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黄昌富是贞贞认识的第一位“小哥哥”。
当发现贞贞喜欢上黄昌富的时候,江永林心情是很矛盾的。
十九岁的贞贞,漂亮、挺拔、健美。从农村出来的亭亭玉立的一个姑娘,虽然从小家境不好,没上过学,尤其失去亲父母以后,少言寡欢的失落,养成了姑娘内向和娴静的性格,这种性格反倒成全了姑娘最可贵的气质 。
黄昌富也识不到多少个箩筐的字,只是生性聪敏,做事利索,不拖泥带水。但是学徒做厨师,这个职业,江永林自己都不太喜欢的职业,是从乡村出来谋生而不得已的职业,城里干干净净挣大钱的铁饭碗的职业有的是,江永林最希望贞贞也能嫁个吃皇粮或者端铁饭碗的人员多好,帮人烧饭的厨师能有多大出息呢?
江永林对潘桂香说:“你是妈妈,你对贞贞说说,找婆家找个吃皇粮不用再回乡下种田的人家多好。”
潘桂香用针锥子在纳鞋底,一边抽线一边说:“别要求太高,女儿没念过书,能攀高亲吗?只要他两个有情有意自己能挣钱,能在上海站住脚,就随他们去吧。”
江永林固执的说:“就是我们同意了也要叫黄昌富找个介绍人出来说话才行,大姑娘哪有自己找婆家的?万一日后受婆家欺负我怎么向哥哥交待?”
潘桂香停下手中的活儿反驳说:“你才过上几天好日子?想当初我不就是自己这样跟着你出来了吗?连刘大宝都没有请他喝杯酒,你现在怎么想再去花不必要的冤枉钱干嘛呢?再说日后两口子的事谁能担保的了呢?只要不出大的偏差,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我们给孩子们张张眼就行了。”
潘桂香说到了自己的头上,江永林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下还是争理说:“话是这么说,我们两个毕竟不是她的亲娘老子,有一点不好,外人会说我江永林闲话的。我至少要和他们谈谈,我要对得起我哥哥嫂子,贞贞没有爹妈,我给她把把关总不会错。”
江永林说完后又有点遗憾的说:“这大丫头,心里有主张,就是不肯多说话。”
潘桂香有所理解的说:“孩子从小看着自己的父母一个一个死掉的,心眼子从小受了伤,这样的孩子另有特点,心里有主张而不多言语,能沉得住气。你看老巴子,才会说话,小嘴整天翻得不息,嘴呱呱屎拉拉的,我喜欢大丫头。”
潘桂香说的“老巴子”是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受江永林宠爱,生下来就有点娇惯,小嘴整天嘴呱呱的说的不停息,连江永林自己也说她是“八哥子投胎,喜欢嚼舌头。”
繁华大街的夜晚,时隐时现的路灯下总是带有几分神秘,来来往往的有情人总喜欢在这神秘感的氛围里漫步。神秘吸引着异性的好奇和向往。
贞贞每天晚上都要去帮母亲收摊子,今天出去,多了个诚惶诚恐跟在后面的黄昌富。黄昌富总是保持腾后小半步的距离,小心翼翼的跟走在贞贞得后面,他想说话,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贞贞第一次有个“大男孩”跟在身边,她感到有点心慌有点兴奋,胸腔里的心跳的咚咚打鼓,然而羞涩的外表里裹着的却是一种想品尝的甜蜜。
马路边上,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里发出了树叶之间沙沙的声响,树叶遮挡灯光呵护着树根下青年人的腼腆,神秘的心情在夜色的保护下孕育着爱的渴望。
跟在贞贞身后一言不发走路的黄昌富乱了脚步,他想说话而又不知先说什么,略显踉跄的步子里他突然鼓足勇气说出了:“贞贞!我想娶你!”说完后自己紧张的像一个随时准备转身逃跑的窃贼一样后退了半步。
静静走路的贞贞一直盼望黄昌富会开口说话,说出她喜欢听的话,然而黄昌富真的突然冒出来说这么一句“我想娶你”话的时候贞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姑娘的脚步却迟钝的停了一下,心中紧张假意没听清楚,而嘴唇有点抖动的进一步俏皮的求证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被反问一句的黄昌富反而更慌神了,像不小心掉到水里找人救命一样的两手乱捞,拉着贞贞的一片衣角说话就像被水呛了一样:“我我我想娶你。”说完之后又像被人抓住的窃贼一样觳觫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
