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战薛延陀
(1)
这世界变化是如此之快,人们的处境又是如此不同,要想叫人沉下心来思考一下别处的风景,体谅一下别人的难处,那还真是不容易。尤其是身处高位的人,顺风顺水的人,他们怎么会浪费时间去俯察与自己无关的事呢?
我们身居高处并不长久,但是却已经看不到底下的风景。铁勒部的反叛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是我却视而不见。不是人家高明,是我故意闭上了双眼。自以为是的大度和宽容在仇恨面前不值一提。
你总以为你可以看透一切,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受过苦难,你没有匍匐着从脚下向上看人。
所以,经常给自己讲讲道理,不是坏事。不过要记住,千万不要给别人讲。从古到今,道理太多了。你那点道理微不足道。
所以,年轻的,从来没有经受过挫折的我,经受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是天神早就给我量身定做的好事。
……
阙华尚未离开牙庭,当晚便接到了突利发来的金箭令牌,果真是突利的手笔,命他出兵薛延陀,务必取胜,不胜则来牙庭接受军法处置。阙华判断,颉利在压力之下,已经释放了突利,并逼迫突利写下令牌。他放下心来,收拾兵马,准备次日赶回碛北,制定作战计划,他要打败薛延陀,为牙庭争一口气,也给大唐李世民看看,金山汗国实力犹在,不可轻慢。
他没想到,突利深夜赶到了他的营帐。进门后,兄弟两人相拥而泣,家族沦落至此,谁的心里都不舒服。突利流着眼泪说道:“弟弟,汗兄沦落到如此境地,要不是你仗义相救,我就被颉利废掉了啊,那你我兄弟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你今去御敌,汗兄没有别的能力为你做点什么,只能遥祝你马到成功,为我阿史那家族正名。颉利欺我太甚,受此大辱,我已不能在都鲁伦草原立足,为兄要与他分头跑马,绝不回头。於都斤山我阿史那家族的升天之地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阙华心头一凉,突利已经下决心与颉利分道扬镳了,但是作为一个方面的设,而且要马上打大仗,他没有精力在两个可汗之间协调,只得等打完薛延陀之后再来协调。
突利走后,执失思力来访。阙华嘱咐执失思力,决战薛延陀已经失去了最佳战机,但是此去仍旧有胜算。只是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如若失败,也就意味着碛北大营不复存在,阙华可能也就无法再见到於都斤山。执失思力一定要负起拯救汗国的责任,力争把突利留在草原上,维护着汗国的生存。“你要记住,汗国仍然有强大的军事力量,现在远远谈不上亡国,还只是一个挫折,一次风波。为兄在前方打仗,弟弟在牙庭也是一场战争啊,对自己人的战争。”执失思力接受了阙华的叮嘱,两人依依惜别。
回程的路上,阙华与康九叶分析牙庭两次失败的原因,两人一致认识到,突厥军队的作战方式已经被对手研究透彻,当骑兵的速度不再成为优势的时候,无论是大唐还是薛延陀,都不会再害怕突厥骠骑的突击。康九叶的一句话提醒了阙华,“铁勒各部的行动并不一致,薛延陀喜欢顶在前面,而其余各部择机参战,这种作战方式导致差异牙庭军队与他们对阵时难以把握战役的主动权,说不准哪个部落什么时候参战,不断分兵出击,顾此失彼,陷入被动以致失败。”
“铁勒不是铁板一块,我待各部不薄,今日兵戎相见,也不要把他们逼到与我拼命的地步,须分化瓦解之。大雕抓蛇,只要把蛇的眼睛啄掉就可以了,此次战役,狠打薛延陀是关键。除薛延陀外,其余各部只要不参战,都没有罪过,本设赦免他们!”阙华说道,康九叶赞同阙华的说法。
一路上,阙华巡视各营,把即将到来的战斗告诉部队,他用坚定的语气鼓舞士兵们,“勇士们,你们将进行一次真正的战斗!面对可恶的薛延陀人,胜利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到我们的舞台上了。”康九叶的话充满了底气。他对薛延陀人素来没有好感,现在好了,成了敌手了,那就放手打吧。
将领们纷纷应和,阙华很是满意。他又一次审视着自己的将领们,虽然比不上李世民手下那一群熠熠生辉的将星群体,但是在西域这块土地上,他的人绝对是一流的忠勇,一流的战力。从他的心里,原以为与大唐的交手将是自己将要面临的最残酷的战斗,没想到与自己曾经的藩属要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世界变化着实快呀。
部队士气高昂,一路行军一路演练战术,这是阙华第一次指挥大战役,五万将士纵横在山南山北的大战场上,与十万敌军对垒,他心里充满了渴望,也有些许紧张——他非常清楚此战对汗国的意义。虽然颉利执迷不悟,虽然牙庭没有几个人能掂量出碛北大营对汗国的重要性,如若真的三战而不胜,那意味着金山汗国的命运将要发生重大的转折,突厥人的命运将会怎样?
“与西突厥打了大大小小那么多仗,为什么都不如这次这么紧张呢?”阙华心想,不知为什么,夷男那阴鸷的眼神时不时闪现在阙华的脑海里,让他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自己太重视薛延陀这个对手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就在对手的阵营里,想起渔衣紫,阙华心里一阵绞痛——失去的珍爱,还能找回来吗?或许只有胜利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那李世民又是怎么打赢那么多战役的呢?”想起李世民,阙华心里充满了敬佩。只有当自己面临眼前这真正的考验之时,才能体谅到大唐新君李世民一路打来是多么的不易,在数着指头的年份了,他竟一个个把北边的对手——刘武周、刘黑闼、高开道、王世充、窦建德都给收拾了,那些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啊,就被李世民一个个收拾了。想想,足够叫自己佩服,叫天下的英雄们佩服。为什么牙庭就看不到这些呢,尤其是颉利,阙华觉得不可思议。不可否认,大唐是我们当前最厉害的对手,但是现在不是与他们对垒的时候,现在,薛延陀人是我们最凶险的敌人。必须集中精力解决掉他们,就像李世民解决他的对手那样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对,就要干脆利落地把薛延陀人灭掉。阙华下定决心,不再思前想后。
行进到大营百里处,有急报,薛延陀部已抢先翻越山北,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攻击垭口其温右前卫军,一路攻击大营,战斗空前惨烈,幸好都罗率军坚守住了大营。阙华看到,前来报信的士兵身上也挂彩了,这说明薛延陀人的猛扑是多么凶猛。
夷男熟悉我用兵迅速的战法,他用我的方式对付我。阙华笑了一下。
阙华马上召集各营将领商量对策。康九叶主张立即直赴大营,从薛延陀部右侧发动袭击,与大营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仗就好打了。这样的话,需要从大路直杀过去,直面敌军主力,倒也省事。
“薛延陀部号称十万大军,攻击大营的至少有四万,我守军不过二万,他们已对答应形成合围之势。如果我们用一万骑兵从右侧发动袭击,在他们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康将军觉得胜算有几成呢?”阙华问他。
“这个,拓设,说实话我也没有把握,小老儿跟着您出征多次,从未经历过象今天这样大的战争,怎么打都是蒙着说的。”康九叶老老实实地说道,其余营官也跟着点头,他们心里也这么想。
阙华并没有埋怨康九叶他们,此时须统帅拿主意,李世民打虎牢关就是凭他自己的胆略,他李世民三千五百人可以打垮十万人,我阿史那阙华四万人为什么不可以打垮薛延陀的十万兵马,阙华毫不怀疑自己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对着地图看了半天之后,阙华下达了作战命令,“速行三十里,放弃大路,从马鬃山口进山,走北坡小路,行至垭口以南,切断薛延陀撤退到山南的道路,夷男必惊慌失措,回兵救援,在运动中对他们实行切割包围,分而歼之!”
