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英华宫里出来,小楠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中元身后,见他和晓遥进到喜顺堂内室后才悄悄来到外间。孟祥童一见小楠忙跪倒在地。他知道在这宫里,奴才们的头儿不是那个老态龙钟的总管太监韩德全,而是眼前这位自幼伺候皇上的大姑姑。
虽见奴才们乱作一团,可小楠却没心思怪罪。抬手让奴才们都起来,她赶忙问了问丽媛方才发生的事。
小丫头的回答让小楠非常不安。偌大的皇宫,只有她最了解皇帝。她深知中元是个重情重义却又多愁善感的人。尽管他把所有的心思全都花在那个叫晓遥姑娘的身上了,可每每换来的却总是唉声叹气,想必是没什么把握。此番二人在屋内摊牌必又是一番惊心动魄。若那晓遥姑娘答应倒还好,若是不答应……
正想着,她忽见中元推门走了出来。看他脸上有泪痕,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楠已是心中有数,忙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回到英华宫,中元静静地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小楠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天,他也是这样呆呆地坐着,而后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想起这些小楠就感到心惊肉跳。彼时他还是个世子,尚且弄得大家呼天抢地,而此时他已位登九五,万一有什么闪失,大越的江山可怎么办?
小楠不敢说话,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守着,眼睛紧紧盯着中元。中元不动,她也不动。整个英华宫寝宫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幅会呼吸的画卷。
傍晚时分,孟祥童来回事,说晓遥和丽媛已去福宁宫拜别了太后,这会子怕是已出了宫。
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忽从心底涌起,中元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缓缓抬头望着屋顶,他希望能将快要涌出的泪光倒进瞳孔的后面。他努力不想让悲伤蔓延,可却无法压制住心痛的冲击,眼中的泪水越积越多,随时都会决堤而出。
小楠怕中元不好,忙让孟祥童传来两个太医在门外守候。入夜,陈继善和梁安富进宫求见。在皇帝面前,二人痛哭流涕,声泪俱下。陈继善磕头如捣蒜,连称“有罪”。
此刻中元已心如死灰,他知道就算此时令陈继善强逼晓遥回心转意也不过落得个强摘瓜果不得甜。
良久,他才有气无力地说道:“陈爱卿不必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已至此,乃朕之命,非卿之过也!今后尔等官职俸禄照旧,不必以此为念!”
陈继善进宫原本是要负荆请罪的。他和女婿梁安富能位列朝班,一家老小都享受荣华富贵,全拜皇帝对女儿的痴情。如今晓遥使性子离开皇宫,皇帝找个借口对自己开刀问斩也不为过。然而皇帝非但没有问罪,反而好言相劝,这教陈继善怎能不动容?
他伏地痛哭,肚子上的肥肉随着一呼一吸不断地撞击地面。一手搀扶着岳父,梁安富也在一旁泣道:“微臣一家全拜圣上所赐,今小妹任性,微臣回去必苦苦相劝,以报圣上隆恩!”
算了,让一切都就此结束吧!
我这颗心此生注定孤独!
抬手让梁安富搀着哭得昏天暗地的陈继善跪安,中元望着两人的背影,不禁黯然落泪。
深秋的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让万物看上去是那么的幽黯。
英华宫寝宫外,两名太医坐在椅子上仰面而眠。小楠害怕十几年前的那一幕重演,因而让两人在此留宿。让她欣慰的是,这晚中元睡得很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
寝宫内静悄悄的,八仙桌、太师椅、床榻、幔帐全都销声匿迹一般。屋子里显得死气沉沉,唯一有生机的是那颗孤独而又跳动的心!
这是从见过晓遥后,中元过得最轻松的一晚。虽然结局不尽如人意,但总算不用念念不忘了。
可就这样忘却了吗?晓遥虽然远在天边,但却又无处不在。那清纯面孔,稚嫩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自己。
——“要下棋么?”
——“好啊!”
——“我赢了哦!我赢了哦!五子棋啊!五个子连在一起就算赢哦!”
——“你是位姑娘吧?”
——“你怎么知道的哦?”
——“呵呵,因为你说话总是哦哦的。”
——“你好聪明哦!”
最初的话语记忆犹新,只是言犹在耳,伊人远去。
满园桃花三千朵,赠予伊人桃花簪。
遍地利箭一万支,赐给英雄利箭弓。
多么天衣无缝的对联啊!可惜两个人却不是天作之合。
如此漫漫长夜,自己究竟还要度过多少?
辗转悱恻,中元开始怀念自己在阳江的日子。那时候虽然整天提心吊胆,但好在能时常见到她。在她还以为自己是个黎民百姓的时候,反而和自己走得近,可是回到汴临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却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皇帝不如平民,这就是降生到帝王家的不幸吗?