贞贞的心狂跳不止,拉着黄昌富拽着衣角的手,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把衣角抽回来,短暂的僵持里,手与手的交会,爱情的电流贯穿全身。
爱情的花圣洁而美丽。无需道具,无需铺垫,无需关门过节的曲直故事,更无需浪漫的情人约会,贫困生活中的爱情就是如此的坦白、如此的真诚和如此直率而心照不宣的展开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
紧张的黄昌富忧恐没说清楚,立即进一步表白说:“我会对你好的,而且一辈子对你好,相信我,我不会对你撒谎。”
冒汗的黄昌富终于紧张的倒出了心里憋着的话。
转过身体来得贞贞两眼闪光的定住了,当向往的幸福真的临空出现的时候,贞贞感觉眩晕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的倾斜,低垂的头在向黄昌富倾斜靠拢,两腿像踩着棉花、踩着云朵般的打软下陷,身不由己的靠在了黄昌富的肩头
贞贞双手搂住黄昌富的脖子,羞涩的两眼紧闭着而脸颊紧贴在黄昌富的脸上。黄昌富双手紧搂着贞贞的细腰,深情温热的嘴唇在贞贞潮红的脸颊上亲吻。
姑娘感到心慌,脸红,羞涩,但心里很甜蜜。那额顶上火辣辣的吻印,那被热吻吸干的泪水,那浑身涌起的潮热
梧桐树下的表白,梧桐树下的恋情,无需浪漫,无需缠绵。
路灯下,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见证着年轻人纯洁无瑕的爱情。
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街巷里弄,临巷口低矮的出租屋里,新砌砖墙的房子,还没有经历过风雨的洗刷。
没有箱柜的房间里,十分简陋。春夏秋冬吃穿用的生活用品尽管铺叠整齐,两张大床的床头还是堆满了小件的衣物。面食店的曹老板淘汰了一个被老鼠咬掉底边拐子一只角的米柜子,一个落地七十公分高的米柜,被江永林拖了回来当箱子用,夏天装被子,冬天装杂物,外观笨重的大木箱是房里唯一能装用品的“家具”。
母亲潘桂香身体抵在木箱上,望着坐在床边上一边哄天妹睡觉一边纳着自己没纳完鞋底的贞贞,脸上带着喜悦,两眼闪着柔情问贞贞:“你爹爹说你看上他的徒弟了?”
贞贞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晕。
“是真的就告诉妈妈一声,妈妈不反对的。”
贞贞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贞贞大了,该找婆家嫁人了,妈妈不反对。妈妈看到黄昌富挺不错的,小伙子做事仔细,利索,聪敏而不滑头,挺本分的,而且还会体贴人,还能吃的了苦,这样的孩子将来能让人放心。”
潘桂香一边夸赞一边紧追不舍的说:“他可向你说他喜欢你了?”
沉默,只有喘气的声音。
“告诉妈妈,没事的。”
贞贞羞涩之中还是发出轻轻的一声“嗯”。
“妈妈年轻时是乡下的刘大宝叔叔带我走进了江家的门。最初是你母亲为我拉的媒,没等我上门你母亲就走了,以后我就带着你走到了今天。”
潘桂香一边坦诚的诉说自己的过去,一边坦诚的告诉贞贞:“其实穷人的生活很简单,养儿育女,每日三餐,把饭搞到嘴就算做大事了。结婚成家,关键是两个人一条心,互相恩爱,要像你爹爹和你妈妈一样,尽管穷的连一棵草都没有,只要夫妻一条心,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风雨同舟,苦日子都能熬出蜂蜜。妈没有别的心愿,女人是家,家就靠女人能忍受,妈相信你,你是一个能忍受一切的姑娘。”
坐在床边的贞贞认真的听着母亲的关照,依然是没有一点声音。
“选个日子,让你爹烧两个菜,请请邻居和几个熟人,把喜事办了。结婚成家后有机会去乡下时给你母亲坟头报个信。出来头十年了,都还没有回过乡呢!”
