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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要官

2017-05-04发布 4476字

汴临城西北角,本是一片僻静之地。昔日长乐公主唐英帆的府第就在这里。然而随着新主人的驾临,这片地逐渐热闹了起来。本就很大的院落如今又要扩建,正门上也赫然挂起“敕造侍郎府”的匾额。

扩建工程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要在院子的最北便挖一面湖。为此朝廷征调了上百名民夫,日以继夜地挖掘。挖出来的土就源源不断地堆在院外的街路上,日积夜累,已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小山脉”,弄得途经此处的车马行人很难通行。

这日清早,天空刚刚下过小雨。雨水将残土冲刷到路中,一时间使得路面泥泞不堪。朦胧间,一乘八抬大轿由远而近。轿中之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体微胖,几根山羊胡趴在下巴上,让人看去与他的年纪时难么的不相称。

半躺在轿中,他端着个小香炉,闭目养神。从那一脸倦意来看,他显然是昨夜很辛苦,睡眠不足。

躺着躺着,他忽然发现轿子不动了,便睁开眼睛:“怎么不走了?”

轿外一下人打扮的听他问话,忙走到轿窗边,毕恭毕敬地答道:“回王爷,前面的路被泥封了。奴才们怕路滑,轿子有什么闪失,伤到王爷,正在前面铲泥呢!”

山羊胡放下香炉,起身撩起轿帘一看,只见并不宽阔的街路旁堆满了一人多高的土。那些土被雨水冲到了路中央,已然形成了泥淖。自己府上的几个下人正俯身用不知哪儿捡来的瓦片清理路面。

“这是哪儿啊?”他很不高兴,言语中已带有愤怒。

“回王爷,这儿是新任礼部侍郎陈继善陈大人的府第!”

“哦?”

山羊胡睁大了眼睛,看了看路旁的这座宅子。新围的院墙扩了很大一片地,最北面的那堵墙距离城墙也不过十几仗远,整个院落新旧加在一起,比自己的王府还要大。

一个区区的小侍郎,竟有如此排场,真是岂有此理!

他目光落在正门的那块牌匾上。“敕造侍郎府”这五个大字让他倍感气愤。

“一个关外的乡巴佬,神气什么!呸!”

啐了一口,他放下轿帘,心中顿然闪过无限诅咒。

长春宫内,几个宫娥正小心翼翼地服侍雪娇用膳。门声响动,众人抬眼只见一个孩子从门外跑了进来。虽说是孩子,只有十一岁,但体格异常健壮,身材比十六七岁的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些许。

“母妃!”那孩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三步两跳来到雪娇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雪娇看着他,眼中露出了久违的慈祥目光。她摸着孩子的头,笑道:“煌儿,练完功了?”

“嗯,练完了!”

那孩子是中元的次子家煌,乃雪娇所生。有时候,雪娇真认为这个孩子是上天所赐。自己只是在洞房之夜才和皇帝同房一次,竟然得了许多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龙子。除了上天眷顾,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嫁给皇帝已经十二年,可自己与皇帝见面的时间只能用时辰来计算。

为此,她时常在内心痛恨中元。就算自己相貌丑陋,性情乖戾,皇帝不愿与自己同床共枕,但常常来和自己说说话也好啊!可是在这十二年的时光里,除了正旦请安和走路的偶遇外,自己几乎见不到皇帝。大越能有今日的安定,黄家居功至伟,但即便如此换来的又是什么呢?除了一个太子才人的名分就只有这个孩子了。

因此,雪娇对家煌钟爱有加。她觉得,家煌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是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

家煌的性格与他粗狂的外表毫无二致。虽已入学堂,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成天捧着书本摇头晃脑的那些人。大越的皇子们年满六岁就要到上书房入学,因而家煌跟着师傅们念书也有五六年了,可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他认识的字并不多。

然而虽不喜读书,可家煌对练武颇有兴趣。他认为,男人就该舞刀弄枪,整日里舞文弄墨,弄得娇里娇气,那不如当个女人。因此他命人在长春宫的一个小角落竖起梅花桩,吊起沙袋,每日早起打拳踢腿,练过一番后才用膳上学。

从八岁至今,他练了四五年的光景,日日如此,风雨不误,因而身体愈发的健壮,力气也愈来愈大。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头的儿子,雪娇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摸着家煌的头,她亲手夹了一颗鹌鹑蛋到他的碗里。

“你每日练武很辛苦,要多吃一点。”

家煌拿过盘子里的一个馒头,整个塞到嘴里,含糊道:“不敢吃得太多,不然在上书房犯困。”

雪娇点点头,又亲手盛了一碗汤递到儿子面前。

“你也不能只练武艺,读书也要用心。你父皇最喜爱有学问的孩子。娘在这深宫里,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

雪娇满以为自己的一番苦口婆心能打动儿子。谁知家煌却把大脑袋晃个不停:“读书有什么用啊?像大哥和三弟那样文弱?我才不要!我就要练武,长大了当个大将军!父皇不喜欢我拉倒!”