“大帅,北坡小路十分难走,积雪常年不化,还有崩裂的滚石,据我所知,有些地方仅容一人行进,马匹都难以通过,我们一万人的队伍,走小路能行吗?”来自山北那英部落的营官布苏伦上前说道。
“布苏伦,我还没有找你,你自己先说出来了。你们那英部族,还有那珠部族,去年我去了,正是那一次,才知道你们的猎人经常走小路去山上采药打猎,他们能走,我们自然也能走。这带路修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们正要通过那英部族的封地,你可选拔一部分猎人带路,跟随大军作战。记住,我要带马通行,百余里山路给你三天的时间,我们要的是奇袭的效果。”阙华言道。
“大帅,要是夷男真的回兵救援垭口,我们也将面对他们的重兵,那时该怎么打?”康九叶问道。
“没有固定的打法!把敌军引出来,比硬碰硬地去打要好。敌军阵势一动,他们的想法也会变,也就看不透我们的真实意图。其实,我们本也没有固定的想法,看哪里好打就打哪里,把他们的优势兵力限制住,把我军的战力发挥到最大,此消彼长,胜利可期呀。诸位,大胜利往往取决于一个小环节,望大家不负我望,一旦开战,确定目标,须全力争胜!”众将轰然应和,回去分头准备。
(2)
碛北大营的战事正处于胶着状态。数日来,面对敌军疯狂的进攻,都罗寝食难安,阙华不在,也真是难为了他这一介武夫。开始,他亲率军在大营北与夷男的先锋部队打了两仗,小胜对手,正沾沾自喜的时候,发现敌军越聚越多,差点陷入夷男设好的包围,赶紧撤兵回到大营,依靠坚固的营防工事与夷男周旋。幸好碛北大营经营数年,已经建设得有模有样,坚固宽厚的垛墙,外面还有三人多深的沟壕,薛延陀军四处合围,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突破。他们似乎并不着急,在大营四周安营扎塞,意图把碛北军队困死在大营里面。都罗到垛楼巡视,看着薛延陀士兵嚣张地叫阵,心里急躁,他狠狠地把马鞭甩在石墙上。
“去向拓设报信的两个人回来了吗?”
“报告将军,还没有回来,按路程昨日下午就该回来了。”随行士兵报告说。
拖本雷和拽莽气呼呼地来找他,“都罗,我们不能老憋在家里当缩头乌龟,等着被人打啊,你看看他们那股嚣张的劲头,咱碛北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这两人天天来找着出去打仗,都罗头都大了,他吼了起来,“我愿意憋在家里吗?你们看看他们有多少人,咱们出去行吗?等大帅回来再说,反正我不能放任你们去拼命!”
“我们和咄叶护不一样,他来自薛延陀部,不好对自己的部族下手。我们的部族即便反也不会反拓设,他们是反颉利,这次来的敌军里面没有我们部族的人,再说了,我们也厌恶那个夷男,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拖本雷说道,拽莽在一旁直点头。
都罗看看满不在乎的拽莽和急得团团转的拖本雷,他眼珠转了转,心想让这两个家伙出去冲他一家伙也行,杀杀夷男的威风。“好吧,你们两愿意出去就出去,反正输赢都是你们自己整的,大帅回来别说我让你们出去的。”
“好!到时候我们跟大帅说。”两人竟喜滋滋地走了。都罗在后面直摇头,这是有仗不打就难受的主,他拿定注意在垛楼上看热闹。
东门号角响起,吊桥放下,一彪人马杀出。领头的小队长指着薛延陀军队骂了起来,骂他们背信弃义,薛延陀人卑劣下贱,天神会诅咒他们,云云。薛延陀士兵也不示弱,与对方互骂了起来,骂着骂着,薛延陀将军花不里奈奈,看到对方只骂不挑阵,烦了,吼了一声率队向前冲去,这一小队士兵转身就向营内撤去,吊桥升起,花不里奈奈不敢再向前,跟在后面骂了一阵,悻悻退回。刚站定,城内号角想起,那队士兵折返回来,边冲便骂,奈奈拍马前冲迎敌,不待接阵,那些士兵就跑回了营内,薛延陀的士兵们大笑,奈奈立于城下,指着城头开骂,什么胆小鬼懦夫之类的话都用上了。
正骂着,城内号角响起,那队士兵复又冲出,奈奈不待他们冲出吊桥便拍马上前接战,不能让这些突厥兵再耍弄了。没料到这次出来的人跟上次不一样,速度奇快,双方刚一照面,便飞出一根绳刀,直击奈奈的面部,奈奈一缩头的功夫,斜刺里冲出一匹矮马,马上蹲着一个黑大个,靠近奈奈,大吼一声,“倒下吧!”那人硬生生把奈奈的马头摁在了地上,奈奈摔落于马下,拽莽哈哈大笑,下马单臂把奈奈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大踏步奔回营内。拖本雷率领本营人马,把还在发愣的奈奈所部士兵冲了个七零八落,绳索刀神出鬼没,砍死七八十人后看到薛延陀援兵已到,撤军回营。都罗在城墙上大笑,看了一出好戏,他下楼去迎着拽莽。奈奈被捆绑起来,他很不服气,说碛北军靠鬼把戏赢他,他不服。都罗笑问道,“你们薛延陀部背叛拓设,偷袭垭口和大营,这难道是光明正大的行径吗?”奈奈低头不语。都罗吩咐严加看管,等候大帅回来发落。
夷男得知花不里奈奈被擒,大怒,当即指挥部队强攻,碛北军奋力反击,哪个地方弓箭射击得厉害,就把奈奈绑到哪里,薛延陀军也无计可施,强攻一阵后只得停息。都罗尝到了甜头,竟不断派出小股士兵骚扰薛延陀军,只是对方已有防备,也没有赚到便宜,双方只得对峙下去。
(3)
再说阙华这边,行进的艰难超出了原先的预计。蜿蜒曲折的小路悬挂在山坡上,向上可见雪线连绵,向下则是深不可测的谷底。偶有森林稀疏,大多地方只有裸露出的大片岩石,积雪湿滑难行,队伍缓缓推进。下坡比上坡还难行,马都站立不稳,前面的人别住缰绳,后面的人拉住马尾才能稳住,不至滚落下去。大段的峭壁下面,是深深的河谷,裸露着它满是白色砾石的河床,不断有马腿蹬落的碎石跌落下去,一点声响都没有。第一天走了都不到一半的路程,每个人都是汗水湿透后背,很快又被冷风吹凉,粘在身上又冷又湿,说不出的难受。夜晚,终于找到一块略显平坦的坡地,军队就地休息,人马依偎在一起胡乱盖点衣服勉强睡去。
第二天加快了速度,各营将领前后督队,队伍紧紧靠在一起有序前行,但还是发生了意外。当大部队伍转过岩石地段之后,突然,迎面吹起了一股极其强劲的响风,帅旗瞬间吹倒,举旗的士兵差点被甩下山谷,带路的猎人高喊:“快趴下,是飑线风!”