贞贞低声的回答母亲:“我告诉过小黄了,他说我们一定会回去上坟的,会在坟前告诉我的父母的。”
知儿莫如母。潘桂香知道女儿贞贞的性格,是言语不多却很坚强的姑娘。
喜事简朴而愉悦的在小屋的半个院墙里操办起来了。
汤勺和锅铲在江永林的两手之间交换,和铁锅碰撞的声音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热油的锅里倒入配好的炒菜,“刺啦”一声冒起一股青烟,江永林像个魔术师一样晃过来、晃过去的变换着手中的道具,他又像个画家,在调料盘里这么一煽一点,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盛在了碟盘之中,又像一幅幅精美的工艺品端上了桌子。
江永林亲自为贞贞操办了成婚的酒席,他的每一盘炒菜都好像是对哥哥嫂子的交待,江永林干得特别的认真,特别的释怀。
黄昌富心里很不过意,想进厨房给师傅做做帮手,江永林把他堵在门口说:“去,去。今天你不准进厨房。”
潘桂香穿了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新衣服,梳着整洁的头发,盘在后脑勺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幸福满意的脸庞上被烤山芋炉火烤出的“高原红”更加红晕了。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潘桂香喜欢这个新女婿。
黄昌富不但向两位老人表白了自己对贞贞坚定不移的爱情,而且还带着自己的父母特意从海门赶来表述了自己家庭的思想。
黄昌富父亲拉着江永林的手和当着潘桂香的面说:“我的孩子一辈子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做好‘人’,一是维护好‘做人’的信誉,这是树在我们家人心里的牌坊,亲家公尽管放心,贞贞的身世我们都知道了,放心吧永林兄!以前你挑的担子,今天我来接。”
简单而有力度的表白,江永林听完这话都有点激动了,也为此而有了放心。他为哥哥嫂子负责的就是要为贞贞找一个“好”的人家,一个能通情达理、孩子不受欺凌的人家。
黄昌富的父母不但给了贞贞父母心里有了一种“放心”的语言保证,而且两位老人还为这一对新人买下了一所简易的砖木结构的住房,完全消除了江永林心中的愁虑。
房子虽然不大,然而女儿有了自己的住房,意味着在上海滩站住脚有了“根据地”了,这对江永林租住房东的房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了。
酒席过后热闹散了,半拉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女儿走了,出嫁了,屋里少了一个人,江永林一时有了心空的感觉。
房间里烟雾袅绕,心空虚的江永林抽着烟,想着自己的心思。
从大蒋庄逃难出来,一晃就是十年后了,如今女儿贞贞已经嫁人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也蹭蹭的往上长了,新女婿带着贞贞有了他们自己的房子,江永林自己还租住在人家的屋子里,两个儿子将来怎么办?是再回乡还是再发展呢?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
江永林自惭不如的下着决心对潘桂香说:“我们一定也要在上海有自己的住房,我没想到,这个小姑爷竟然买下一栋房子,不简单,贞贞有家有房,我倒是放心了。我这两个崽子以后怎么办?将来他们也要娶媳妇,哪来的条件呢?”
潘桂香照料着儿女睡觉,回着头说:“现在我才知道,亲家公既是平常的种田人,也是经常下海打渔的人,渔民有搞钱的机会。亲家公人不错,谦虚,吃肉都是放在碗底下吃的谦虚,会做人,是贞贞的福气。”
江永林心思犹豫的说:“乡下房子土地都不值钱,这大上海比乡下贵多了,这两个小崽子将来娶媳妇岂不是要了我的老命?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
潘桂香坚定的说:“不回去了,没田没地的,回去做什么呢?我们在上海慢慢的挣钱,船到桥头自会直,我们也挣了几个钱在手上了,先想办法买一间便宜的草房下来住着再说。你觉得亲家公人好不好?”
