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是黑鹰的手术观摩,可以想像那一定同样惊艳。
她曾问他,像这样不常手术,怎么可能保持那种高超的技术水准。他嗤之以鼻说,有些事情不是后天努力可以成就的。
他是个天才。
坐在询问室的桌子后,她竟然笑了起来。
有了当年在焦济县检察院的经历,有了上次为骁晓办取保候审的经历,她知道公安局最多可以拘留她十二个小时,可是如果没有人去申诉,他们就可以装糊涂无限制地扣留她。在警车上征得警察的同意,她给母亲发了条微信说要紧急去出差,今晚不回去了,她想起当年那次把父亲折腾得够呛,她不可能再让义父老泪纵横地来叮嘱她的一言一行。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了亲生骨肉,甚至比亲骨肉还亲。
她又给邱律师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并说全权把自己委托给他。告诉了邱律师,就相当于告诉了黑鹰,不告诉他,又能告诉谁呢。
对常久的事情,玉帛并不担心也不纠结,自己没有杀人就是没有杀人,虽然经常听见有被冤入狱的事,她还是没把这种倒霉事往自己的身上揽。她担心的是他们别有用心,妄想从她的身上撕开一道口子。她不知道自己在隐瞒些什么,又想掩护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任他们摆布。
长松包括整个滨洲都是一个僵局。网上早就有人下了结论说政府不会轻意动这块难啃的骨头,高利贷看上去只是一个团伙,可涉及背后众多的小投资人,那都是无辜老佰姓,他们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那点钱交到这帮人手里,想赚点利息,要是知道不仅利息没有赚到,连本也有可能找不回来,还不闹翻天,这种人惹不起只有躲。要不为什么对长松的处罚一直不下,调查其实早就结束,可他们还在煞有介事地忙个不停。其实几方都在观望。
玉帛明白自己的身份,她现在是一道中界线,也是一块挡箭牌,最重要的是她蓦然认识到她的身后有骁晓,她下定决心绝不能有丝毫退让,虽然不知道这个骁晓在她身后到底在干什么。但她却没来由地相信他,她相信他是个红色资本家。
一下了车,他们三个人就被分开带走,玉帛被带到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一张桌子,桌后两把椅子,桌前一把椅子,已经摆出了一付对峙和相持的架式。包已经被他们收走,她下意识地握握左手,才发现那只平时拿惯了手机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凉的空气,从缝隙间一滑而过。
身后有响动,一转身,从门外已经进来了两名警察,这次他们都没穿警服,有一个警察袖子高高地卷起,像要开始一场艰苦卓绝的体力活。
开始的试探、轻描淡写、循序渐进都在玉帛的意料之中,他们甚至为她倒了水,说了些不咸不淡的牢骚话。
玉帛认真地回答,不敢有丝毫心浮气躁的感觉出现。天早早就黑透了,虽然来时有些懵懂,但她知道滨洲的公安局搬到黄树新区不久,外面的路灯蜿蜒旖旎,在她的眼前一直向下铺陈。
“你知道滨河工业区通信安防建设工程么?”卷着袖子的那个警察走到她的身边。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正面墙上的钟表一直呱躁得让人心慌的声音也停滞不前,似乎过了很久,“知道。”她听见自己说,松了口气。
“你很紧张。”站在身边的警察从头顶望下来,玉帛仰起脸,让他的目光毫无遮拦地遍布自己的脸颊。
“有点。”她承认。“这是我们失标的项目,公司一直说有内鬼,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那你认为有没有内鬼?”他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这我怎么敢说。”
“这个项目由谁在做,知道么?”他依然站在她的身边。
“知道。当时在公司很轰动。大家都知道。是我离开的公司远泰。”
“你担心别人怀疑你么?”