话音未落,那风发出尖利的哨声,一股风头直冲队伍吹去,队伍里十几个士兵连带马匹被吹落到谷底,阵阵惨叫声传来,眨眼间湮没在风声里。风吹过马上就停了,一个年龄尚小的士兵忍不住呕吐起来,趴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后面的营官大声呵斥。
阙华制止了那个营官,从前面走回来,握住那个孩子的手,“闭上眼睛,跟我走!”那个士兵起身把手伸给阙华,闭着眼睛跟着阙华向前走去。阙华曾经跟着都罗穿越过高高的雪山,眼下的困难不算什么。为帅者当及时把信心传递给部下。历尽艰辛行进两天后,山坡平缓了起来,道路好走了许多,甚至可以骑马行进。当积雪被夕阳映射出一片红色的光芒时,山南行往山北的喇叭形垭口便尽呈眼底了。阙华原先预计的三天路程,只用两天就完成了。
垭口距离山口有三十里远,山口与垭口中间是河谷,两侧是高地,易守难攻。薛延陀一部从南面和西面对其温部展开攻击,其温守住南门,在西侧展开部队与薛延陀部进行了激烈的攻防。其温所部主要以查青部族士兵为主,他们对阙华保持了无比的忠诚和勇敢,到碛北之后经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战力强悍,与久经沙场的薛延陀部队打成了平手。其温告诉自己的部下,“拓设很快就要从牙庭赶回,一定要把薛延陀人拖住,让他们有来无回。”
阙华派公孙游带人勘察战场,之后决定,从垭口南面发起进攻击,一举击溃薛延陀军队。入夜,月亮高高升起,月光映照大地,碛北军不顾行军疲惫,向垭口以南的薛延陀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这是一次真正的突袭,尚在睡梦中的敌军压根没有想到身后会出现一支部队,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阿史那阙华还留在金山牙庭与颉利对质,夷男给他们的任务是围住垭口,不让碛北军队突围,待夷男攻破碛北大营后会师。根据阙华的命令,部队不吹号角,不擂战鼓,碛北军进行了一次沉默的杀戮。翟失之的弓箭手们发射出一片片火箭,地势所限,薛延陀部军营全都聚集在垭口南河谷北岸的狭长地带,营房密集,很快燃烧起来,战场上空变成了一片红色。阙华寻着薛延陀军的中军大帐,从里面刚逃出来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身边竟还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那人大喊着挥舞着弯刀试图作徒劳的抵抗,阙华没给他机会,提马上前,一刀削下那人的脑袋。他的马快,往往孤身一人突入敌群,以一敌几展开搏杀,他痛恨薛延陀的背叛,手下毫不留情,宝刀在月空中寒光闪烁,游吟之声飘逸,手起手落之间,敌军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康九叶杀得兴起,他专门挑人多的地方突奔进去,狂吼怒喝,一路砍杀。薛延陀军很快溃不成军,慌不择路向外溃逃。
火光就是信号,其温看到南面燃烧的火焰,知道拓设已经率部到达,命令部队倾巢而出,扑向西侧敌军,与薛延陀部队绞杀在一起。阙华命令翟失之快速向垭口运动,投入到对西侧薛延陀军的攻击之中。在碛北军队的合力冲击下,薛延陀军很快失去了战斗的信心,大将蒙兰率军向碛北大营夷男处溃退。追击数里后,阙华命令收军回营。垭口首战,毙敌四千,夷男的堂弟大将夷夫末被阙华手刃,碛北军获得了全胜,上下一片欢腾。
简单就餐之后,阙华命令全军就地休息,他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对夷男主力骑兵的战斗决策。众将都认为可乘胜追击,与大营守军前后夹击敌军,可解大营之围。阙华否定了大家的意见,他分析道,“我军突袭垭口,敌军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我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消息传到夷男那里,他对我们的想法有了充分了解,此时再去袭击他们等于投怀送抱,肯定捞不到好处,反而有被包围的危险。要知道,薛延陀部兵力占优,战力也不在我军之下,所以,我们还要坚持原先的判断,把敌军引出来打。公孙游,你今晚带人出发回到大营,告诉都罗,一旦夷男撤退,他要带全军跟在后面持续骚扰,使其疲惫,一直跟到垭口,我们还要在这里跟他好好打一仗!”阙华判断,自己应该有两到三天的休整时间,可以围绕垭口地势展开部署,力争在此决战,消灭薛延陀主力。
(4)
王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家里,眼前的景象让他几欲掉泪。
原先郁郁葱葱,牛羊成群,充满生机和笑声的那珠部的村子已经烧光了,四处冒着青烟,还有断壁残垣。岳父家的房子只剩下一堵土墙,一个人见不到。肯定是薛延陀人干的。虽然事先预计到了,他仍旧感到痛苦,揪心地难受。
东去牙庭请战,王贵随行,他现在直接跟随拓设的中军行动。薛延陀人一旦叛乱,他便紧张起来,他知道山北各部直属拓设管辖,一旦薛延陀攻过山北垭口,必将血洗这些小部族。军中传来的消息,夷男残暴,对敌人不留投降的机会。
现在他的儿子快两岁了,巴娅带着,住在父亲家里。行军之前,王贵去了一趟,专门嘱咐岳父,一旦有事,一定要带着部族的人们向大湖方向迁移,不要犹豫。他知道,康羿族和查清部族在大湖南北设置了坚固无比的防线,那是拓设精心打造的最后阵地,也是碛北大营最后的阵地。
打完垭口夜战后,王贵与布伦苏等人第一时间赶回了那珠部,就是眼前这个样子。那珠部的士兵们也跟王贵一样,很是痛苦,激动地怒骂着捣毁他们家乡的薛延陀人。
“不能坐以待毙,得寻找到他们!”王贵斩钉截铁地对布伦苏说,“地上没有搏斗的迹象,说明乡亲们提前转移了。”他这么说,也是安慰自己。
“对啊,大哥,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士兵们围上来。
“你们十个人,现在就跟上我出发,绕开薛延陀大营,奔着大湖方向去,找到他们再回来。”王贵想起虎头虎脑的儿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要亲自去找,找不到就不回来。
“大帅这边怎么办?”布伦苏问。
“大帅那边你去说,就说我王贵决不当逃兵,但是我得找到自己的老婆儿子,找上了马山归队。你再告诉拓设,我此去顺便把大湖前后的防卫再领着加固一遍。”
说完,王贵带上人,打马便向前驰去。他要把自己的家找到,无论在哪个地方,他要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家人,无论有多大困难。
(5)
夷男是个冷血的人,他很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话不多,因为他觉得说话多了也没用,他阴鸷的眼神会告诉你一切。但是,当堂弟夷夫末被阿史那阙华斩首的消息传来,他的愤怒超出了想象,大帐里一切可以摔碎的东西被他扔到了地上,周围的将领低头不敢言语,生怕成为他的出气筒。
“去,把那个扔下主帅私自逃跑的副将给我抓回来,砍掉他的脑袋!”对从小到大在一起生长的堂弟夷夫末,夷男从心底里疼他,阿史那阙华把他唯一的朋友给杀了,夷男恨得咬牙切齿。
“召集队伍,回师垭口,我要与阿史那阙华决战!”