潘桂香怕自己看走眼,想问问江永林。
“人不错,爽气,在厨房他就对我说以前我挑的担子,今天他来接。他把贞贞安排的比我好。要向人家亲家公学习,学习做人,做好人,做一个有善心的好人,你看人好走到哪都受人尊敬。”
江永林肯定了潘桂香的看法,潘桂香更放心了,她为贞贞找到了一户好人家。
婚丧嫁娶,买菜做饭,生活打工,做买卖挣钱,自然状态下的平民百姓们过着正常的生活,然而这一切的平静真面临着一场战争来临的破坏。
1937年8月9日,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击虹桥的中国军用机场,被机场卫兵击毙。事件发生后,中国上海当局当即与日方交涉,要求以外交方式解决。但日军无理要求中国军队撤离上海、拆除军事设施,同时,向上海增派军队。8月13日,日军便以租界和停泊在黄埔江中的日舰为基地,对上海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上海中国驻军奋起抵抗。
八一三淞沪抗战的大幕就此拉开了。百姓的生活受战争的影响动荡不安了。
北面不出二十里地成了交战的重灾区。周家大院里一时住满了杂乱逃难的人群,连周士成的东大院和周重远的西大院里也挤满了战争中受难的人群。被炮火摧毁家园的百姓一波一波的逃离家园,被毁家园的民众在周家大院里聚集,向北了望,摇头、叹气,然后又一波一波的从西面转向租界,又转向各自的家乡逃避。
外敌入侵,人民痛苦不堪。
生活的一切程序都乱套了,周重文望着苦难的人群竭尽全力的奉献着自己微薄的力量,为逃难的人群提供茶水,让人流在自家的院子里、房檐下暂时息一下脚,周重文指望枪炮声会平息,谁知道仗越打越烈、战火越烧越旺、面积越打越大。
被战火驱离家园的一波一波的人群,呼爹喊娘,拖儿带女,有扛着行李的,有挑着担子的,有抱着难以舍弃的坛坛罐罐,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在流动。人群流向租界,全被挡了回来。人群流向车站,又被交通中断而返了回来。
往返流动的人流里还不断的有人传播着战争恐怖的消息,处在极度惊慌的战乱之中的百姓愈加惊恐。
平时很少聚会的周姓家族的宗亲,这段时间来往异常活跃,曾经有过的种种隔阂都已不再提起,大敌当前一致对外的民族感情超越了一切往年的琐事。
战争枪声一响便停止外出的朱老三也时不时的跑来和周家的兄弟们一起汇总和交流着报刊杂志以及道听途说的各类消息,总想在各类消息里面探听到一丝希望。
庭院里,房檐下,三三两两围坐着歇脚的难民,大人叫、小孩哭,乱乱哄哄。周重文来者不拒,尽可能的为难民提供方便,连周家大院的正厢房里,原来摆放整齐具有肃静威严体统的黄花梨木的太师桌椅都被人凌乱的随意拖放的不成规矩了。
难民中有老人歉意的对周重文说:“对不起了东家!打扰了!”