“说不担心是假话,但不是我,所以我也并不纠结,没有多想。”
“听说那天你被人整了。”他又蹭到她的跟前,右手扶住椅背,躬身凑到她的眼前,浑浊的气息喷向玉帛,她躲了一下。“你躲什么。”他问。
“说实话么,你的口气有点重。”玉帛又往后挪了几分。刚才那一躲,她心里明白其实是一哆嗦。她的心脏骤然一缩,晃得她身体一踉跄,幸亏是坐着。
是方正,玉帛当即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方正把她拉了进来,那天的事情知晓的人除了LILY就是骁晓,还有黑鹰,而LILY已经死了,不是方正又能是谁。他果真还是觉得她的身上大有文章可做,当初就是方正告诉她,丁大海是让她去混淆视听的。她松了口气,他没有去针对别人,或许他并不是很清楚,或许他只是想把这件事情的主动权交给了她,由她去决定如何往前走。
他有些恼怒,尴尬地直起腰。“你很镇静。”
“也不是,谁来这里不忐忑,但我虽然活的时候不长,和你们打的交道不少,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所以我们是平等的,我没觉的我应该战战兢兢。接着你刚才的话题,我经常被人整,可能得罪人太多,可那天好像没有。”
他站着,离头顶很近的地方有一个瓦数很大的台灯,他的脑袋遮住了大半的刺眼光线,像眼前一个硕大的日全食。
室内一片安静,白亮的光变得不再那么柔和,刺得她的眼睛分外干涩。她低下头,用头发勉强为自己辟出点阴影。
“那你知道东湖养老院那片水域么。”另一个人开了腔。
她摇摇头,身体的无力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抬头又看看表,差十分钟就十二点了,她笑笑,有些恍惚。那两个人也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钟表。她用手死死地顶住胃部,等待着陡然突起的锐痛。
门被推开,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那两名警察的身边,低头和他们耳语了几句。两个人站起来怔怔地看着她。
看得出她的疼痛还没有开始,虽然双手捂住胃部,脸色还算正常。
“你的家人给你送饭来了,说你超过十二点不吃饭,就会胃疼。”其中一人的语气充满质疑。“那你吃吧。”他把一个饭盒递到玉帛的手里,“给你半小时。”
玉帛什么也没想,打开盖子,用勺擓了两勺米饭送进嘴里,然后又猛灌了一口汤,她手扶胸口,慢慢地顺着自己过于仓促的动作,胃里终于有了食物的气息,她松了口气。
饭盒不大,却很丰富,一个素菜一个荤菜一个凉菜一个汤,一份米饭。那个凉菜是她最喜欢吃的海菜,上面洒着红色的辣椒粒,白色的芝麻屑,和上一次又不一样。
玉帛的心里一点点被温热的饭菜充盈得柔软无比,又十分忐忑。邱律师一定是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黑鹰,更大的可能性是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了她的动静。玉帛不由地笑笑。
半个小时一到,两个警察就推门而进。
这次他们一上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几张照片丢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拾起来,全都是她的照片,有走在路上的,有出入写字楼的,出入别墅的,而那个写字楼正是她负责的其中一个项目的项目坐落地。好在公司的名字与长松毫无关系,股东和管理者也没有与长松的人员有任何交集。这让她稍稍安慰了点。
可是这是谁在跟踪她呢,是方正,还是警方,又或者另有其人。她想起骁晓曾说过的,要等她在他的世界里真正成了玉帛的时候,他再送她。现在,她的周围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谁拍的,对我这么有兴趣。”她说,把照片放在一边,并不多看。“我能见见我的律师么,你们这哪里是问询,简直把我当嫌疑犯在审讯了。”
“你应该知道,都查到这些了,我们想知道的也很快会知道。”
“那就你们自己去查,别问我,我说过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
两人低头又耳语一阵,一起出去,没半分钟,门又被推开。
玉帛低着头。虽然疑窦重重,可她却分外淡定。她的预想没有错,他们真是想在她这里打开突破口,而且她笃定这是市里那帮人的想法,他们想尽快稳定局面,又不去捅那个马蜂窝,而始作俑者就是那方正,除了他,又有谁能把目光准确地定位在她的身上。
“玉帛。”他喊了一声。
玉帛猛地抬起头,看到的竟然真的是方正。她抿嘴一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你想到我了。”他拖过椅子,放在她的对面。那盏灯正好在他的头项,华盖一样弥散下来,把他整个罩在灯影之下。
“当然,怎么会想不到。除了你还有谁。”玉帛语气充满讥讽,同时心里一阵绞痛,他们真的已经形同陌路,到了相互利用,捉对厮杀的这一步。
“我想你也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他的话变得冰冷,让玉帛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审讯室,窗外有可能他们正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不知道。”她索性不再答理。
“你没必要为他们掩盖什么,你知道肖玉如为什么而死么,据她的遗书交待,她为长松处理高利贷的事情,被对方胁迫至死,你还知道常久的事情吧,虽然目前尚且不知道她的具体死因,可十有八九与他们也不无关系,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别人卖命,被人利用。”
