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岭名义上是个村寨,人口却比余家渡多了不少。上岭是一个古镇,过去曾是一个市镇,并非妄加之"镇",这个等级的行政区划设立,好象在清未才被撤消,然后莫名其妙地,镇的称谓与镇的行政功能,一起迁至余家渡附体了。
马莲凤主持,在上岭建立了许家祠堂,祠堂只是建筑的一小部分,整个宅院占地四亩有余,左院儿有堂屋和厢房,右院四周是房舍和厦子,都有天井儿,宅院后边还带了园子。庭院不够大观却也精致。
上岭村一位颇有学术声望的老学究,在许家祠堂举办了私塾,教授许家子弟学问免费,私塾的经管出入皆由老学究自理。
并非马莲凤好德,皆因她大儿子争气,留洋归来并在京城供职,还在京城成家立业了,这等的荣耀,让列祖列宗有颜面列于庙堂之上了,所谓庙堂,就是左院里这个相当于家庙的祠堂呀。
马莲凤长子名曰许跃。此刻,李仙芝正絮絮叨叨地向许五根抱怨,拿许跃说事儿。
李仙芝说:"跃儿已经有出息了,你还帮他,帮他在京城买房子,还买了个四合院的大房子。在京城还有好些门面、铺子。你三哥刚去京城回来,心里都清楚哩。"
许五根说:"许跃,他岳父也帮他的。至于那些铺面的收入,迟早都花在大家身了。咱是分了家的,只有我和大哥大嫂还没分家。"
李仙芝就哭了,说:"土匪管你分家不分家?怎么就把刀子扎我门上了。"
许五根看许政,问:"政儿,你出师了,卖草药还是当郎中?"
许政一笑不语。
许五根问:"五十银元,就能在余家渡顶两间铺子?"
许政说:"嗯,还带个小后院儿。"
许五根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案板前,拿出一根二两的小黄鱼儿,把莱刀在手里转了几转,一刀斫下,小黄鱼在案板上齐整整一分为二。许五根敎许政自取一两,说:"你的铺子有了。"
三哥的小儿子与四哥的小女儿玩耍,在一旁呆呆地看尽了这一幕,两个孩子眼巴巴儿的直发萌。许五根用菜刀又将剩下的一两一分为二,分别给了三哥的小儿子与四哥的小女儿,说:"拿回去各给各娘。"
俩孩子屁颠屁颠地奔出屋子去了,李仙芝忙对大女儿说:"跟着去照看一下,别把玩丢了。"
许二根呵呵笑,说:"老五,这些年你在外面,就凭这耍刀的本事挣钱?都干过啥好事哩。"
许五根一笑,说:"挣你想象的那个钱么,还不担惊受怕,只能凭运气了。有人提着猪头找不着庙门,我正好是庙祝,就削两只猪耳朵给我呀。好差事总归不长久,现在我也找不到庙门儿了。"
李仙芝说:"只要有猪头就行啊。"
许五根笑说:"没有猪头只有杀猪刀,就看有没有肥猪送上门儿了。"
许政说:"叔,不要说吓人的话。我看那刀子和纸片,就不象是土匪造的,倒象娃们玩儿,玩打土匪的游戏,'摆了一道','秋后算帐',说辞儿一样一样的。"
许五根白天随哪个哥哥下地干活儿,晚上与哥哥们轮流值夜,在街巷里不定时打灯笼巡视,慰问慰问流动岗哨的士兵。许五根在上岭待了十天,平安无事。
耶律婶婶坐着轿车,带了几大食盒的礼物,到上岭拜访许家,除了带来食物,还有给妯娌们扯下的好看的衣料,也有给兄弟们做下的布鞋。
马莲凤懂人家的意思,心有不甘,又不可蛮不讲理,就让许五根回葛家庄去了。
【2】
余家渡。余全莱余府,大宅院内正在张灯结彩,余氏家族准备为余全莱母亲过七十寿诞。
余金菜策马而归,进了镇子缓缓徐行,至余全莱大宅门外下马,拴马于石狮之足。
余全莱上得台阶,一把扯下门框上扎着的大红绸子,进了院子指挥下人们,说:"停,停,都停。把灯笼也撤了。"
人都紧顾着张罗了,似乎一下子没人明白过来,还有不把手里的活儿放慢了,余金莱便走到了一旁,来到为庆典搭建的厨灶那儿,将案板上的一筛子烧鸡掀翻在地。
余金莱当众向母亲顶了几句嘴,有人立刻到镇公所将余全莱喊了回来。
余全莱一进院门就指指点点,向下人嚷着:"干、干、干,都愣啥。这是我家。"
见没人动弹,金锁子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离余全莱几步远,金锁子正不知所措,余全莱走过去一把揪住金锁子的后衣领,一手拽住金锁子胳膊,又拉又扯地,咬牙切齿道:"干,干,都他.娘的给我干活儿。"