周重文安慰着说:“不说两家话,我们都是中国人,是同胞啊!现在国难当头,在我这儿息一下脚理所当然,不说两家话,不说两家话。”
周家大院里难民们议论纷纷,谁会胜利?谁会战败?民族不败的信心和外敌嚣张强悍的野蛮震撼着每一个国人的心脏。
周重文一边提着一壶开水为难民倒水,一边走到桌子边上给重远沏茶,然后拖来一张椅子和重远坐在一边,心中不安的听大伙交流战场胜负的消息。
战场胜负一边倒的消息,犹如火中的烤肉,正面反面都是焦黄。这“焦黄”令周重文心急如焚、日夜不安。
周才雄热血涌动的说:“宝山跑来的一个难民说国军里有一个战士,身上捆绑着炸药,冲到日本兵里拉响了,地下炸出了一个土坑,三个日本兵和我们的一个战士都没有了,这个战士太壮烈了。我们的战士不怕死,我们会胜利的。”
好消息令群情激愤,个个伸出了大拇指夸赞我们的军人舍身为国的壮举,对战胜小日本信心十足。
周才艮说:“听说日本兵的枪打的比我们的远,我们战士的枪够不上距离,吃了不少亏,还有小日本躲在铁甲虫里面,子弹穿不进去,好多战士也是身上捆着炸药包和日本兵同归于尽的。”
听说我们的士兵没有先进的武器吃了敌人的亏,人人摇头惋惜。
朱老三也惊惊诈诈的说:“北面跑来一个拉车的说天上掉下来的炸弹有一人多高,一炸一片房就没了,有个车夫脑袋都炸没了,两条腿还拉着车在跑,吓死人了。还有砸在马路上没炸响的炸弹站在那里都有半人多高。”
生灵涂炭,战争的乌云在头顶上盘旋,死神的威胁在家门口徘徊,身临其境的百姓个个愤恨、紧张、担心。
真准备成家的老大周才国说:“国未保,家何以能保?结婚的事暂时放下不提,先支援前线去,我们没有国哪有家呢?大丈夫理应为国而战,天下最为壮观的没有比国难当头而从容赴死而壮烈千古的。那些英勇牺牲的士兵是我们民族的英魂,他们抵挡蛮夷,保卫家园,他们以身殉国,气壮山河,如今国家需要我们我们岂能坐而视之?”
周才国慷慨激昂的说词,激励着家族弟兄同仇敌忾的情绪,受其鼓舞,学业中断的青年人热血沸腾,个个摩拳擦掌的要报效祖国。
各类是真是假的消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战事不利的消息令周重文紧张不安。周重文问周重远:“兵荒马乱的,一家老小怎么办?得想办法出去躲一躲。”
周重远说:“我全家能跑,我想跟着去南京躲一躲,那里是国府,不会被日本人夺取的。你怎么办?兄弟!你上上下下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
周重文一时没有了主张,摇着头说:“母亲和堂叔这几天心脏都不好,打仗了,老人都吓坏了,天天喊心慌头晕,这些年老之人不被打死都快被吓死了,兄弟!我真得是想跑也没办法跑呀!年轻人一听打仗就热血沸腾,他们哪里知道老人经受不了啊!”
两个头疼眩晕血压不稳的老人令周重文十分担忧、焦急。
周重文说完以后又有点气愤的说:“该死的小日本,从甲午以来就有亡我之心,现在跑到我们上海来打仗了,我不怕为国而战,但我都快愁死了,这两个老人怎么办?战争是年老之人的催命鬼呀,他们已经吓的下不了床了。”
内房间里,沈菊仙颠着一双小脚在房里收拾了几个包裹。平时抚摸在男人手掌心里被喊着“心啊”“肉啊”肉麻的一对三寸金莲,在枪炮打到头上时简直就是逃命的累赘。
周士璋用绳子把沈菊仙收拾的包裹捆绑了起来。翻箱倒柜的房间凌乱不堪,满地都是想带走而无法搬动的东西。
“是否要带这么多的东西?”周士璋不无焦虑的询问沈菊仙。
六神无主的沈菊仙忧心忡忡的说:“不带着怎么办?祖孙三代逃到乡下要吃要喝要用,不带着怎么办呢?你那几本破书还带着干什么呢?是能吃还是能当衣服穿?”
沈菊仙忧心的话令自己站立不稳而倚靠在床头上了。她手按着自己慌跳的心脏对周士璋说:“我不行的话我不走了,你带着孙子先走,我留下来看家。”
周士璋头昏目眩的叹气说:“我也头晕了,让重文带着孩子走吧,我陪着你看家,我们上年纪了还遭此大难,大不了我就死在那口井里,死在家里总比死在外面好。”
说到准备死,两行老泪淌在了沈菊仙的脸上。
周重文走进房间看见母亲在流泪,心情异常的沉重。望着母亲左一包右一包样样不舍的物件,心急如焚。外面兵荒马乱,到处灾民。家里老老小小、病病歪歪。白发的周重文急的团团打转。
重文告诉母亲:“船雇不到,江面被日本人的军舰封锁了,是朱老三帮着找到一辆架子车,东西尽量少带,先保命再说吧?”
