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哥哥姐姐进了站,开车的堂哥问许江玲:“小玲子,要不要我送你和你小对象去学校?”
许江玲红着脸说:“你乱说什么呀?人家是我同学!”
“呦,呦,还害羞了,同学坐路边大傻子似的等你?”一个包着头巾的妇女在边上帮腔。
“我走累了在那儿歇歇,不是专门等人的。”宋远桥连忙帮着辩解。
“宋墩到俺庄才多远,你个少年人就歇歇了?再说那地方连个挡风的东西都没有,这大寒天的,你在风口上歇歇?”
“小玲子哪个星期天不是在路上慢腾腾地等你?我们下地干活看多少回了!”
“就是啊,你家宋墩的宋大先生的孙子,你大是大队开东方红的宋德立,我叔早就摸听过了。要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早就不让小玲子跟你一路走了。”
“天不早了,我们还要去百货公司买东西呢,走吧,别难为他俩了。走吧走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揭完他俩老底,爬上拖拉机一溜烟开走了。宋远桥和许江玲才知道自以为做得很隐秘的事情大家一直就看在眼里。宋远桥正憨笑着看许江玲的时候,许江玲突然又跳又喊,还不停朝拖拉机那边招手,可拖拉机上的人都没朝这边看,一会儿就拐弯看不见了。宋远桥拉着许江玲问:“你怎么啦?有什么事?要不我们去百货公司门口找他们?”
许江玲嘟着嘴问宋远桥:“你东西呢?撂拖拉机上了吧?”
“我没带东西啊。”宋远桥才想起自己退学的事,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提起地上许江玲装衣服的口袋说:“走吧,我路上和你说。”
“啥事啊?”
“我不念书了。”宋远桥心虚地说。
“啊?你不念书了?”
“嗯。”
许江玲停下来不敢相信似的望着宋远桥,宋远桥低下头慢腾腾地说:“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今年分了三十多亩地,我大我妈实在忙不过来,没办法……”
“那你不考大学了?”
“我真是没办法,家里好几个弟弟妹妹,我大身体又不好,我是老大,该担责任的。只是对不起你,以前说的话都不作数了。”
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许江玲在前面,宋远桥跟在后面低着头往县中走。许江玲觉得头“嗡嗡”直响,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两人走到文教局边上的南北巷子里,出了巷子转过弯就是县中大门了。北风刮得很大,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许江玲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抱着宋远桥呼呼淘淘地哭起来。宋远桥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后背劝道:“不要哭、不要哭……”劝着劝着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
过了半晌许江玲才停下来,她双手死死抱着宋远桥的腰不停地问他:“宋远桥,我该怎么办?宋远桥,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宋远桥慢慢冷静下来了,他抓着许江玲的双手,慢慢地对她说:“我们没缘分,最后这个学期你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是我对不起你,你别想得太多,把脸擦干净,脏的跟小猫似的。”
说着他捧着许江玲的脸,用两个大拇指轻轻帮她擦着眼泪,许江玲使劲推开他,“谁要你擦了,手脏死了!”
宋远桥看着许江玲掏出手帕,仔细地把脸擦一遍,又用手指把头发仔细地理一遍,等她收拾完了,把地上的口袋提起来递过去,“你先去学校吧,我过会儿再去,免得别人说闲话。”
许江玲接过口袋,说:“嗯,那我先去了。”停了停又说:“要不你再跟家里商量商量,好不?”
