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父母还点着灯等他,见他回来母亲去厨房给他热饭。宋德立望着儿子明显哭过的眼睛叹了口气,接过宋远桥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也知道你这一辈子就这样毁了。你两个大爷都说让他们家的孩子们帮我,他们帮我也是应当的。我算了一下,你和小娇他们都上学的话,就算上大学不花家里钱,过三四年毕业就拿工资了可以照顾家里了。可是你们还要结婚,结婚后还要生孩子,家里的弟弟妹妹也要花钱,我们要过十年才能腾出手来还人家的人情。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一次两次让你几个哥哥帮忙谁也没话说,这要让人家一帮帮十年,就不像话了。就是把你毁了,我这心里难受,你是老大,‘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大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我想好了,现在这政策也变了,我又这么年轻,过上几年等远娇远梁考上大学,说不定我可以找点别的事做,也不一定就真的毁了。大,你也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又不是因为你不下苦或者败家弄成这样的,有什么好难受的?”
就这样宋远桥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活,慢慢地他也习惯每天早出晚归地摆弄土地的生活。闲下来就练练书法,他爷爷还在的时候教的他,老人家“破四旧”时候藏了几本赵孟頫的字帖,有拓本,也有双勾填墨的,去世后就留给他了,他自己后来又买了几本影印的。虽然祖父去世后就是自己练,也没有人指点,一手赵体的楷书还是写的像模像样。
他经常想起许江玲最后望着他的眼神,每当这时候心脏就像停止跳动一般。他明白从他退学开始,他和许江玲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既然已经是癞蛤蟆了,就不要再去天鹅面前蹦跶了。
转眼清明节过了,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麦田里的看麦娘基本上锄完了。宋远桥跟着父亲给准备种春山芋和棉花的几亩旱田打畦子,这活比较累人,一天干下来胳膊和腰都疼得没感觉了,吃完晚饭往床上一趟就睡着了。
那天宋远桥像往常一样蒙蒙亮就起床了,母亲已经推完磨在准备烙煎饼。宋远桥提了铁锹去猪圈出猪粪,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把猪粪和被猪尿泡湿的泥铲出来堆在一起,再用干土把铲出来的坑填起来。正干的满头是汗的时候,感觉猪圈外面边来了个人,就直起腰看了一眼,来的是原大队支书现在的村支书宋德生,生产大队解散改成村委会也就刚几天。就停手招呼道:“大爷,吃过啦?”
“这‘大包干’大家都说好,可是把你给坑了。我听我家远宏说你成绩比他好多了,考个名牌大学是稳的。”宋德生笑眯眯地边说边递过一根红旗烟来。宋远桥连忙摆手,也笑着说:“命苦呗,家里弟弟妹妹多,光指望我大我妈也没办法供我吃闲饭。”
“主要还是你懂事,要是把我们家那怂货从学校拽回来修地球,他非给我掀桌子不可!”
“看大爷你说的,你家日子这么红火,远宏成绩又好,你拽他干嘛?等他大学毕业分配了,你就是城里人他大了。”
“哈哈哈。没看出来,你还怪会说话的。你干你的吧,我不跟你拉呱了,吃完饭别下地,到大队部,今年午季的平价化肥下来了,跟拖拉机去供销社拉回来,算工钱抵提留款。”宋德生一边说一边摆着手走了。
宋远桥干完活进屋的时候宋德立刚起床,正站着捶腰,他把宋德生叫他帮着买化肥的事情跟父亲说了,并且让父亲别下地,在家歇一天。宋德立难免关照他一番,无非少说多干多称呼人之类。
宋远桥到村部的时候人还没来齐,村里的老会计带队,他跟宋德生他大是叔伯兄弟,长宋远桥两辈,宋远桥管他叫“三老爹”。每个生产队出两辆手扶拖拉机,除了开车的还带一个人帮忙装车。老会计说宋远桥算村里出的工,不用干活,帮他算账、计数就行了,其他人各自管自己生产队。一行二十多人分乘十几辆拖拉机到乡上供销社仓库外面排队,因为严打刚过,大家都比较和气,没像往年到粮站交公粮、来供销社买化肥柴油,一排队就有吵架打架的。今年都不大敢了,谁也不愿意为打个架去吃几年牢饭。
一帮人闲着没事儿就坐在背风的仓库墙边晒着太阳扯闲篇儿,四队的队长宋德山不知哪根筋搭不上开始骂闲街:“咱们托生成农民真他妈倒霉,交公粮要把粮食扛到粮仓里;买化肥要到仓库里把化肥扛出来装车。这些狗日的工作人坐在板凳上看着就行了,这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全优越这些狗日的身上了!”
“说是现在这些看仓库的都叫耗子,看油的是‘油耗子’,看粮食的叫‘粮耗子’。”
“我家小东他二舅也是供销社的,他说有地方供销社看仓库的用细竹筒偷袋子里的化肥,每袋少偷点,一般看不出来。”
老会计带着宋远桥交钱开票回来后也跟众人坐在一起,看他们越说越来劲,就把眼一瞪:“你们这些狗日的少说话,让里面人听见咱们不受难为?德山,你羡慕人家工作人是吧?谁叫你命不好投错胎了?上辈子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会计叔,你上辈子肯定积大德了,要不得托生到毛 主席家去!”宋德山一边笑一边双手护着脑袋,会计的鞋底子跟着就抽过来了。
宋德山挨了一鞋底,又转头朝着宋远桥:“大桥,你大脑子坏了吧,眼看着你就上大学进城了,非把你拉下来,要不过几年他就给工作人当大大了。”
宋德山刚说完又挨了一鞋底,老会计瞪着他说:“你脑子才坏咧,这孩子心里本来就憋屈,你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远桥连忙拉着老会计笑道:“三老爹,你别生气,我不憋屈,大学我是上不成了,可远娇远梁不还在读书嘛,他们考上了我大不还是工作人他大?”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正闹着,仓库里有人喊;“宋墩的,车开进来装化肥!”
会计招呼宋远桥一起进去,先跟供销社管仓库的对数,一垛一垛数着到哪儿都是宋墩的,数好了库管就在那儿看着。老会计和宋远桥再按照各生产队的数量让他们自己数着装车。
因为仓库里还有好多村没来拉化肥,仓库里比较满,一次只能进去两辆车,多了就转不过弯来。所以只能一个生产对一个生产队轮着进去,装得比较慢,好在大家干活的时候也没分生产队,除了装好车的生产队留个人在外面看着,剩下的人一起帮忙。就这样等化肥全装到车上老会计又和库管对了一遍账,再拉着宋远桥把各生产队车上的化肥对着账过一遍数,才算作罢。这时候天已经晌了,供销社的人也张罗着下班了,按照惯例给集体出工村里要供顿饭的。老会计和看大门的商量好了,给他买包烟,把车都放院子里,反正大门一关,也不怕有人偷。一行人步行来到供销社旁边的供销饭店,这也是供销社的产业。
饭店大堂里摆着几张八仙桌,有的桌上已经坐上人了,宋墩一行二十多人挤满了三张桌子。老会计喊宋远桥和他一起去点菜,每桌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又给每人叫了一大碗油渣和猪下水做的杂烩汤,还有二十斤烤牌。宋远桥跟在后面帮老会计算账,开了票交了钱,最后叮嘱一下他们三张桌子是一起的,菜全好了再一起上才回到桌子上,最里面的八仙桌斜对着门那面两个位置留给他俩。宋远桥知道那是辈分长或者地位高的人坐的位置,就和宋德山换了一下位置,宋德山看桌上还有一个跟老会计同辈的人就又和他换了一下,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