一听说雇不到船,沈菊仙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子,一屁股坐在包裹上,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哭着说:“什么都带不走,要这条老命还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人家马天星呢!往租界里一钻,多省事呀!”
不愿和“奸商”马天星来往的周家,逃难的时候想到了马天星。平时养尊处优不用下地的一对三寸金莲,到如今还不如大脚女人逃命的快。
战火把百姓推向了水深火热生死两难的境地。跑还是不跑?是带着全家逃命还是和周家大院共存亡?一边是年迈体弱的父母,一边是亡命的天涯,周重文一时心急如焚六神无主的失去了主张。
江面上军舰发射的炮声和飞机刺耳的呼啸声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一批一批紧张恐慌流离失所的难民逃离了这个地区。
江永林租住的小平房真处在双方交战的区域内,两边的炮火吱溜“咣”、吱溜“轰”的不断炸响,区域里的平民百姓早已被炮弹的爆炸声吓得魂不附体的赶出了家园。
丢失家园由南向西逃难的人流犹如捡到一条小命的漏网之鱼,狼狈不堪的拼命的随着人流逃窜。
江永林灰头污面,光头上躺着汗水,一脸的惊慌和无奈,狼狈的挑着一副挑子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潘桂香夹着一个布包裹和三个孩子牵拉在一起。
人流滚滚的大路裹挟起一片尘埃。
江永林紧紧地拽着挑子两头的担绳,把挑着破烂衣物的包裹紧贴身边,以加快走路的速度。慌乱中不时地回头招呼着潘桂香:“走快点,别挤丢了。”
潘桂香无奈的说:“丫头走不动。”
江永林回头看看大儿子,江天佑抱着和他母亲一样的一个大布包裹,顶在头上走的朗朗跄跄。江天臣拽着五岁妹妹的小手,根本就没办法跑路。
江永林没办法,只好自己放慢了脚步。
炮声隆隆,西去的火车停在五十公里外的车站上,四面八方躲避战争的人流风尘滚滚的向西流动。
江永林焦急的望着慌乱中的一家老小,顾前顾后的朗跄在难民的人流中。
潘桂香一边看顾着自己的孩子,一边不放心的问江永林。
“你夜里看到贞贞了没有?”
“你放心,我看到的,他们两个人年轻,能跑,我和他们说完话我就回头了。”
“她们跑了没有?”
“跑了。你女婿讲她们准备回海门乡下去。”
“那以后怎么找到呢?”
“只要房子在,会找到的。”
“房子炸没了呢?”
“我告诉她别忘了大蒋庄是我们的祖地,能找到的。”
路上有跑丢散的孩子凄惨的哭找着自己的父母,江永林心头一阵惊悸,他回头望了一眼五岁的女儿小天妹,别无他法的对潘桂香商量着说出了带颤抖的声音:“出了城把小女儿送人吧?这样走下去全家要遭殃的。”
战争的灾难摧毁了正常的生活,同时制约了人类善良的人性。逃命路上的江永林不想让一个小女儿拖累全家,他想丢下自己最喜爱的亲骨肉了。
平时爱小嘴呱呱的江天妹被汗水迷糊着双眼,她用小手擦去眼角的汗水,满脸的灰尘被揉成了横七竖八的大花脸,她被父母和哥哥们慌乱赶路的紧张气氛感染的不“呱呱”也不哭泣了,潜意识里已经感觉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逃命的事。
潘桂香望着头发散乱、小脸跑的通红、满脸挂着汗水的大花脸的小女儿心疼的一筹莫展,母亲能狠心丢下已经不敢哭泣的孩子吗?这是心尖上的肉啊!拖着?带不走。送人?狠不下来这条心。
江永林咬着牙狠心说:“刘邦做皇帝逃命时都顾不上带儿子,这没办法的办法呀,先送人保全家的命,以后再回来找吧?”跑急了的江永林想到说打鼓书听来的刘邦逃命的事。
