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宁非的屋子在整座白府的西边,屋前只有一株孤零零的海棠树,八月份本应繁花落尽,可这株却开得分外明艳,火红的花朵宛若漫天的烟霞,香气浓郁,程拓轻轻嗅了嗅,便觉一阵恶心。
“这株海棠什么时候种的?”
“非儿出生那年,一位相熟的僧人送的。”
程拓蹙眉:“好,我大概,知道了。”
白奎未将他的变化放在心上,领着人径直进了屋子。
漆黑一片。
程拓眯了眯眼睛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所有的缝隙都被堵了个严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白奎摸到桌子边缘,点了一根小指粗的蜡烛,捂着火苗,小心翼翼地转身,示意程拓跟着自己。
微弱的烛光下,静谧的空气中埋藏着一丝蠢蠢欲动的燥热,区别于盛夏,那是一种几近嗜血的狂热,印象中仿佛只轻轻一碰,就足以让人失去神智。
六生浮屠。
程拓心里默念着,下这种降头的人,可不仅仅是狠毒一说,肯定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至死方休。
“非儿。”白奎掀开帷帐,里头便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程拓探进去一看,只一个孩子坐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哪怕看不清模样,都能感受到强烈的恐惧。
“先生。”白奎无奈地看着程拓,对方沉吟片刻,问道:“若是在下猜得不错,小公子应该是高烧七天后醒来的,醒来之后大概有两天的时间不说话,到了第三天开始出现现在的状况。”
白奎连连点头,稍有欣喜,以前有不少高人算出这个情况,但没有哪个人有医治之法,心情大起大落后,已是平静许多。
“那依先生所见,我们该怎么做?”
“那就要得罪了。”
白奎惊讶之时,程拓便一下钻进帷帐里,只听得一声惊恐的尖叫,一切又迅速沉默下来。几乎一瞬间,程拓便抱着五六岁的孩子退了出来,急急吩咐道:“去找红白两根绳子过来。”
“好好好,我马上去。”
两人一同出了屋子,一接触到阳光的白宁非猛地睁开眼睛,猩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泪来,程拓只微微一笑,道:“小公子,您先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他封住了这个孩子奇经八脉,暂时使人无法行动,但效力不会太久,他需要两根绳子。
海棠树的花香愈发浓郁起来,裹着无数怨恨,熏得程拓眼泪鼻涕齐下。他勉强将孩子放在树下,随手捡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绕着树干开始画符咒。程拓其实不懂为什么要这般画,他的父亲没有告诉他其中的秘密,只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小心使用,可得奇效。
程拓隐约有些担心,但更多的则是一股自豪,无人能救,他便是这唯一,所求不就是如此?
白宁非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忽然阴森地笑起来,“咯咯咯咯····”,像是一只老公鸡不停地在打鸣。程拓蹲下身子,慢慢挪到他跟前,笑着:“很快就好了,等我解开这个降头,你就解脱了。”
白奎带着一众人赶了回来,程拓些微惊讶:“白大人,您这是——”
“先生,您一定要救救非儿啊!”一个美妇人上前来,失声痛哭,一旁的侍女赶紧扶住她,程拓总算看明白了,白奎这是带了一家老小过来,等着他出结果呢!
“白大人,绳子给我,其他人先避一避。”程拓也能理解,只是这一大群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着实有些负担,何况,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那个心怀不轨之人呢?
“好。”白奎倒是比其他人镇定许多,转身吩咐了下去,程拓一直等到所有人退出他需要的范围之内,才继续动作。
院中的这棵树,并不是人们肉眼所见的海棠,而是一株血浮屠。佛祖捏花一笑,唯迦叶尊者会其意,得授衣钵。两千五百年后,禅宗分流,或结党为谋,或僻居四野,或步步为道,或立地成佛,盘行交错间,便有歪风邪术之诞生。血浮屠就是其中之一,佛祖捏花用意被曲解,成为魔鬼的诅咒。六生即六道,意味着即便轮回入世,那诅咒也会追随而去,生死不断,可谓凶狠至极。被下了这种降头的人,一般三月即亡,不吃不喝,气血暴脱,形如枯骨。
程拓一边回忆着平时所学,一边暗自叹息,是怎样的怨恨,能让一个人丧心病狂到对一个孩子出手呢?他念着,将孩子绑在树干上,踩在阵眼里,朝着血浮屠磕了三个响头,便沉着气,开始作法。
法阵逐渐升腾起一股瘴气,飘渺如烟,淹没了程拓整个人,中央被绑在树上的白宁非闭上了眼睛,那血浮屠的枝叶摇动,宛如一个舞姬的衣袖,上下翻飞,血色的花朵纷纷飘落,化成浓稠的血水,恶心的腥味熏得围观的人作呕。
程拓却岿然不动,背影决绝,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然而他也只是被逼无奈而已,此时若罢手,必定两败俱伤,弄不好还会连累妻小,想想都后背发凉。好在过程还算稳定,血浮屠并没有做过多的抵抗,迅速合拢枝叶,进入休眠的状态。
程拓收势,将白宁非从树上接下来,林恬慌忙跑上前,将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苦,程拓赶紧制止她:“夫人,噤声,莫要扰了不干净的东西。”
林恬深吸几口气,憋回眼泪,红着眼睛道:“多谢先生。”
“不急着谢,还没有好。”程拓解下手中的一串檀木珠子,套在白宁非胳膊上,道,“先将小公子抱回屋里去吧,我要和白大人商量些事情。”
“好。”林恬再次拜谢,才抱着孩子回屋,程拓与白奎对视一眼,对方挥退了下人,请人去书房聊。这次,白奎的态度转了个极大的弯,十分恭敬,亲自看茶,惹得程拓都不好意思。
“先生,我儿怎么样了?”
程拓捧着杯子,缓缓道:“一个月前,小公子去过城隍庙,是吗?”
白奎惊讶:“先生算出来的?”
“差不多。”程拓说了半句,想想喝了一口茶,才继续道,“明天找人把院子那棵树挖走吧,另外,小公子的情况,不容乐观。”
白奎心一紧:“怎么说?”
“血浮屠不是根源,只是它种在这里加重了小公子的情况而已。可是白大人您曾说,这棵树是六年前,小公子出生时,别人相赠的。”程拓只点到为止,他想白奎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听懂。
“小公子被人下的降头,叫六生浮屠,平常的术士最多只知道将树木砍断,缓解下症状,殊不知那降头一旦被种在人身上,除非死,不可能停下来。”
白奎如同遭了晴天霹雳,哆哆嗦嗦问道:“那····那····”
程拓双手捂着杯子,叹了一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偷天换日。”
白奎拱手施礼:“愿闻其详。”
“您去那座城隍庙,找守门人要点香灰,再去查查过去十年间,有没有人是七月初七生,九月初九死的,年龄不限。我要设法将血浮屠转嫁,符合这三点的人在死后常常会成为鬼吏,血浮屠追不到他。”程拓说着,怕就怕无人符合,那就回天乏术了。
“我尽快将人找到。”白奎重新燃起了希望,程拓看了他一眼,不放心地嘱咐道:“消息一定要属实,将人的名字与死去时的年纪告诉我,记着,要是出了差池,谁都挽回不了。”
“嗯。”
程拓再三叮嘱了几句,给人留下几副方子,就回去等消息,此时的他并不会懂得,算得了天命,算不尽人心,说的就是自己这种自命不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