看了看黑黪黪的儿子,雪娇无奈叹了口气。自己不得皇帝待见,想要儿子子以母贵是万万不能的,若他自己再不争气,将来可怎么办?

她正暗自伤心,忽见长春宫管事太监赵敬忠跑来奏事。这赵敬忠原先本是伺候刘郁炳胞姐刘太后的,因为人激灵善变,在西镇覆灭后,受于铁的指使亲手在刘太后膳食里下了金蝉蛊,故而逃过一劫。中元登基后,他摇身一变,从承恩宫管事太监变成了长春宫管事太监,算是保住了饭碗。

“禀主子,东平郡王来了!”

说完他一闪身,将一个下巴上留着几根山羊胡的胖子迎了进来。

闪目观瞧,雪娇见来人正是自己的胞弟黄子辕。大越西征,东镇黄承业、黄子轩父子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六百余年基业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整个黄家只剩得雪娇和子辕两人。中元心存愧疚,当年曾在延兴帝面前请旨,让子辕袭了其父黄承业东平郡王的爵位,并且其一生开销均由朝廷承担。因此,黄子辕活得非常滋润,不仅王府修得气派,而且身边美女如云,每日锦衣玉食,好不自在。

“给才人娘娘请安!”来到姐姐身前,子辕忙跪倒行礼。

“快起来!”

见弟弟来了,雪娇更是欢喜异常。她一使眼色,让赵敬忠将子辕搀了起来。

子辕刚落座,家煌便放下筷子,两步窜到他跟前,用手揪起他下巴上的胡子。子辕疼得直咧嘴:“煌儿快放手!疼死我了!”

子辕的丑态让雪娇也在一旁笑道:“煌儿别胡闹!莫疼坏了你舅舅!”

虽是母妃发话,可家煌又玩了一会才罢手。摸了摸被揪得发热的下巴,子辕佯装怒道:“好玩吗?”

“好玩啊!”吃了几口菜,家煌嬉皮笑脸,“二舅的胡子愈发的多了。”

子辕捋了捋被他弄弯胡子,瞪眼道:“还不是让你揪的!你长大了,手上也愈发有劲了。”

这句话把家煌说得来了精神。放下碗筷,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下来,双腿的力道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那当然!二舅,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能举起后花园的假山石了!”

子辕常来长春宫,当然知道家煌说的那座放在后院的假山。那块大石头至少要三个人才能保住,怎么说也得有两百多斤。

伸手摸了摸家煌粗壮的黑胳膊,他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吹牛?”

见二舅撇嘴,家煌不干了,说什么也要拉着他去后花园当场验证。雪娇怕儿子耽误上学,忙劝道:“煌儿,莫要胡闹!快收拾收拾上学去,误了时辰,你父皇又要罚你了!”

家煌最怕中元发怒,听母妃这么一说,赶忙辞了二舅跟着小太监去上书房了。

屋中只剩姐弟二人。雪娇见子辕印堂发黑,知道那是日夜纵情所致,心中便不住地暗叹。想起当年黄家叱咤风云,再看看如今的光景,虽说皇恩浩荡,让子辕一生衣食无忧,但如此声色犬马怎能和故去的父兄相比呢?

“小弟不要整日贪恋酒色,若是年纪轻轻就弄垮了身子可怎么得了?你要是没事做,我求皇上给你派个差事如何?”

子辕从小就在温柔富贵乡中长大,一心享乐,从未想过出仕,听姐姐有此意便把脑袋一晃:“入朝为官有什么意思?我这一生已是吃喝不尽,再说现在朝中奸臣当道,皇上又迷了心性……”

几句话听得雪娇是心惊肉跳。她抬眼一看,见赵敬忠和几个宫女眼珠乱转,便挥手让他们下去。看着几个人走远了,她才低低的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敢如此说皇上,妄议朝政,不要命了么?”