江天臣听父母在商量送掉妹妹的话,冲着父母说:“不要送掉妹妹,我来背着她走,我一个人背,坚决把妹妹带着。”说完之后,蹬下身子,让吓傻了的妹妹趴在自己的后背上,江天臣找父亲要了一根绳子,让妈妈把小天妹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潘桂香舍不得这一儿一女,不断地反反复复的提示两个孩子:“万一冲散了,别忘了苏北的大蒋庄,你带着妹妹讨饭也要找回来”
江永林看着两个像捆在一起的粽子一般的小儿子天臣和小女儿天妹,心里难受的刀剐的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丢了谁都心疼。
在家乡,江永林逃过自然的灾难,好不容易逃到上海有了一个立脚的家。现在他又在逃难了,而且是带着全家人逃难,逃着外敌入侵的战争的灾难。苦命无奈的江永林对着苍天重重的“哎”了一声叹息。
一群一伙匆忙赶路的人流,被战争的灾难从热土家园中驱赶了出来,在这尘土弥漫的大路上被死神追赶的一路狂奔着。背包的,挑担的,推车的,拄棍的,牵着拉着的,跑不动躺下不走等死的,跑散了找不到亲人的一个个大呼小叫、惊慌失措、满目凄凉
大蒋庄村口的老椿树依然茂盛的矗立在进村的路口,田野里的庄稼在晴空日照下静静的享受着大自然的沐浴,三三两两的农夫在整理着自己土地上的庄稼。
和平安详的乡村田野虽没有交战区里的兵荒马乱的景象,然而逃难回来的人群给平静的乡村带来了恐惧和不安的消息。
拖儿带女跑回来的江永林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他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虽然疲惫不堪,然而一个不少,全家五条命都在。经历惊恐颠簸的江永林拖着一身疲惫走进了家门,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地了。
狼狈逃难的回来了,恐惧的枪炮声暂时远离了。
白墙小黑瓦的屋子饱经雨水的侵浊,曾经黑漆的门板露出了苍白的本色,似乎苍老了许多的小屋有了微微向西倾斜的感觉,墙根和台阶上包围着斑驳的苔藓,房前屋后,甚至砖缝里面都长出了片片杂草,唯有门前的小河微波依旧。
老屋里的摆设还和当年逃难出去的时候一样,除了满目的灰尘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变化在江永林心目中的只是增添了一段人生的辛酸。
屋内到处落满了灰尘,桌子上的板纹已经被灰尘覆盖的看不见纹路了,厚厚的灰尘上老鼠留下的脚印清晰可见,四面墙角和灶台上张挂的蛛蛛网都有桌面般的大小。垂吊的蛛丝布满空间,见有人进来的老鼠“吱吱”惊叫着四处乱串。
灶台的烟囱已经倒塌了,顺着半载烟囱流进来的雨水泡满了两口铁锅,靠烟囱的墙面屋檐上大块大块漏水的印痕像一幅奇形怪状的地图,斑剥而又杂乱的挂在上面。
久不通风的房子里阴暗潮湿,然而曾经有过的家的感觉依然存在,疲惫而归的江永林心头还是有了松一口气的舒展。
潘桂英进门后立即放下手里的包裹,她顾不上一路慌张的疲劳,到水缸盖上去找水瓢,拿起来一看,水瓢早已干裂破成几爿了,又摔掉,只好从碗橱里拿出一只碗,先把铁锅里雨漏的脏水舀掉。
潘桂英喊着:“天佑、天臣,赶快找把扫帚把房子上下里外全部扫一遍。”两个孩子望着陌生的屋子,不知道哪儿有扫帚而两眼四处搜索。
潘桂英又对着江永林说:“永林,别傻站着了,找刘大宝看看,回来先给人家打声招呼,再看看能不能先借点粮食?赶快把烟囱修补一下,漏倒了费大事!”
刘大宝没等江永林上门已经自己带着儿子刘靖宇跑来了,放下肩上扛着的一小袋大米说:“知道你回来了,今年刚收上来的早熟的稻米,先送点米过来,先吃。”
江永林看着刘大宝鬓角染霜的脸,有点激动,互相拉着手望着对方,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老了,都老了,脸上有皱纹了。”
刘大宝笑笑说:“儿子都有我高了,我们还能不老?”说完哈哈大笑,并让四个孩子互相认识,同时问:“贞贞呢?”
