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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你终究还是要走

2017-05-15发布 4169字

福宁宫内,李太后手捧一封奏折,眉头紧锁。那是周正儒呈递她的密奏。上面的言辞虽委婉,但态度很明确,直指皇帝近来给陈继善的恩惠违背祖制。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李太后不禁长叹一声。周正儒在奏折里说得很对,大越的乌纱帽不是善人施舍的粥饭,什么人都能给。她也觉得皇帝的做法过分,为了陈家姑娘,竟然连朝纲都不顾了,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她又对此无能为力。连当朝宰相都管不了的事,自己这个老太太又当如何呢?虽说自己是皇帝的生母,可皇帝和自己已经生分了。如今自己这个当娘的一句话怕是还不如喜顺堂里陈家姑娘的半声咳嗽。

唉!自己的苦又有谁能知道呢?可即便如此,自己还是不能放任这种胡作非为。

思来想去,她终于决定要见皇帝一面,劝他收敛些。

中元倒是来了,礼数也周到,可李太后还是能感受到儿子和自己之间那深深的隔阂。

“听说工部新到了个员外郎,叫梁安富?”简单嘘寒问暖几句,她便直入正题。

梁安富。李太后觉得这个名字就不怎么样。追求安逸,贪图富贵,一副市侩模样,上不得台面。

“回母后,是有这么回事!”

“他什么来历?”

“是礼部侍郎陈继善的女婿!”

“可曾中过进士?”

听出母后话里有话,中元把头一扭,什么都不说了。

见儿子沉默不语,李太后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为了一个女子,你如此败坏朝纲,值得吗?”

“母后!”

蓦地站起身,中元那快速起伏的腹部足矣表明他是何等的激动。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么做是否妥当,一味给毫无寸土之功的陈家以极大恩宠,势必引起朝臣和亲贵们的反对。可当晓遥那忧郁的神情一次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再也不想让晓遥回到过去的生活中,纵然她离开自己,也要然她一生衣食无忧。

因为他爱她。

这种爱与跟后宫所有女人的爱都不同。它没有一丝感激、一丝报答、一丝利用,一丝男女之欢,也没有一丝怜悯,更没有一丝患难与共的情愫。它只是单纯的、没有参进任何杂质的原始之爱。

“您或许不理解儿臣的做法,可您若是去过阳江,去过关外四城,知道那里的人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在曼云陀屠刀下的话,您就不会怪罪儿臣了!儿臣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她安心!”

中元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中眼角已泛起泪花。李太后实在不想跟儿子再起争执。她也站起身,走到中元面前,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皇上的心思,哀家全都明白。不过若是一味恩赏陈家,恐会引发朝臣间的倾轧,于朝政不利。这一点还望皇上三思!”

母后的小小关怀让中元有些感动,也有些惭愧。他看着李太后的眼睛,轻轻地点点头。

见母子的关系在这一刻稍稍有些缓和,李太后便见缝插针般地将子辕入朝为官的事说了。

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冷落雪娇,可中元对黄家人还是心存感激和愧疚的。子辕是黄承业的儿子,子轩的弟弟,是黄家剩下的唯一男丁,又可以算上是自己的妻舅,更何况母后也发了话,自己哪儿能拒绝呢?

迎着母后期许的眼神,他微微颔首,表示应允。

见儿子点头,李太后轻轻一笑,转身回到椅子上坐好。中元正欲告退,不料却听李太后忽然发问:“喜顺堂里的那个皇上要如何安置?难道一直像这样留在宫里么?”

中元的心猛然抖了一下。母后的言外之意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敢面对的。他可以留住晓遥的人,但却没把握留住她的心,只能妄图用加恩授宠来期盼她能对自己敞开心扉。然而,这么做真的有用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母后坚定的眼神似乎给了中元一些勇气。急匆匆地回到英华宫,他大口大口地喝掉了一壶茶,然后猛然将茶碗摔在地上,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一旁的小楠被他的举动下了一跳,以为是奴才们没有伺候好,惹得龙颜大怒,便忙来到身前,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似乎没有读懂小楠的意思,中元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眼中带着一丝丝不安转身而去。

小楠觉得奇怪。她放心不下,让吓得跪在地上的宫女们起来打扫屋子,然后也出了屋悄悄跟在中元身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别说与英华宫咫尺之遥的喜顺堂了。可就是这么短短的路,中元却走得很慢。来到喜顺堂门口,他的心突然跳个不停。当年被曼云陀一路追的溃逃也不似今天这般紧张。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蓝天,他深吸一口气,稍稍安稳些许。

喜顺堂内十分安静。几个奴才趁着主子小憩的机会正偷偷地打盹。孟祥童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也是哈欠连天。这阵子,丽媛把他折磨的不行。他觉得自从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来到喜顺堂后,自己的精力明显透支。趁她陪着遥姑娘休息,孟祥童也想闭一闭眼,可当余光扫到一件绣着龙纹的衣服随风微摆时,便吓得赶忙站了起来。

多年的宫禁生活让他对龙、凤、蟒之类的纹绣特别敏感。凡是穿着这类衣服的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后、皇后,要么就是总管太监,稍有不慎,惹恼了他们,自己的脑袋就得搬家。

揉揉眼睛,当他看清楚了面前站着的是皇帝时,又赶紧倒身下拜。

“奴才无状,请万岁爷开恩!”