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子辕讪讪地向姐姐一笑,可嘴上却不服软:“我又没说错!现在皇上身边的红人可是那个关外的乡巴佬!人家一个侍郎,住的宅子比我的还大!”

见姐姐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他又恨恨地将早上在陈府门前挖泥的事说了。

看着姐姐沉默半晌,子辕又道:“他一个小小主簿一跃而上成了礼部侍郎,主管生员会试,如此受重用还不都是靠着喜顺堂那个小妖精!”

一句话说得雪娇心头又是一震。七夕那天,她也在福宁宫。晓遥那稚嫩的声音还让她笑得前仰后合。当时她并未把那个小姑娘放在心上,可是方才听弟弟这一说,她脸上顿时变颜变色。

子辕好像没察觉到姐姐内心的变化,还在那滔滔不绝:“我认识敬事房管事的太监,他告诉我,自打那小妖精进宫,皇上就没临幸过任何……”

“别说了!”猛一拍桌子,雪娇吼着打断了子辕的话。

“临幸”这两个字是雪娇最不愿听到的。因为这是与她最无缘的事情。她痛恨所有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抱着被子躲在床榻的角落,独自垂泪。

为什么她们可以夜夜笙歌,而自己却不能?

只因为这一张空皮囊吗?

起身走到窗边,雪娇望着喜顺堂的方向,眼中满是怒火,仿佛自己这十几年来备受冷落全是那刚进宫的陈家姑娘造成的。

这个小南蛮子!就会狐媚人!她心中暗暗恨道。

一阵风吹来,雪娇打了个冷颤,也清醒了许多。宫中的这些女人,只要是一宫之主,大多是有依靠的。她们不是朝臣的女儿,就是深受皇帝的宠幸,就连那奴才出身的李彩彤,也被冠以“太后娘家人”的称呼。如今还委屈在东宫的皇帝的正妻,好歹还有个胞兄统领御林军,而自己呢?要模样没模样,要靠山没靠山,除了一个只会每日花天酒地的弟弟,一无所有。

家煌还小,目前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子辕了。无论如何,都要给他谋个差事。他若能从此收敛心性建功立业成为皇帝的宠臣,那自己便有了主心骨。

下定决心,她几步来到子辕身边。

子辕吓了一跳,以为刚才说的话触怒了姐姐,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子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雪娇的语气是那般不容置疑,“你必须听本宫的!”

次日清晨,雪娇早早地起床,命人伺候着梳洗完毕,便直接奔了福宁宫。

后宫的规矩,每天早上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向皇太后请安,陪笑承坐。给皇太后请安毕,皇后回中宫,其余嫔妃由皇贵妃率领再向皇后请安。

可是中元登基至今,依然没有册立后妃,只是将宫中的女人封到各宫,并无名分。小娱也依然还住在婉仪阁。因此这些女人只是由小娱领着,每日清晨到福宁宫拜见李太后,之后便各自散去。

雪娇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先来,为的就是求李太后跟皇上说一声,让子辕入朝为官。

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皇上自己是轻易见不到的。

李太后也是刚起,见到雪娇不禁一愣:还没到时辰,她怎么先来了?

虽是没规矩,但李太后也没有怪罪。中元的那些女人中,她最疼爱的只有小娱和雪娇。

没有小娱的父亲汪道直,自己的丈夫不可能登基坐殿;没有雪娇的父兄和东镇将士,大越的江山也不会如此安稳。这两人的情,怎么还都不为过。

李太后让雪娇平身,又赐了座。雪娇是个性情豪爽的人,心直口快,不会转弯抹角,问了太后几句与饮食起居便说了子辕的事情。虽是点头应着,可李太后却心中犯难。此事好办也难办。身为一国太后,安排个人入朝为官不是难事,何况这个人也不是外人,皇帝妻舅,又是郡王,可为难的是皇帝已和自己生分了,许多事情都要靠黎阳夫人和赵宫赞来传话。

如今这子辕的事也要麻烦黎阳夫人?

想起中元那倔强的样子,李太后不禁眉头紧锁。

见李太后面露难色,雪娇也有些着急,以为太后有意推辞。她站起身,哭诉起自己娘家的艰辛和不易来。李太后听她说得句句在理,想起当年的情形,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只得满口答应,又好言劝慰了几句,雪娇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