“贞贞有家了,跟女婿去海门了。”江永林说完又反问:“你就一个儿子?”
刘大宝说:“还有一个姑娘,在家,怕见人。”说完哈哈又笑了。然后大手一挥对儿子刘靖宇说:“帮着一起打扫,早点安顿好,回头细聊。”
潘桂香感谢的说:“又回来麻烦兄弟了。”
嘴上说“回头细聊”的刘大宝并没有移动脚步,老弟兄两个十多年没见,絮絮叨叨有着说不完的离别之言。
刘大宝拿起一把大锹拉着江永林到屋山角的空地上去挖土:“先把烟囱修补好。”然后第一句话便问:“上海的仗打的可厉害?”
同时没等江永林回答便接着说:“村里回来了好多躲炮弹的乡民,有好几人我都从来没见过,拖儿带女的来了一大家子,都在借找房子租用呢。”
江永林从地沟里泼了一点水在土里,他告诉刘大宝:“小日本赖在上海不走,还动手打起仗来了,进庙烧香拜佛的人找和尚打架,说到哪儿都没有道理,这混蛋日本兵竟然把仗放在我的家门口打了起来,害得我们只好连夜逃难。”
江永林递给刘大宝抽起了纸烟,接着说:“上海我住的地方,真是两边打仗的交战区,吓死我们了,四面到处有炮声,炮弹没掉在我们房顶上,要掉在我们房顶上早就回不来了,特别是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都有一人高,一炸一大片,房倒屋塌,老百姓苦惨了。”
江永林一边述说着战争的恐怖,一边述说起一路逃难的艰难,心中感慨的说:“小丫头都差一点被我送掉,多亏了小儿子,是他一路背着回来的。”
“噢,一路背着妹妹回来的!?啊哟!这儿子不错。”
刘大宝抽着江永林的纸烟,突然对江永林讪然一笑的把乡间重要大事先告诉了说:“你不知道吧!蒋老财死了,死了好几年了。不过这段时间我看他三儿子蒋兆祥也从上海跑回来了,好像在外面混得不错,有钱了,走路都带翅膀的,飞的直晃。还有一个也是和你们同姓的江老头,他也是一个儿子,五大三粗的,叫江建华,好像你们是一个宗家。”
提起蒋老财,消逝的往事又漂浮在江永林的心中。
为了给父亲治病,哥哥江永森典押了最后一块土地,土地中间的一块祖坟地没有在契约里写清楚归属。父亲去世后,蒋老财坚持认为契约里应该包括祖坟地,硬是不给江永森在祖坟地里下葬父亲。江永森坚持说卖地哪里还有卖祖坟地的?由于祖坟地在土地的中间,蒋老财不准江家人从他家的土地上走过,两家僵持不下,最后在族人的调解下,蒋老财答应让出一条路埂给江家做上坟的小路,条件是江永森两弟兄给蒋老财家打雇工一年半。
哥哥江永森和嫂子几乎是以“抵押为奴”的方式才让父亲葬进了祖坟。
江永林的脑海里永远抹不去蒋老财叫哥哥签字画押的那张条件苛刻的契约。
如今蒋老财已经去世了,哥哥嫂子也不在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江永林也渐渐的淡忘了,然而这个留在心里的伤疤没有从心里去掉。
刘大宝先回去了,江永林继续挖了两锹泥巴,和点水,把瘫痪的烟囱和锅灶整理好。
江永林爬上屋顶,砌好了倒塌的烟囱,顺着瓦缝补好了屋漏。站得高望得远,江永林望着村子里明显增加了好多回乡躲避战争的人口,江永林摇着光脑袋对潘桂香说:“这些人我怎么都没有印象了呢?”
离乡十几年的江永林已经陌生了家乡的变化。
潘桂香两眼茫然的说:“你都不认识,我更不认识谁是谁了!烟囱能烧了吧?”
“能烧了,你点火吧。”
潘桂香在灶膛口点上火,把燃着的柴草塞进灶膛,屋顶的烟囱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受热的灶台潮土也跟着蒸发出水汽,房间里一时烟雾升腾,关闭冷落了十几年的家,重新又有了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