看着许江玲可怜巴巴的样子,宋远桥觉得心脏被谁一把攥住似的难受,就点头答应了。
宋远桥依依不舍地望着许江玲的背影,拐弯的时候许江玲回头望了望宋远桥,两人都朝对方笑了笑,也都看到了对方笑容后面的苦涩。等许江玲走了,宋远桥才觉得巷子里风呼呼地,冷地要死。搓手跺脚地又挨了几分钟,估计许江玲进校园了,才往学校走去。
跟当时大部分的学校一样,县中也没有教学楼,老点的房子是石头的瓦房,不但墙是石头砌的,连走廊的柱子都是整根石头的。再有就是很少的几间青砖瓦房,那都是解放前留下来的,木门木窗都是整块木头镂空的,暗红色的油漆大多剥落了,露出里面细密的纹理。最近几年盖的房子都是红砖红瓦,看着就比那些青砖和石头盖得房子高大气派。原本一进学校大门就是操场,现在在原来的操场上建了三排教室,操场搬到了校园西边的荒地上。后面那些老旧的房子全部改为宿舍和食堂,剩下的用围墙隔开作为家属区。
宋远桥没走大门进学校,而是顺着围墙一直往北走,从另一个朝东的大门进了家属区。那时代的家属区差不多都一样,把原来做其他用途的平房两间一份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院子,再在前面盖一排矮一点的房子一间是过道,一间做厨房。人口多的人家往往直接在过道里做饭,这样就能多一间房子住人。
宋远桥的班主任张老师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小院子里,宋远桥来过两回,但是因为统一改建的,每家门口看起来都差不多,所以需要数着第几家才不会错。他走到第二排数到第六户敲门,开门的是张老师的爱人,教他们体育的樊老师。张老师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见宋远桥进来打个招呼放下衣服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上的水,把宋远桥让到屋里。
张老师两口子都不到三十岁,结婚时间不长,还没有孩子,家里的家具全是新的,而且很时新。外间两边靠墙是木头沙发,中间一个茶几,盖着一块四面带流苏的白色针织桌布,上面一个糖果盒一个果盘,果盘里有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后面靠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桌边上是一面书橱。
张老师坐到长沙发上,指着对面的单人沙发让宋远桥坐,坐下后又要给他削苹果,宋远桥连忙站起来拦着,“张老师,你别客气,您这样我都不好意思来。”
张老师没理他,一边削苹果一边问他:“你这时候来我们家一定是有事跟我说吧?”
“张老师,我、我要退学。家里……”望着一直大姐姐一样照顾自己的老师,宋远桥有点控制不自己的感情,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对张老师这样见识过江南的丰饶的人来说,县里对外宣称“鱼米之乡”的确有吹牛之嫌,但是普遍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再加上考上升学率超过80%的县中,基本上就等于跳出农门了,所以张老师工作几年来还没有遇到学生提出退学这种情况。一下子她也愣住了,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宋远桥,用命令的口气说:“先把苹果吃了。”
宋远桥机械地接过苹果,抽搭了两声,还没说话,张老师用进入班主任状态的语气说:“你是男子汉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像你这样的成绩,校长都舍不得你退学,学校会帮你想办法的。”
宋远桥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张老师,末了又加了一句“怕是学校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就沉默地等张老师的意见。
门外接替张老师洗衣服的樊老师刚才听见宋远桥的抽泣声也进来倚在门边。听完宋远桥的话,两口子对视一下,张老师又想了想开口说:“要是经济问题,学校和我们都能帮你解决一点,你这个情况不太好办,要不这样吧,你回去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先来上学,家里事情多的时候可以请假回去帮忙。或者你回家也可以,闲下来就自己复习,到时候来报名参加高考。反正新课上学期就基本结束了,凭你的成绩即使这学期不复习,考个大中专还是很有把握的。”
宋远桥说:“好的,老师,那我先把被褥这些东西收拾带回去,跟我大商量好了再说。我走了,老师。”
宋远桥从张老师家告辞出来,提着老师硬塞给他的让他带给两个小妹妹的水果和糖果,到宿舍收拾了被褥和一些书籍,又跟要好的同学告别,背着行李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他看到许江玲站在女生宿舍的院门口望着他,宋远桥默默地和她对视一会儿,扛着行李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了校门他就开始抹眼泪,一直到天黑好一会儿,已经走到村口了才停下来自己擦干眼泪。
在路上的时候宋远桥就已经想好了,张老师的话他一句也不打算跟他大讲。要是自己去上大学,大妹妹宋远娇肯定会被父母拉回家,她一个女孩子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说不定连宋远梁都得退学。弟弟妹妹的成绩都很好,将来考大学肯定不成问题,自己是大哥,应当自己承担家里的责任,没资格往弟弟妹妹身上推。他把衣服和行李整理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才往自己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