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此时被碛北军断了后路,通往山南的道路彻底切断,如果金山牙庭再派增援队伍,那就是被彻底围歼啊。
薛延陀大军浩浩荡荡朝垭口方向而来,士兵们心里开始滋生恐惧,没人能想象出与他们曾经的统帅拓设作战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薛延陀部严酷的律令逼迫他们必须以战死沙场为荣,如果投降通敌,等待他们家族的,将是无情的处罚。所以,薛延陀部战力的强悍,是建立在苛政的暴力基础上,不可否认,这一套很管用。
夷男摆出了决战的姿态,阵营一字摆开,行进到垭口碛北军营时,薛延陀军队直接投入了进攻,抛石机和连弩弓箭发射出密集的礌石、箭雨,数里宽的阵线上塞满了进攻的军队。夷男命令不顾一切摧毁垭口城防。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面对疯狂的攻击,城内除了零星的礌石回射过来,基本没有像样的抵抗。待到突破木排尖桩和沟壕之后,前边的士兵发现,垭口城防内看不到人影。夷男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对方设好的圈套。
“秃魁得里、拉而花,你们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所部人马抢占垭口军营!”夷男立即调整了作战部署,既然阙华放弃了军营,他就要占领军营,以此为据点与碛北军周旋。
果然,前方部队还没有撞开营门,后方号角响起,碛北大营的军队已从身后倾泻而进,双方混战在了一起。东西两侧高地各冲出一支部队,向薛延陀军两肋部斜插而来,场面顿时陷入混乱。碛北军用高轮车载着巨型的连弩弓箭稳步推进,所到之处一片箭雨,薛延陀部几乎没有还手的机会。夷男并不惊慌,他下令,抢占城营的部队不管伤亡有多么惨重,一定要尽快冲进城门。他看到了碛北的牙旗飘扬在不远处,阙华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外披红色英雄氅冲在前面与他的部队激战,夷男吸了一口冷气,此时的阿史那阙华与他几年前见他的时候,已经变化了模样,是一个魁梧帅气的青年统帅了,其军队如狼似虎,疾冲猛打,薛延陀最精锐的中卫军节节败退。夷男冷笑了一下,他嘲笑阙华打仗还要亲自冲锋,面对年龄尚小的士兵不忍下手,只是用刀背击昏,乃虚情假意。看到营门已经撞开,夷男下令收缩队伍,中军三万人边打边退,直至全部收缩进垭口城营。部分人马逃向山南,阙华下令不予追击。不到两个时辰,混战结束。与夷男大军直接交手,阙华看到了薛延陀军的战斗力之强,士兵没有一个投降的,非死即伤,千具尸体横斜在战场上。
碛北军大获全胜,都罗一众兴奋地拜见了大帅,阙华当众表扬了他守城五日的功劳。“殿下,这第二仗打得跟第一仗还顺呀,要是把他们的退路也堵死了,不是更好吗?”都罗拍着大腿说道。
“穷寇莫追,不能让他们作困兽之斗。如果我们把他们的退路堵死,你们想一想,以我们的兵力,能全部吃掉他们吗?就是让要他们跑掉一部分,困住一部分,夷男已经入瓮,我们要生擒他,押解至牙庭领罪!”他下令,把薛延陀部士兵的尸首送回敌营,由他们自行处理,阙华要叫铁勒各部看到自己的仁义。
短短几天,战场形势逆转,碛北军队把薛延陀军合围在垭口城营。阙华要把夷男困在里面,不等半个月,里面的粮草必会用完,那时夷男会不战自败。
如阙华所料,围困一天天下去,靳青构筑的坚固城防此时给对手派上了用场,阙华不紧不慢地指挥部队时不时骚扰一下,并不急于破袭。在山口地带,他反而派上了重兵把守,防止薛延陀人的救兵翻越山口。夷男反倒沉得住气,不接受挑阵,也没有急着突围的意思,双方僵持在垭口。期间,阙华给铁勒各部修书一封,严斥薛延陀挑头叛乱之罪,声明其余各部只要不参与今后的叛乱,拓设可以既往不咎。母亲带领大湖各部首领到军中慰劳,大家都认为大破薛延陀军指日可待,全军上下对胜利充满了信心。
垭口大捷的消息传到牙庭,颉利至为兴奋,竟下令阙华乘势进击山南,一鼓作气剿灭叛军。阙华只是苦笑,对于这样鲁莽愚蠢的命令,他直接扔到一边,并不理会。他担心的,是突利下一步的动向,如果突利与颉利闹翻,兵戈相见,汗国必将陷于内乱,那么他对薛延陀部的惩罚就失去了意义。时值年底,军营里热闹异常,但是阙华的心中却充满惆怅。冬日的碛北高原寒冷而寂寥,大地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他经常逡巡在军营周围,思考着金山汗国的命运。太宗李世民登基已经两年了,大唐国力蒸蒸日上,对漠北牙庭的压迫态势已然形成。而颉利执迷不悟,残暴专权,草原子民受到莫大的伤害,天灾人祸,汗国一旦开始衰落,就如同驼峰受到损害的骆驼,再也恢复不到原来鼎盛时期的状态了。
沉沉睡去的夜里,他梦到了萨尔曼奶奶,身着那拜火节盛宴上的盛装,看着他在微笑。“萨尔曼奶奶,你教给我吟唱的那首歌,‘有火就有光,有光的地方就有方向’。我打了胜仗,为什么却找不到方向,我们突厥人为什么找不到命运的方向啊?”