心中巨大的慌乱让他再也躺不住了。
猛地掀开被子,他走下床榻,驻立在窗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漫天延绵不绝的秋雨倾泻而下,无情地拍打着在秋风中摇曳的枯叶。枯黄的秋叶在黑暗的夜空划出缭乱的轨迹后,便为依恋依旧的大树,献出了此生最后一支舞。
看着满地一层层的黄叶在秋风中无助地翻滚,中元觉得那些落叶就是自己!无论怎么留恋,还是会与树分离,被秋风无情地吹走,不知飞向何方。
外面的凄楚之象让中元的心一阵剧痛,伤感已不知多少次浮上心头。心中的苦闷万难排解,他点燃烛灯,晓遥的影子蓦地浮现在眼前。虽然模糊,但却令人伤怀。
为了能册立她为皇后,自己已经做好了不惜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准备,可惜老天却没给自己这个机会。自己渴望燃烧全部,恨不得蜡炬成灰,然而最终换来的还是无动于衷!人间的悲哀莫大于此吧!
阳春三月,万物苏,霏霏细雨无声。
大雁北还,人烟处,遥闻声声长叹。
花红柳绿,嫣然摇动,柔情千百万。
朝思暮想,更听谁人劝?
夜梦南国明姝,远山含黛,肌骨皆冰雪。
孤光自照,秀婀娜,引来天仙赞。
屡变星霜,花落燕离,肝肠为卿断。
立尽斜阳,从此莫再留恋。
他刷刷点点,一首念奴娇跃然纸上。词中之人正如南国的花儿一般,嫣然摇动,婀娜多姿,只是斗转星移,从此再也不能留恋了。
夜已过半,一阵萧萧的秋风吹过,秋雨敲打着窗棂,将中元从梦幻中拉回了现实。
任凭心中的影子豁然清晰,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浮现在自己眼前,他研磨换笔,又在纸上作赋一首:
天生丽质兮,出淤泥而不染;
冰肌玉骨兮,映彩霞而不艳;
落落大方兮,引蜂蝶来飞舞;
国色天香兮,为君子之好逑;
苦读诗书兮,继华夏之道统;
言客家言兮,承大汉之发源;
心驰芙蓉兮,志存高远;
奋发图强兮,历久弥坚;
吾深慕卿玲珑兮,心振荡而不怡;
苦无媒以传书兮,致茶饭而不思;
噫吁哉!
时光如水兮,斗转星移;
仙姿玉貌兮,伊人十七……
赋未作完,中元便泪往上涌,忽又想起二人在灯下苦读时的场景,那红色的纱衣,娇美的身影在心中忽隐忽现。又铺过宣纸,他笔走龙蛇,作了一首清平乐:
云胡不喜,春华成秋碧。莫道前程无知己,人面桃花相忆。天边如血残阳,身前似冠海棠,遥念轻纱玉影,不忘红袖添香。
天已蒙蒙发亮,似有若无的鸡鸣淡淡地从远处传来。小楠起身来到外间,见值夜的宫人都耷拉着脑袋昏睡。两名太医也是睡得口水直流。
打了一个哈欠,她清醒些许,随手端起桌子上的一壶茶。茶壶尚温,里面显然是新换的水。
端着茶壶,小楠悄悄地走向寝宫的门。这一夜她也是和衣而卧,胆颤心惊,生怕十几年前的故事重演。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她发现里面毫无声息,便稳了稳神,轻轻推开门。
漆黑的屋子里,一个绰绰的影子端坐椅子上。
小楠一惊,手中的茶壶差点落地。她知道那是中元,便快走几步,将茶壶放下,随手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
摇曳的烛光旋即照亮寝宫。
“是起得早还是没有睡?”拿起茶壶斟了一碗茶,小楠轻声问道。
半晌未听见回答,小楠不禁心头一紧,忙回头看去。眼前的场景让她目瞪口呆。
一夜间,中元的头发已有大半变得灰白。
“皇上……”只叫出这一声,小楠便无语凝噎了。
她知道,若说十几年前,中元用一口鲜血将满腔的悲愤喷洒出来的话,那么如今他已将所有的苦楚全部埋藏于心。
“小楠姐姐……”
中元的声音虽然很弱,但小楠却能听得到。回过神来,她忙将手中的茶碗递给中元。中元没有接,只是伸手揽住小楠的腰身,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小楠姐姐……她不理我了……我真的很想燃烧自己去融化她……可是我做不到……”
放下茶碗,小楠用双手不停地抚摸中元的头,身体也紧紧贴住他剧烈颤抖的身躯。
想哭就痛快的哭吧!
你虽贵为天子,但在我眼里却是个始终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