“利用,你说的有些过分,你想想你自己不就知道了,我都不认为你那是利用,你说的对,你需要的是个机会,我也认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个机会。”
方正的眼神越发得冷,他看着她一言不发。
“有可能你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你想过没有,只有跟警方合作,你才能保全自己,别忘了,你还有丹丹。”
玉帛低下头,她现在的处境的确诡异,半年不到,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就到了这般境地,竟然又有了生与死的较量。没有人逼她,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是她又有了对未来的期盼,是她想从佝偻的黑暗之中走出来。黑鹰说的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这就是她的。
她咧嘴笑出了声。
“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因为我而受益,走到现在的位置么。”玉帛的心蓦然灼烧了起来,片刻前一瞬间崩溃的碎片在她的心里激荡,“我会承担我做的事情的一切后果,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有人要利用我,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会关心。”
“你真不关心么?你是在袒护吧。”方正没有打断她,嘴角一直拧着一缕笑。
玉帛的心狂跳不止。她闭上眼睛,直到心情平复。“对不起,刚才有点激动,我想了一下,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你们也不用左诱导右诱导,我想见我的律师。”
方正站起来,“你的律师明天早上七点才能见你。”他抬手看看手表,“还有四个小时,他们不是我,你好好享受吧。”
方正一走,另两名警察就走了进来。
玉帛紧蹙在一起的心乍然松开,连带着她整个身体也瘫倒在座位上,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稍微振作了一些,大脑也重新清明了很多。
方正出面,绝对代表着他背后的人的意思,这肯定也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否则他不至于冒这个险,他的嘴脸全在她的手心里。刚才她那样的言辞,他没有发火,无非是认同她对事的态度。他知道她不会往他身上泼脏水。而她也的确那么在做,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只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既不左右,也不推动。
两名警察再没有对她说任何话,先开始一直小声地谈论什么,再后来干脆各自看手机。
时间一分一分地往前走。天空的黑在玉帛的注视下一点点一寸寸变换着颜色。她毫无睡意,她摸摸胃口,昨晚的那顿饭像火炉一样一直滋润着那里,让她整个身体在这冰冷的薄暮间依然那样生机昂然。
六点钟的时候,两名警察退了出去。玉帛站起来,走到窗前,天已经微亮,外面的景致是她从没有注视过的城市的清晨。
邱律师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意走了进来,他说他在车里坐了一夜。
玉帛握住他的手,果真冰凉彻骨,“出去,请你吃饭。”
“你的状态不错,有人担心你呀,让我务必在外面等着你。”
“我能出去么?”玉帛躲开他的奚落。
“不行。”
“不行?”玉帛一愣,“为什么?”
“可能是案子比较重要,不许取保,不过我已经为你办好了因病另案处理,把你送到公安部下属的一家疗养院进行拘禁审问。”
“什么意思?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像横路敬二一样吧。”玉帛不解,但看邱律师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个案子涉及的因素太多,你应该很清楚,公安部下了文件,事情结束之前所有的嫌疑人员均不得取保候审。”他凑到她耳朵,“他们也不愿留下你们,左右都是事。”
玉帛大抵明白,虽然她的问题不大,但现在也出不去。
“常久怎么回事,有结论了么?”
“不知道。哪儿这么快。走吧,手续都办好了,他们派了车,我和我一起去,送佛送到西。”
警车开道,还是那两名警察,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她和邱律师在中间的座位上。
玉帛一直看着外面,滨洲的道路她十分熟悉,她看着车上了快速,拐上高速,在荣兰高速上飞奔了半个小时,在滨洲的一个郊县岔口下来,进了县城一家掩映在树丛中不是很显眼的疗养院。
她被带上了三楼,警察为她做了登记,什么话也没有,向两人示意了一下就离开。护士接过玉帛的包,邱律师说他也要离开,让她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什么事情也没有,一切都有人为她打理。出去的时候,必须请他吃大餐,而且是法国大餐。
房间在走廊最里面,非常安静。护士把她送到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只稍微叮嘱了两句吃饭睡觉等作息的规定,就转身离开。
门,悠悠地悄然打开,迎面的窗户忽地一声鼓进一股风,把窗纱高高地扬起,像一只硕大白色的鸽子在她的眼前张开了翅膀。风儿越过窗纱,直接向她仆过来,带着一股清冽的花香,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那双臂膀伸过来,把她勾进怀里,悠长的风扯动着她的长发也一起飞向他,瞬间缠绕住他的脖颈。
“欢迎回来,玉帛。”黑鹰贴在她的耳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