑头,不过我看他对你女儿挺好的,每次放学、上学都在等小芳,一起来一起去的挺好。”

刘大宝也笑着说:“我儿子憨,有力气,每天除了帮你女儿背书包,还由着你女儿使唤,这两对孩子都挺般配的,我们老弟兄两个将来就做个儿女亲家呗!?”

江永林没有忘记自己过去的“儿女亲家”的伤痛,还是重蹈覆辙,和儿时的伙伴刘大宝沉浸在未来“亲家”的穷快乐的幸福里。

已经十七岁的江天臣独挡一面的帮替杨老先生带着乡里的孩子念书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需做讲读的课文,做先生的和做学生的,只需要死记硬背的背诵古老的文章,一个个晃着脑袋,像唱山歌一样的跟着感觉走。

当初积极倡导办学的杨老先生毕竟年老体弱,基本上不来学堂了,十七岁独挡一面“教书”的江天臣一时成了代课的“先生”,从私塾先生那儿学来的死记硬背的方法,他又传授给了他的“学生”。

十五的圆月,明亮,清晰,可爱。月中桂影婆娑,夜空繁星数点,照着房前,照着屋后。然而今年的月光里,留下了“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的感受了。

1940年“汪伪”傀儡新政府在南京成立,没有给“眼鼻子”底下的苏北乡村带来新的希望,苏北一带沦陷区活跃着的抗日力量是新四军和八路军。

明月悬挂在山河破碎的家园,黑瓦白墙的祠堂院落里洒下一片银光。躲避战火逃避乡野的几名老者,聚在一起诉说衷肠。

杨老先生抖动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说:“日本人的刺刀扶起来的政府,和溥仪的儿皇帝一样,叫国人做孙子呢。自从溥仪在日本人保护下成立满洲国以来,东洋倭寇觊觎中华,亡我之心不死,这些卖国贼祸害子孙呢!”

今天是仲秋乡绅聚会,杨老先生带着几个得意门生来参加乡绅的聚会。

老族长金世贤说:“我们都老了,老胳膊老腿,否则那会坐在家乡悲叹山河破碎?若是我还年轻,早就上了前线了!今后的世道全指望小一辈子去建立功业了。”说着用手指了指江天臣这类的“小一辈子”。

杨老先生两眼闪着光说:“听说这个过来了。”说完伸出四个手指头。

杨老先生的话一出,众乡绅群情激动议论纷纷,似乎有了打走日本人的胜利希望。

金世贤说:“听说这‘四’字厉害,日本人特别害怕,这叫一物压一物,大有希望,只要天天不断的搞掉他几个,那个小日本哪有我们人多呢?等到‘四’字来我们此地我要杀猪宰牛,好好犒劳犒劳。”

丰庄的大财主蒋茂全立即神秘的接着说:“来过了,‘四’字来过了,要了两个识字能记记征粮账的青年去了,暂时不给讲,怕人家家里遭不测,是悄悄的走的。”

杨老先生对“悄悄的走”十分理解的说:“是啊!有黄的,有黑的,有灰的,还有不穿制服的,有爱国抗日的,有做汉奸卖祖宗的,家中有抗日义士的人家一时不能公开呀。”

然而谁也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个新四军,也就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还是金老族提问说:“孩子们念书念得怎么样啦?”

杨老先生很高兴的说:“千字文都会写都会念了。”

说完叫江天臣背诵给乡绅们听听。

江天臣一口气把《千字文》像唱山歌一样的背诵了出来,乡绅们跟着每句四字一摇头的音律摇晃着脑袋,也有念过书的跟着一起背诵了起来。江天臣背诵完了,乡绅们赞声不绝,大家一致的夸赞杨老先生教学有方,也一致夸赞江天臣聪敏好学。

杨老先生得意的指着江天臣继续说:“他连《朱子家训》《增广贤文》也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啦!只是现在还处在识字不识理的死记硬背的阶段,先识字后识理,等大家水平凑齐差不多的时候,我再去把每句话每个字给孩子们一一讲解清楚,让孩子们知道如何做人,如何为国效力,中国文化深厚,这一时还来不及传教,现在只能是一种临时的识字教学。”

江天臣参加乡绅聚会,江天妹也在家想过中秋节了。

平时最娇宠的小女儿靠在江永林的身上带撒娇的说:“爹爹会烧菜,今天都过节了,也不给我们烧好吃的菜?我都半年不知道鸡肉是什么味道唻。”

平时百依百顺的江永林苦恼的告诉宝贝女儿:“我们是逃难人,当年还没有你,我和你妈妈从这儿逃难出去的,现在又躲打仗,从上海逃难回来,我们没田,在这儿坐吃山空,爹爹妈妈手上的两个钱快撑不下去了,苦着点过日子,还得想办法去上海。”

懂事的江天妹无声的分享着父亲的忧愁,只是紧紧地偎依在江永林的身上。

月亮在悄悄的移动,房前屋后的大蒋庄的百姓们翘首期盼月光升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