“我的孩子,命运是你自己去追寻的。记住,没有别人安排的宿命,只有自己追求的命运。”阙华还想问的时候,萨尔曼的身影却渐渐消失了,猛地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母亲的话给了他极大宽慰。“我的儿子,切勿为了你不能担负的责任而去自责,切勿为了你不能把握的未来而去把握。过去的岁月里,金山汗国四处征战,无数勇士的鲜血染红了牙庭的旗帜,而只是为了牙庭的威名,没人考虑生命是多么的宝贵。打铁太硬锻造不出好刀,弓箭绷得过紧反而会松劲,两个太阳的光芒会烧焦大地,如今突利、颉利两汗相争的牙庭局势正是如此,你一个方面的设,是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看好你的人马,打赢这场必须打赢的战争,等待属于你的命运吧。”
阙华想到了渔衣紫,哦,他温柔可爱的女人,假如没有战争,她该日夜呆在他的身边了吧。夷男会把她如何,会伤害她吗?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无法派遣,只好烦躁地在房间内转圈。
吴用厚看出阙华内心不安,大战在即,统帅的这种心态是不正常的。他言道:“大帅,您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近期牙庭发生的事情纷繁复杂,让您颇费精力,现下薛延陀部没有什么动静,估计一时半会他们不敢贸然突围,这正好留给我们休整的时间。我看,您有些思虑过度了。”
“吴先生,你们华夏人是靠什么样的信念支撑自己度过困难时期的呢?”阙华突然问道。
吴用厚挠了挠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想找一个例子来说明,却发现难以找到合适的故事。比如自己吧,是靠什么才度过这几年漠北的苦日子呢,靠的是忍耐,还有碰到了好运气跟上阙华这样的统帅。相比之下,颉利的谋士赵守德,他野心勃勃,一心辅佐突厥灭唐,像这样有野心的人,他是不在乎有多少困难的,也就无所谓什么信念不信念了。看着阙华期待的眼光,他只好嘟囔着说了一句,“这个不太好说,可能是人人都想过好日子的追求吧,华夏人总觉得以后会好起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支撑着大伙。”
阙华眼睛一亮,“说的不错呀,吴先生,对,人人就应该追求过好日子。”
吴用厚跟着说了一句,“大帅,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最近南人营不少人找我,让我来跟您说句话。大唐发布了诏令,让漠北和西域的华夏人迁回大唐,他们给地,帮衬着安家,不少人心里头想回去看看呢,总归是七八年没有回家了,不少人家里还有亲人。”他陪着小心说道。
“嗯,他们这么想是对的呀,谁人没有亲人,谁人没有家乡啊。这样吧,等打败薛延陀,你统计个数,看看想回去的人有多少,本设一概不予阻拦,还要发给路费和安家费,我不能比那李世民小气。”阙华说道,吴用厚赶紧施礼致谢。
围城到二十天的时候,情况出现了变化。一早,山口驻军来报,薛延陀部一万兵马从西面的山谷地带,绕开山口,直奔大湖方向而去,似要袭击王妃居住的大湖地带。阙华着急了,“山谷里面不是有大河吗,他们是怎么过来的?”“禀大帅,今年天气特别寒冷,大河个别河段结冰了。”阙华这才想起,附近的河流最近都结冰了,百密一疏啊,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呢。他赶快叫来康九叶,“康将军,敌军已直奔大湖而去,你速带本部人马,前去大湖与其周旋,你熟悉地形,你的部族也会倾尽全力帮助你,胜算很大。切记,只要坚持住就行,不要摆出决战的姿态,那正是薛延陀人所需要的。”康九叶答应着,火急火燎地带人离开了垭口。阙华的意图很明显,夷男在城内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薛延陀部的背后偷袭不过是为了解救夷男而采取的一次冒险而已。
果真如阙华所料,薛延陀开始主动出战,每日皆有人马出营挑阵,阙华让翟失之、拖本雷、拽莽等人轮番出战,双方堪堪打个平手。阙华估计,照此情况下去,不到十天,夷男必会突围,他加强了夜间的巡视,把山口的守军调回大部,一切只待最后的决战。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大湖那边的战况,康九叶此去能否顶住薛延陀部的进攻,他心里一直不安。他觉得应该派都罗去指挥,康九叶的脾气太急躁了,容易被激怒而误事。刚要派人去大营联系都罗的时候,大湖战场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康九叶急躁冒进,进入敌军的伏击圈,全军覆没,康九叶力战不退,身中九箭而亡。好消息是王妃和查青部族的人们已经跟随阿义族转移到的森林深处。阙华大惊,至为震痛,康九叶熟悉的音容笑貌让他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战场情况让他来不及伤心,因为北边的薛延陀军已经向垭口移动,不日就会形成对自己的夹击态势,垭口地带没有战略纵深,与薛延陀部硬拼是下下策。此时必须要守住大营,不能让大营落入到薛延陀人手里。他立即作出部署,命令拖本雷、公孙游、靳青率队对垭口城营佯攻,翟失之、拽莽驰援坚守大营的都罗,自己率大部乘夜色缓缓撤离。城内夷男守到天亮,待看清城外情况,不见一个碛北军的人影,才明白对方已全数撤离。此战,双方始终处于运动之中,变化调动之频繁,考验着阙华和夷男两位统帅的智慧。
战场形势又发生了另外一种变化,薛延陀部合军之后没有退回山南,他们折返向北,寻着碛北军以图决战,阙华以大营为依托连营数里,与薛延陀部正面对阵,两军数次攻防,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这是一种惨烈的对峙,双方每日必战,战则必分出个胜负,阵前血肉横飞,大将身上挂彩成了常事,各营将领不断有阵亡者,最令阙华痛心的是,拽莽在一次出战中身中毒箭而亡,全军陷入悲痛。虽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靠这种折损战与夷男耗下去。在阙华的调度下,山北各部全部加入到这场战役中来,人员、物资源源不断向大营涌来,一个多月过去了,不知不觉间,碛北军的兵力开始占据上风,阙华停止了阵前斗殴式的打法,集中精力布局决战。
薛延陀人的阴谋是没有尽头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战役的进程,也改变了金山汗国的命运。一日,阙华正在与众将商议军务,突然亲兵送进了一个精美的木盒,“禀大帅,薛延陀骑兵把这个盒子送到营前,说请拓设亲启。”
都罗把盒子放在地上,“这是什么玩意,薛延陀人玩的是什么鬼把戏。殿下,你退后,我先看看,谨防有诈。”他用刀挑开盒盖,掀开锦缎,突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都罗迅速把盒子盖上,“来呀,把盒子给我拿出去!”