余金莱愤然离开,又回头对葛仁旺和气说一声:"姐夫,你随我来。"
余金莱在这镇上也有个小宅院,平时闲着,由余全莱府上的下人代为照管。
余金莱领着葛仁旺走街拐巷,来到了自家宅子外面,在门口站了站,余全莱府上的仆人就把钥匙送来了。
两人进了宅子,在前院后院里闲庭信步,走一走看一看。
余金莱说:"我帮你的三十两,算我赔你的。是我把你拖累了。"葛仁旺不语。
余金莱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孙万成,他也托人传话了,表示怨他没有吃准形势,还说往后会把欠咱的补上。孙万成说他已经去了陇西,说他和郭双城也扯不清楚,就不再添油加醋了。尽扯淡。"
葛仁旺听的云里雾里的,一脸茫然,余金莱对葛仁旺的反应也惊讶了,笑问:"老大和老三还有余世存,什么都没对你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呢。"
葛仁旺苦笑道:"我自认倒霉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余金莱说:"你总该听说过关西的郭双成吧。郭双城有一批货过潼关,也许是郭双城假托的,是别人的货,持有孙万成转给我的信儿,让我关照一下。若在平常,通融一下不是难事儿,但是吴新田刚刚儿下野,国民军正在全面接管,人事关系复杂不说,帮派之间也明争暗斗瞎搅局哩,我想通融关西佬儿,可是还有人特别要跟关西佬儿过不去哩。孙万成这个老滑头,算是摆了我一道,也摆了郭双城一道,要是郭双城脑子能转过弯儿来,他应该想得深远一些。"
葛仁旺说:"关西的货,有必要过关中再过潼关,要往哪里呢。"
余全莱说:"具体的生意谁摸得清?我回来的路上,还见贩粮的骡车,几掛打东面来往西面去,几掛打西面来往东面去,都拉着满车的玉米,谁知道东来西往各图啥了。我现在在意的而且忌惮的,是那些把买卖和政治立场捆绑在一起的生意人,还有那些为着各军阀势力效劳的帮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比如龙兴会,主要骨干都是一些晋人;同兴会不用说,是豫人班底儿。咱太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就从河南移民过来了,咱家老大呢还硬充豫人,非要在同兴会里混个出人头地不可。吴新田名亡实存,很快又会翻身的;那刘镇华也不是丧家之犬,在阎锡山关照下韬光养晦、养精畜锐呢。所以咱就犯糊涂说不清了,争斗是为了单纯的买卖,还是为了背后的什么呢。这次,就是郭双城指使人绑架勒索咱的,确定无疑了,郭双城不是土匪是土豪,家财无数呢,你与郭双城有过节?"
葛仁旺冷笑,说:"算有吧。闲论时,我又没有说过关西佬儿的好话,虽然我没有见过姓郭的。"
余金莱苦笑一下,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咱家老大余全莱,曾经在万花楼奚落了一个道人,道人撂下了要报复的狠话儿。这道士就是士林双修里的一个,是郭双城的至交。咱家老大恐怕把得罪人的事儿早抛在脑后了。我说了这么多,连我也不好断定了,我也憋屈,郭双城倒底冲谁冲什么来的?找茬挑衅的意图何在。郭双城不是匪类,我若是你我就去向他求证一下,好歹让自己知道:因为什么倒了灶。"
【3】
金锁子赶着马车,从余家渡去向咸阳。大清早的,野外的空气清新凉爽。
余菊花把轿帘儿掀开,安静地望了望,很突兀地开口了,说道:"有钱了没钱了的,习惯了可好。看别人家的女人,一个一个都把自己当宝,收拾打扮的可干净。我呢一下子穷了,连梳头洗脸的心思都没有了。哎哟,这日子呀,该咋个过下去呢。"
余菊花自言自语,叨叨个不休,又说:"我一直以为,仁怀家的没有钱,没有想到这回需要兑换金子,仁怀家的一下子就兑出了三十两。咱俩……,你不给我钱;仁旺和仁怀家的相好,仁旺也不在仁怀家的身上花钱么?"