微微抖着身子,孟祥童着实吓得不轻,连声音都开始发颤。外面的奴才听见响动,也都从梦中惊醒,看见眼前的场景,全都扑到中元脚下,磕头如捣蒜。

淡然一笑,中元倒也不怪罪,抬手让众人起身各司其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孟祥童命人拿过茶点,放在外间的桌子上以备御用。

“晓遥姑娘呢?”拿起一块点心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中元随即又把它放回盘子里。

孟祥童回禀说晓遥和丽媛在內间小憩,又问是否叫起?中元想了想,微微点点头。孟祥童赶忙给身边的一个宫女使了眼色,那宫女会意,悄悄地进了內间。

功夫不大,晓遥和丽媛带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见皇帝端坐椅上,二人忙俯身道福。

见到心上人,中元起初慌乱的心反倒安稳下来。轻轻站起身,他伸手拉着晓遥又回到內间,反手关上了门。

不知道皇上此举何意,外面的太监和宫女全都一愣。转了转眼睛,孟祥童想偷听二人在里面说些什么,可当一只耳朵刚要贴到门上的时候,另一只耳朵竟被人狠狠地揪了过来。他疼得要命,忙用手去挣脱,谁料换来的却是更猛烈的揪扯。

痛得直流眼泪,孟祥童转身看到丽媛正对他怒目而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拧着自己的耳朵不放。

“你要干什么?”

丽媛凶起来的样子让孟祥童也感到蛮吓人的。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才让那只已被拧得发烫的耳朵从丽媛的“魔掌”中解脱下来。龇牙咧嘴,他拼命地揉着,却也没感到有多大的缓解。

“姑奶奶!你干嘛呀?你看耳朵被你揪的!”孟祥童说着把他那只受了极大委屈的耳朵直愣愣地往丽媛面前伸去。

看他又来犯贱,丽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又要去拧,吓得孟祥童赶紧把脑袋缩了回来。

“你干嘛呀?干嘛呀?”边说边捂着自己的耳朵,孟祥童的神色更为委屈。

满面怒容地往孟祥童的身前走了几步,丽媛吓得他连连后退。

“小童子!你好大的胆!皇上说的话你还要偷听吗?”

“怎么能是偷听呢?”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空盘子挡在自己身前,孟祥童狡辩道,“我那是怕万岁爷叫我我听不到,所以离得近一点!”

丽媛见他还嘴硬,更是火往上撞,拿起一只茶碗就要打过去。孟祥童赶忙用盘子护住自己的脑袋,拼命地往外跑。丽媛不肯罢手,拿着茶碗追了过去。身旁的宫女太监们见状忙把两人隔开。大家拉拉扯扯,整个外间顿时乱作一团。

内室,中元和晓遥相对而坐,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屋子里显得安静异常。晓遥斟了碗茶双手递到中元面前。虽是接过,可中元满面愁容,却没有喝。

此刻,他很想和晓遥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在英华宫想好的那些话此时一句也想不起来。

可是必须说点什么呀,不然大中午的把人叫起来做什么?他心急道。

“在这住得惯吗?”在喝干了碗里的茶后,他倏地冒出这么一句。

说罢,他突然又很后悔。如果晓遥说住不惯,那自己要放她出去么?见晓遥默不作声,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从他手中拿过茶碗斟满放在桌子上,晓遥柔声道:“宫中虽好,但却比不上家里。”

虽然晓遥的声音很轻,但中元却觉得震耳欲聋。身子一抖,一滴汗顺着他脸颊落下,浸湿了龙袍的袖口。

“可是那儿如今还没修好!”情急之下,他的声音显得很慌张。

“可是那终有一天会修好的!”

盯着晓遥略微阴沉的面色,中元忽觉身上燥热,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无论朕怎么做,你终究还是不肯留在这里,是么?”

自打进宫,无论是住在储秀司还是在这喜顺堂,晓遥都有一种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她认为自己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虽然在外面随时可能会死,但却很自由。而今自己被这笼子的主人收养,衣食无忧,过着许多鸟儿都羡慕的日子,可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多少次,她都想和皇帝坦白,希望他开恩放自己出去,哪怕还是回到阳江,回到那个遍地狼藉但却是生养她的地方。但每每话到嘴边,她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天高海深般的恩惠,岂能是自己随口一说便能报答得了的?

可如今见皇帝这黯然的神情,她竟从心底鼓起了一股勇气,一股从来都没有过的勇气。

她要将一切挑明。

为了皇帝,更为了自己!

“皇上!”迎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犀利目光,晓遥是在她得知对面这个人是皇帝后,第一次用这种眼神来勇敢地与其对视着,“您对臣女一家的好,对臣女的好,臣女永生难忘!可是……”

说到这里,晓遥忽地停住了。她不想再说伤害中元的话来。可中元却不依不饶。站起身走到晓遥的面前,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可是什么?”

眼中蓦然泛起泪花,晓遥闪着水汪汪的明眸,唏嘘道:“可是情之一字,一放难收……”

中元知道她是在说非离,呼吸猝然变得急促起来,攥着她衣袖的手也更加用力。

“可是……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晓遥倏然起身甩开中元的手,背对着他,泪流满面道:“他没死,我都没找到他的尸首……”

嘴角抽搐了几下,中元仍是心有不甘。绕到晓遥面前,他气喘吁吁道:“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想起非离那伟岸的身影,伤心的泪水迷失了晓遥的双眼。抽泣半晌,她哽咽道:“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就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心中如被一块巨石压落一般,中元彻底绝望了。他知道,无论来雨轩那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是死是活,自己在晓遥面前都没有一丁点儿的机会了。

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晓遥又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她淡淡地说道:“皇上,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了。我这辈子,就是一只孤雁,不会嫁给别人了。请你放我出去。忘了我吧!”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中元没有说话。他忽然想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梨花带雨般地祈求自己忘了她。那场面,至今想起仍心如刀绞。

绝望地站起身,他直愣愣地走到门外。和很多年前一样,他看不见身旁的奴才对他毕恭毕敬,也听不到远处宫娥彩女们的燕语莺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又一次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