阙华看到都罗煞白的脸色,跨前一个箭步,打开盒子,渔衣紫的头颅赫然端放在里面,她惨白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阙华一口气没上来,眼向上翻,直挺挺向后倒去,都罗和吴用厚扑到他身边,大声呼喊着,“大帅,醒醒!醒醒!”他们掐他的人中,撬他紧咬的牙关,亲兵跑去叫军医,大帐内乱成一团。一瞬间,阙华魂魄俱散,他仿佛看到渔衣紫正在向他跑来,娇嗔着责怪他为什么还不去接她,他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人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接着,渔衣紫的身影向后飘去,阙华想跟上去,却迈不动腿,神智半清醒间,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都罗和各位将领焦急的脸,“好了好了,大帅醒来了。”
阙华半坐在地上,喝了口水,哑着嗓子问道,“人呢?”
“已经放到边上的帐篷里了,有人看着。”都罗低声回道。阙华的眼泪“唰唰”滴落,心里跟刀绞一样,都罗挥挥手,大家伙都知趣地退了出去。阙华自己一个人呆在大帐里,看着漂浮在阳光里的飞尘,就像生命漂浮在尘世间一样,不光死于战争,也会死于亲人之手。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渔衣紫是夷男的堂妹,为了激怒对手,夷男竟拿自己的堂妹开刀,忒也狠毒!渐渐地,怒火充满了年轻的胸膛,渔衣紫是他的女人,他不受此辱,必当让夷男引颈谢罪!既然你想激怒我,我就接受你的挑战!
都罗轻轻走进来,“大帅,前面来报,薛延陀部已于昨夜退兵。”
“全退了吗?”
“全都退了。”
“他既然不想在这里跟我决战,那就是等着我去寻他了结!传令,各部集结,三日后南征巴南!”阙华咬牙说道,他的眼中射出一道恶毒的光芒。都罗想要说点什么,看到阙华冷酷的眼神,又把话缩回去了。
(6)
巴南绿洲的战斗,从奔袭转变为一场炽热的血战。金铁交鸣,人喊马嘶,冲锋的声音震撼着天空。
在薛延陀部城围下,碛北大营的士兵与固守城营的夷男所率最精锐的部队陷入了激战,都罗、其温、靳青、翟失之、拖本雷率领所部从各个方向发动攻击。
愤怒让阙华作出了错误的抉择,战局逐渐转变得对他不利。他狂暴的冲锋迅速击垮了敌军先锋部队,他的中军骠骑杀气冲天,让薛延陀部出战的骑兵受挫,不一会功夫便四散溃逃,退回城内。阙华刀不入鞘,马踏敌阵,“大地之刃”寒光闪烁,长吟不断,敌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铠甲。本应停止冲锋,把敌军引诱出营再战的时候,他却命令部队全线出击,意图一鼓作气冲破城围,活捉夷男。随着攻城战斗逐步展开,阙华才意识到薛延陀人的聪明和狡诈。他们的城围,岩石砌成的立柱为框架,木栅为主体,有厚实的垛口和高大的瞭望塔,敌军躲在后面发射弓箭礌石,形成了难以摧毁的防御体系。翟失之所部发射火箭,钉到木栏上却不能燃烧,那上面早已涂满了泥浆,云梯在涂满油脂的石墙上也无法靠立,攻城变得异常艰难。
薛延陀人利用他们的城防稳定了军心,时间慢慢耗下去,铁勒各部的援军已经到达,在两侧山丘布阵,等待指令,形成了包围碛北部队的态势。天色渐渐阴沉,军中开始滋生疲惫的情绪,一味强攻只会伤亡更大,都罗下令攻击正门的士兵撤到弓箭射程之外,等待阙华商议对策。
恰在此时,士兵们吃惊地发现,咄叶护所率二千兵马竟然从战场上消失了。就在大军围城发动攻击之前,他们还在跟着大军部署结阵迎敌,这会却没有了踪影。阴霾笼着着碛北的士兵们,咄叶护正来自薛延陀部,如果他重返旧部,对碛北军团将是沉重的打击。阙华刚得知咄叶护部失踪的消息,糟糕的消息便传来,这些叛军袭击了粮草大营。十里外,浓烟已经升上了天空,那里存储着大军半个月的粮草,被他们给点燃了。
“可恶的叛徒,肮脏的薛延陀人,喂不饱的恶狗!”都罗愤怒地骂着。
“大帅,撤退吧!在他们形成合围之前跳出他们的阴谋!”其温焦急地说道。此时,薛延陀部已经向北门集结,他们正等待时机倾力出击。
“快看东面!”东方,树林后面巴音河南的沙地上,尘土已经扬起到了天空,想必有大股敌军集结。
被敌军合围了,阙华作出了判断。此时,城门大开,薛延陀部上万骑兵倾巢而出,夷男一马当先,他的帅旗招摇地高举在前面。前锋军队列阵完毕,夷男地看着阙华,得意之色毕现,“拓设,投降吧,本汗饶你不死!”
“无耻之徒!你丧尽天良,用亲人的头颅为你的阴谋铺路,本设岂能容你撒野,今日定要生擒活剥你!”阙华刀指夷男怒喝道。
夷男哈哈大笑,转而沉下脸,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无耻?还有比你们金山牙庭更无耻的吗?苛捐杂税数不胜数,残酷奴役所属各部,动辄以武力强加于人,不劳而获,靠抢掠和贡奉为生,这样的汗国我们扶他何用!拓设,铁勒各部素来对你尊敬有加,你从不加税,尊重各部,你与颉利不是一样的人,我劝你不要作徒劳的抵抗,还是投降于我,本汗绝对不会亏待你。” 夷男说到最后,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
“夷男,你痴心妄想!本社乃阿史那家族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么会投降你这种不忠不义的草原恶狗!你不要以为合围于我便可得胜,我碛北军队的战力你应该清楚,我这三万铁骑,定要和你的十万大军决一胜负!”
阙华神情坚毅,重围之中他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他下令吹响号角,把军队集中到牙旗下。他决定要组织人马从正面,就从正面突击夷男,哪怕奋战到一兵一卒,也要在阿史那家族的战旗上写下雄壮的一首史诗。
阙华策马挥刀,疾驰于三军之前,宝刀闪耀着光芒,激励着他的将士们,他高呼“勇士们,带领你们冲锋,是本设的的荣耀!为了胜利!”
“胜利!胜利!”士兵们被统帅的决心感染了,高声应和。吴用厚指挥着中军部队唱起了碛北军歌,嘹亮的歌声回荡在战场上空:
百战不折,百战百胜
虎贲之师,唯我碛北
牙旗飘扬,唯我统帅
胜利!胜利!