金锁子笑了,说:"你去咸阳卖什么蜀子,你又作哩。你一点儿又不丑。有财主喜欢你这样的,我把你送到万花楼,保你一天也能挣二十大洋。又碰不到熟人,你怕什么。"
余菊花不理金锁子的话,金锁子又道:"咱回吧。你别和自己赌气了,你那镯子自己喜欢就是好物件儿,真卖,卖不到五块大洋。真是的,这五块钱能让你高兴了?我认识一个财主,比我还喜欢你这样身板儿的,活儿干得比驴还强,用不了半柱香让你挣三十块,多出来是我的,不够的我补。"
金锁子回头,余菊花白他一眼。
金锁子道:"今天,我真不想去什么咸阳。你就没有正事儿了就。"
余菊花:"我去咸阳,收一遍房租钱。"
金锁子:"那不是你该管的事儿。真是的。"
余菊花:"我听人说,你倒贩古物儿也很能赚钱。我寻思着,咱俩把帐结一结。"说了脸一红。
金锁子就笑了,说:"行。是你给我钱,还是我给你钱,给多少,全凭你说了算。"
余菊花:"你说我一回值三十块,我也不多论,就打个对折。让我想一想,……,没十回也有八回了。一共,你还不付我一百大洋呀,我也说真的,我可穷怕了。"
金锁子又回头看,看见余菊花的脸,红到了耳根上。
金锁子笑说:"就这么算。咱就不去咸阳了。"
打马回转了,金锁子从褡裢里拿出一个布裹子,丢给余菊花,说:"本来是存到咸阳去的,看也不必了。这是一百八十,你数数,再数出八十个给我。"
余菊花打开看了一眼,又裹上了,说:"数啥数,我反正没皮没脸了。就算多了八十个,我一回一回地还你。"
金锁子笑道:"行,你啥时有兴致了有工夫了,就找我来还。"禁不住哈哈哈笑开了……
【4】
耶律婶婶到中院来了,禀告葛金氏,说:“葛村长和几个人来了,还有余家一个什么人。”
葛金氏正在堂厅里用缝纫机缝衣裳,坐直了低声儿骂道:“都死呀,别人就没个正事儿啦?支应他们有钱人的闲事儿图啥了。”
葛金氏对耶律婶婶道:“我不舒服我不过去了,给人捧茶捧水就是了,爱商议什么都和葛仁怀说道去。”
午时客人们都离开了,葛金氏叫来耶律婶婶。
葛金氏问:“都说啥了,说了这么老半天。”
耶律婶婶一笑,说:“马家那个三岁小儿,可怜的还是没有找到。把马家的变故和葛家的变故合在一块儿论一论。”
葛金氏皱眉道:“讨厌死了,为啥上了咱家来论。”
耶律婶婶迟疑了一下,笑道:“他们都以为……,他们认为五根有见识,而五根说……,五根笑说他就是个打手儿,谁出钱雇他打架他可以……”
耶律婶婶笑了,葛金氏也笑了一下。
葛金氏说:“我也想不通了,死了几个人的,连官府也不深究,都害怕上什么了。既然知道谁使坏做下了坏事,不敢明着去和谁讲一讲道理呢。”
耶律婶婶笑道:“说是这么说,真要去就是不敢去哩,人家心狠手辣已经摆明了,恐怕连三岁娃儿也忍心……。这事弄的,国民军也很气愤哩,可是国民军比老百姓还谨慎,国民军一管还生怕引起大冲突。”
葛金氏说:“扯的,国民军不是不想管,不是管不了也不是管不上,国民军也要钱呢。”
耶律婶婶说:“你说的这是实际的,是正理儿,出上三百金五百金的军费,国民军真去围剿关西匪佬儿哩,可是咱图啥了,就为出一口气呀?又不是花上一点儿钱,人家就听从咱使唤。”
葛金氏道:“咱舍得花钱买路子,难道关西佬儿不舍得?”
耶律婶婶道:“都别花那冤枉钱,找一个在两边都有面子有信用的,把撮合的坐到一块儿,开诚布公谈判谈判,有啥过不去的协议解决,哪能你报复他,他又报复你的,就都把安稳日子别过了。”
葛金氏问:“到底以前有啥过节,引起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能把说清楚了吧。”
耶律婶婶笑道:“越说越说不清楚。依我看开始也不争什么,就是男人伤了面子斗气呢,都是有钱有的太不在乎钱了。互相找茬儿斗,象狗咬狗一样看谁更厉害,闹到现在,也说不清倒底是针对了谁。反正,余家老大说他和关西佬儿之间没有啥,余家老二说他和关西佬儿的过节扯清了,恐怕七级堂一掺乎,关西佬儿又把马元成记恨上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把都拢在一块儿,好好儿说道着解决。不要你想他坏,他想你更坏,闹下深仇大恨了可就成了传家宝啦。”
葛金氏笑说:“这个关西佬儿是啥人,怎么这么难缠。”
耶律婶婶说:“听说也是个迷信上野道士的主儿,马元成也是信了道士让道士给带歪了,谁知道道士用了啥法术,能把精明人儿也钻了牛角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