夷男判断出了阙华的意图,开始收缩军队,派兵列阵。阙华正要下令发动最后的壮烈冲击时,束赤策马奔来,压低声音说道,“大帅,拔勒古部突裟首领派人前来,告诉咱们可以从西侧他的防区通过,他说他绝不会伤害拓设。”
阙华心下大喜,立即改变决定,他下令,“都罗带中军随我向夷男部发动最猛烈的冲锋,其温率所部迂回到西侧攻击城围,拖本雷和靳青率各部迂回到东侧攻击城围,夷男一定会回师支援城内守军,我军此时转而向西,通过拔勒古部防区脱离战场,到可汗浮图集中,翟失之部殿后掩护。”可汗浮图是金山汗国位于西域最后一个城堡,牙庭有少量驻军。碛北大营是回不去了,可汗浮图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阙华大喝一声,指挥中军发动了冲击,他要在撤退之前狠狠收拾一下夷男。两军呼啸着绞杀在一起,这是带着仇恨的一场血战。阙华直奔夷男而去,迎面冲来两名骑兵,“踏燕”猛然跃起,前蹄从空中踏下,正中一匹马的前胸,接着,后蹄扬起,蹬在另一匹马的肚子上,两匹马栽到在地。起落之间,已经要迫近夷男的帅旗了。
夷男大惊失色,他自知远非阙华的对手,大呼“秃魁得里,拉而花,给我上!”手下两位大将挥刀上前阻挡,阙华宝刀拦腰片过秃魁得里的腰腹,两截身体栽倒马下,就在错过拉而花的战马之时,阙华挥刀从上而下斩断马臀,连同拉而花的半截肩膀,连斩两将。
阙华的策略成功了,夷男顾忌大营被破,分兵回援守军。眼见自己的人马大都顺利西撤,阙华虚做攻击后意图撤出战场。但薛延陀的中军死死咬住阙华不放,即将到来的胜利让夷男激动,他要亲眼看到阿史那阙华的灭亡。都罗在混战中不知去向。束赤带领亲兵卫队拼死力战,在拖本雷的保护下,终于把阙华和吴用厚两人与如浪潮般冲击的敌军隔开,冲出了包围圈。
拖本雷本已冲出包围,看到阙华陷入重围,带领所部人马重又杀回,截击夷男,陷入敌阵。勇士们疯狂的冲击让薛延陀人大惊失色,拖本雷赤膀披发,斩杀薛延陀三员大将,无人再敢上前挑战。夷男让拖本雷旧部拔勒古首领突裟前来劝降,拖本雷拒不投降,他怒斥夷男不义,把手下三百勇士托付给突裟,慨然挥刀自刎。拔勒古军无不痛哭失声,突裟扛起拖本雷的尸首,理也不理夷男,自率人马离去。
(7)
阙华打马冲下一个陡坡,再向西便是拔勒古部的防区。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夷男的帅旗,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打输了就要认,走吧,活下去才能有复仇的资本。
“站住!”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熟悉的人。
“阿紫?是你吗?”阙华下意识地要伸出手去抚摸对方的脸庞,他惊诧极了。
“你来救我?”阙华情不自禁问道。
夷珠一身铠甲,端坐在骏马之上,手握钢刀,那钢刀上还在向下滴着鲜血。她身后,是数十匹战马。
“你认错人了,你认识的人已经死了。”夷珠冷冷说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是,真是你啊,你没死啊。”阙华兴奋地几乎要喊出声了,眼前的人就是渔衣紫!可爱的姑娘没死,让他几乎忘记了身处险境,也来不及梳理缘由。
“你这是,救我,还是挡我啊?”阙华有些顽皮地说道,他真的高兴了。心爱的人没死,这比什么都好。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与渔衣紫同马而行的样子。
“你现在面对的是薛延陀部的公主,我也不叫什么舞女渔衣紫,我是夷珠,明白了吧,我叫夷珠!”
“我不管你叫什么,反正我知道你是我可爱的姑娘。我要带你走。”阙华扶了扶歪着的头盔,笑嘻嘻说道。
“阿史那阙华,不要做梦了!渔衣紫是个耻辱,是薛延陀人的耻辱!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你要找的不是我,我来,是要把你抓回去,明白吗,抓你回去!”夷珠厉声喝道。她不允许自己在族人面前露出一点胆怯。
夷珠冷酷决绝的神情让阙华回过神来,他猛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夷男送来的人头不是眼前这个姑娘的,也不是什么渔衣紫,一个可怜的像渔衣紫模样的姑娘的生命,就这样被他们兄妹用来欺骗自己了。
他们父女,他们兄妹联手欺骗了自己,自己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傻瓜!
但是,眼前这个紧握钢刀的姑娘,确是那个与自己深情相拥的人,确是那个与自己肌肤相亲的女人,确是那个给自己唱歌跳舞的好姑娘。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渔衣紫的,阙华闭上眼也能感觉到。
她欺骗了自己,与她的哥哥,还有她的父亲。他们父子、父女,竟然为了开国自立,做出这样不讲廉耻的事情。自己,就是他们的玩物啊,也是这个女人的玩物!
阙华定定看着夷珠,张嘴想说点身,却什么也说不出。他抬手指着夷珠,“阿紫,不,夷珠,你,”一口鲜血喷出,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到马下。
“拓设!”吴用厚赶紧扶住阙华。他抬头冲着夷珠,“寡廉鲜耻!嘿嘿,好女人哪,好女人。看看我的拓设,看看这个如星辰坦荡的王子,他竟要用自己的一颗红心,去捂暖你那颗冰冷的黑心。他为了你,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不想正中你们兄妹的圈套。嘿嘿,好女人,好女人哪!”
阙华就要栽下的一刻,夷珠不自觉晃动了一下身子,她本能地要下马去扶阙华,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身后的堂弟的怒骂声把她拉回了现实,“一个南人,胡说八道,待会先砍掉你的脑袋!”
阙华艰难地扶住马鞍,擦拭一下口角的鲜血。他看着眼前故作冷峻的姑娘,那眼神里却分明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凄凉和悲哀,也只有他才能读懂这种无奈和决绝。不,不能怨她,她比我更可怜,心里更纠结。起码我还能被蒙在鼓里,而她,一开始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煎熬呀。我是一个知道什么是爱的男人,不能怨,也不能恨这个给我了爱的女人。
阙华眼中含泪,却开心一笑,“好姑娘,弟弟再给你唱歌听吧。”
“嗨!姑娘,到我这儿来——吧,
歇歇你的小马驹吧,
让我的胡子拉碴的脸吧,
去亲亲你的小马靴吧,
快把你撅起来的小嘴放下——吧,
难道连那沾着泥巴的小马靴也不让亲吧,
嗨!我早该明白了吧,
姑娘你要我亲的,正是那撅起来的小嘴巴。”
阙华痴情地看着夷珠,不,是他的渔衣紫,边唱边笑,边笑边唱,脑海中,他回到了碛北的花海中了,回到了与眼前这可爱的人儿共骑一马巡游山北的好时光里了。他红着眼眶,却并不掉泪。“踏燕”感觉到了主人的异常,不住声地悲嘶着。
夷珠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了,痛哭失声。上天为什么要让她在战场上碰上这个她深爱却无法去爱的男人,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吗。晴空下,她已经碎了的心仿佛堕向了无底的深渊,她痴痴看着阙华,凄凉的哭声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就在所有人呆在那里的时候,阙华猛然抽出宝刀,一个纵跃到了夷珠身边,“好姑娘,看本设如何取你的性命!”
夷珠下意识抬起钢刀,一刹那,阙华把自己的胸膛顶进了夷珠的刀中——他根本就没有举起自己的宝刀。
阙华扶住夷珠的刀背,惨然一笑,“好姑娘,你承认,是你吧?是我的阿紫吧?”
夷珠花容失色,眼泪齐刷刷落下,她怜惜地抚摸着阙华的脸庞,“你瘦了呀,你为什么这么傻呀?我是个坏女人,不值得你爱。你真傻呀,阿史那阙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呀!”
“你不是坏女人,你比我更可怜,你是我的傻姑娘,好姑娘。”不待说完,阙华猛然抽身,一股鲜血从胸膛上流下。夷珠失声喊了起来,“阙华,阙华!谁给他敷药?救救他!”身后无一人应答。
阙华伏在马上一动不动。吴用厚喊了几声,探视了一下阙华微弱的鼻息,然后面向夷珠:“我要把我的拓设带回大营安葬。公主,除了他的母亲,你是他最心爱的人,最在意的人。我替他的母亲向你提出请求,求你让我带他走,行不行?”他决定,无论如何把拓设带出去。
“不行!”夷男已经赶到,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当然毫不在意。阿史那阙华终于死了,这是他要的结果。“把他的尸首留下,你也跑不了。”
“让他走!”夷珠尖利的声音刺破了人们的耳膜,她已经失去了理智。看到哥哥漠然的神色,夷珠抓起钢刀,横在脖子上,“不让他走,我死在你面前!”
薛延陀士兵们一阵骚动,公主与这个突厥王子的生死之恋让他们慨叹唏嘘。
“妹妹,听话,”夷男还要劝说。
“让他走!”夷珠就一句话,钢刀已经削破皮肤,鲜血流了出来。她死死盯着夷男,那种凄冷绝望的眼神令人恐惧。
夷男不敢再看妹妹的眼睛,他挥挥手,“不要拦着,让他们走。”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咄叶护。
吴用厚牵着“踏燕”载着昏迷中的阙华从薛延陀人的包围中走了出去。
夷男无奈地看着吴用厚驰马走远,不待回头,身后人却大呼,“公主,快拦住公主!”回头看时,却见夷珠已经掉落马下,手中钢刀沾满鲜血。夷珠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归宿,用决绝的方式。
“妹妹,妹妹!”夷男下马抱住妹妹,大哭,“妹妹,你这是何苦啊,你这是何苦,你叫哥哥怎么跟父亲交代,怎么对得起过世的母亲?”
夷珠喘息困难,惨淡一笑,“哥哥,妹妹就要死了,你想到的,还是父亲和母亲,妹妹竟如此不堪,临死都不值你怜悯一句?”
她闭上了眼睛,嘴角有一丝笑容,或许是想到了阙华,想到了心爱的人能活了下去。
夷男口吐鲜血,卧床不起,一月后方才痊愈。
(8)
吴用厚惊喜地发现,阙华鼻息越来越粗重,并未停止呼吸。拔勒古的防区有人丢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有止血草药,吴用厚慌不迭给阙华敷上,总算止住了血,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两人不敢停步,继续前行。
华失伏在马上,吴用厚在前边探路。阙华告诉吴用厚,不管前方是什么地方,向西走冲着可汗浮图方向即是。他们不敢休息,直奔出两个时辰后,才放慢速度。阙华失血过多,入夜气温下降,他禁不住全身颤栗起来。吴用厚把长衫脱下,披在阙华身上。两人饥渴交加,但附近皆为连绵的山丘,不好找水源,只得等到天明再说。再行一阵,经历了一整天战斗的两人实在不堪劳累,恰好路北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岩石内侧的空地里刚刚容下两骑,吴用厚把阙华扶下马,两人依偎在一起很快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大早,“踏燕”把吴用厚从酣睡中拱醒,马儿似乎很不安。吴用厚试一下阙华的前额,热得烫手,轻轻叫了两声,阙华没有回应,已昏迷过去。远近的山包隐没在薄薄的晨雾中,吴用厚粗通草药,见近处山上草木还算茂盛,便盘算着上去找点草药给阙华用上,寻点露水解渴。刚要起身,东边路上出来了马蹄的声音,有人向这边赶来了。不容多想,吴用厚迅速把阙华扶上马,抓住自己的钢刀,快马加鞭,借着雾气快速逃离。
后面的人听到了前面有马蹄声,加快了追击的脚步。太阳升起,薄雾很快散去,后面喊了起来,“吴先生,不要紧张,我是咄叶护,快停下!”咄叶护十分兴奋,他知道夷男对阙华的神驹宝刀向往已久,此时正是立功受赏的好机会。
“吴先生,你还是停下吧,只要你把拓设交给我,要钱给钱,要官给官呀。他现在大势已去,犯不着为他卖命啦。” 咄叶护嘶哑着嗓子喊道。
吴用厚一手抓住缰绳,一手用刀背打马,“无耻小人!拓设待你不薄,你却临阵投敌,出卖自己的灵魂,我吴用厚决计不会与你同流合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臭秀才,给你机会你不要,别怪我不客气,放箭射他们!”
吴用厚回头看到咄叶护得意洋洋的样子,心想,这么跑下去我和大帅都不会脱离险境,既如此,干脆就与他们拼了吧!
他趴到阙华的耳旁喊道:“殿下,你宽厚仁义,高看重用我吴用厚这无用之人,今日以义相报,来世有缘,再为您读书吟诗也!”说罢,泪流满面,用刀背狠劲击打“踏燕”,马儿痛嘶一声,撒开四蹄,飞也似向前奔去。
吴用厚勒回战马,没有任何言语,高举钢刀直冲咄叶护而去,身中数箭仍不减速,他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咄叶护万没想到,吴用厚一介书生,竟能舍命护主,他本也武艺不高,愣在马上动弹不得,一瞬间,吴用厚的钢刀堪堪砍到他的脖子上,鲜血飞溅。吴用厚大笑未止,已有数把钢刀插进他的身体,两人同时坠于马下。
死后,两人的眼睛都是睁着的,只是,吴用厚的眼睛是笑的,而咄叶护的眼睛里则带着一丝迷惑,他至死不明白,一个汉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甘愿为一个突厥人去死。